浩劫逃生记(节选)6

 

押送回乡

  十多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广场上跟难友闲谈,忽然一个管教员进来点名遣送,叫到我报的假名“陈江”,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叫第三次才答应。走过去时,管教员一脸狐疑,喝问我:“是否报假名?”我吓得心怦怦直跳,嗫嗫嚅嚅连声说不是。
    
被点到的一共十几人,都是同一条路线的,由两个管教员一前一后押上汽车。
    
汽车开到海丰——一个讲潮州话的滨海县份,我们被送进第一个中途收容所,逐一问话登记,还要打指模,我打指模按得不深,管教员恶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喝令重按。登记完毕,女的被送进楼下小房间,男的到楼上一间仓房。
    
仓房里已有两个人,一个坐着,脚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渗出血迹。我听不懂潮州话,后来知道那人是渔民,用小渔船带人偷渡,出海不远就被巡逻艇逮住押回,快到海滩时他跳船逃跑,不幸跳到牡蛎壳上,脚底划破一个大口,出了很多血,还挨了一顿打。
    
我在木地板上找个卧位后,走近外墙的小铁窗,望出去,远处是大海,几只海鸥在蓝天下翱翔。我感到不是滋味:人啊,是谁把你困在这里?什么时候才能像海鸥一样自由飞翔?
    
窗的左下边是粪槽,槽底斜向外面。我突发奇想:钻粪槽逃跑?但目测了一下,粪槽宽度恐怕不够,给卡住就糟了。
    
一天两顿饭还是“叹三两”。海丰管教员的态度很粗野。
    
约十天后,我与同一路线的六七人被点名,押上长途公车,继续往下一站——汕头遣送。
    
汕头收容所也不大。又过了几天,我和五六个人再被押上长途公车,开往家乡兴宁县。
    
我离开兴宁已经十多年,没想到是这样狼狈还乡!经过的街道已印象模糊,只觉得比以前更残破,更拥挤。
    
同行的人告诉我,收容所在陈家祠。
    
“陈家祠?”我还有点印象,“前面不是有一口大塘的么?”
    
“早就填了,你看不是乱七八糟地盖了好些木屋么?”
    
我记得不多远就是我以前的容光巷住宅,怅惘之情顿时涌上心头。
    
紧接而来的是阵阵强烈的恐惧:最后关头终于来到,是吉是凶,就在这几天定夺了!
    
我们被关进一间房子,原是祠堂的上厅,历代考妣宗亲的神主牌已被拆掉,下方是一个马桶。两边是木板铺位。远离马桶铺位已被人占,我们只能睡在靠近马桶边。
    
没有多久,突然听到管教员叫“陈江”。我吓了一跳:啊!就要问话?还没有回神过来,便听见前面大门有女人叫唤。隔着天井和大厅望去,原来是我的四婶。她手里举着一袋东西,管教员接过那袋子,示意她离去,然后把袋子带进来交给我。我打开一看,是几块糕饼和一包糖果,都是在收容所里难得见到的东西。感谢四婶,她担心我在收容所饿坏了,所以急着送食物来。我把糖分给各难友,每人两颗。其中一个像是走惯江湖的人,称讃我“懂世道”。
    
但是我很纳闷也很困扰:四婶怎么知道我到了?她来见我,假如不是报我的假名和假地址,而是报真名,岂不坏事?此外,她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假如管教员追问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家在何处,我该怎么回答?怎么可能跟四婶说的对上口径?若被顺藤摸瓜因此穿帮,岂不糟糕?不过我想起那管教员是叫我“陈江”,因此四婶应该是报我的假名假地址找我,而她自己也可能瞎报一个大石公社的地址,这样我又放心了一些。
    
正胡思乱想,又听到一个名字被叫。被叫到的是一个高个子,像个知识分子,在海丰和汕头收容所就和我们在一起,他说话不多,也不像其他人忧心忡忡。几分钟他便回来了,提起包包,跟大家挥手告别,就出去了。
    
有人悄悄说,他是收容所所长的亲戚。
    
我顿时感到失落,后悔早前不敢跟人多谈,错失了一个找门路的机会。假如通过他跟所长联系上,说不定有些办法。
    
恐惧加胡思乱想,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终于叫我去问话。我的心怦怦乱跳,强作镇定走进问话室。
    
管教员四十多岁,微胖,看来还算和善。他循例询问了姓名地址之类。我像前几次照编好的一套回答:陈江,大石公社XX大队XX生产队。
    
我担心管教员多问我几句,例如大石公社或生产队的任何问题,我肯定答不上来,那就完了。还好,他没怀疑什么,或者不想怀疑什么,也许他早已习惯了,管你是真是假,只要送你到你报的地址有人签收,其它不关他事。
    
他叫我回去收拾东西,马上走。
    
不管怎样,又过了一关。但最关键的还在后头。







抱峰 (2013-07-26 21:27:53)

我饶有兴致地读这文章.应当感谢先生,还原了历史.偷渡者,致敬!

玉山峰 (2013-07-27 02:41:29)

四婶太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