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逃生记(节选)7

 

送大石公社

     我拿好自己的包包,忐忑不安跟着管教员走。我注意到管教员穿着木屐,好歹是地方小吏,难道穷得连鞋都没有?
     到了汽车站,开车时间还不到,管教员叫我站着等会儿,他要上厕所。
     “不要走啊!”他警告我。
     我看着管教员走进车站那头几十米外的厕所,趁机逃跑?心里剧烈交战,望了望厕所,好像没有动静;看看周围,人不多,走吧!可是人生路不熟,往哪里走?正犹豫间,管教员出来了,抬头看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我这时又是悔恨,不能当机立断,机会稍纵即逝,又是未做贼先心虚的恐慌。可是那么短的时间,能走出管教员的视线范围吗?如果被管教员的叫声惊动起来的“革命群众”抓住怎么办?
     事后我才知道:四婶和我堂弟永余,是安排了人到车站伺机营救的,可惜那人也不够机警,没有马上带我逃跑,坐失良机。
     不管怎样,机会已经过去了。我呆呆地等管教员过来,然后一前一后上了车。
     到了大石,下车步行去公社委员会的路上,忽然有一个年青人走过来跟管教员打招呼,请他先去茶楼“饮茶”。我看了那人一眼,不认识,但知道一定是自己人。可惜那人邀了几次,管教员就是不同意,只是说到公社后再说。
     到了公社委员会,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和管教员打了声招呼,拿过纸张一看,问道:
     “你是陈江?”
     “是。”
     “是?”
     我胆怯了,小声答:“是。”
     那人哼了一声:“好吧,那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我根本没有准备这一条,只好胡诌一个。那人生气了:“岂有此理,你偷渡还要假报?”──后来我才知道:我假报的“陈江”,与那人是中学同学。竟会那么不巧,岂非天亡我也?
     我担心他打我,幸好没有,只是将递解纸交还管教员。管教员倒没什么,只是说:“回去,回去!”
     我被管教员带出来,一时觉得天昏地黑,机械地跟着管教员后面走。走着走着,我已经乱了方寸,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拔脚就逃,往一条岔路奔去。
     管教员没有料到我会逃跑,穿着木屐追过来,走几步后脱下木屐,边叫喊边追赶。我又饿又累,没跑得几步就被追上。
     管教员反扣着我的右臂,向围观的一大群人说我是小偷,我急忙辩说我是偷渡的。因为我知道,在广东,群众对小偷跟偷渡的看法完全不同,对前者人多痛恨,对后者司空见惯,甚至多抱同情。
     我被押上车,带回收容所,垂头丧气。同仓的人吃了一惊,知道是假报地址,都报以同情的眼光。
     我被关进天井旁的一间小室单独囚禁。
     怎么办?怎么办?心乱如麻。恐惧令我无法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
     我胡思乱想地想过逃。怎么逃?以前读小说谈到挖地道,可是用手摸了一下地板,是大青石板。手无寸铁,怎能挖掘得开?就算有工具,给我挖通了,这房外还不是祠堂里的另一间房?离开祠堂外墙还不知道有多远,根本不可能。
     我颓然坐下,又想到下一轮问话,该怎样回答。昆明是绝对不能报的,可是还能报哪里?我对家乡的情况早已不熟悉,公社生产队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再胡诌一个地址,免不了挨打,事实上我假报任何地址,他们都不会相信,一定先查询确证。最恐怖的是被捆绑吊打到最后供出昆明,再扣上手铐押回那个“革命”气氛高涨的城市,打成“叛国投​​敌”,在斗争大会上被“群众专政”活活打死……我惊惶得不敢再想下去。
     在绝望中迎来了第二天,一睁眼就提心吊胆怕我的名字被叫,连平日最舒心的吃饭时刻,也心神不定食不知味,仿佛被抓出水面的鱼,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吃晚饭时都没有叫我问话。
     然而,问话固然是大难临头,不问话也是另一种煎熬,就像待决的死囚,只是等最后一刻到来。

绝处逢生

     晚饭后不久,我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在叫我的真名,“庆”字是听清楚了,但后头那个字又不像是“斯”。正犹豫间,房门被打开了,有两个人出现在门口,前面是管教员,后头一个,我不认得。
     后面那人走上前,叫我“庆X”,我还是没听清楚,见他伸手过来,我也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握着。那人转过头,对管教员说;“他就是我的堂弟曾庆辉。”
     我听出名字与我的不同,似乎是我一个堂弟的名字。这时我才认出,来人是我的堂哥永安,十多年不见,老瘦多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被带出到前厅,有另外一个小个子接着我们,我不认识他。
     小个子跟管教员走进侧室,签了字,转身出来,便领着我和堂哥走出收容所。走不多远,那人和堂哥告辞说他先回去了。堂哥便领着我走另一条路。
     这时我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是出了收容所,这意味着自由了,起码是行动自由了,一阵欢欣涌上心头,感谢上主!我用力呼出一口气,再深深吸进一口气。尽管外面的空气也不见得干净,毕竟没有收容所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堂哥首先开口,说刚才那人是他的朋友,我们公社公安员李富。
     堂哥接着说,四婶日前找到他,说庆斯偷渡失败,假报大石公社陈江,不久会送到兴宁县收容所,要他去和李富联系,设法把庆斯领出来。他和四婶商量时想起庆辉:庆辉去年底偷渡成功,户口还没有注销,他一向在外打工,家乡少人认得,正好用他的名冒充。于是他找到李富,请他一起去收容所将曾庆斯当作曾庆辉领出。
     庆辉小我几岁,我离开兴宁时他还小,对他没有多少印象。李富并不认识我,但他听他的父亲多次说过我父亲和祖父对他们一家的照顾,便一口答应。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这些年来,敦睦仁爱的传统道德已被​​“阶级斗争”取代,人与人之间猜忌仇恨,互相倾轧,难得家乡人还眷念亲情,大力相助。我百感交集,不知何以为情,竟一时放慢脚步。
     堂哥见状,对我说:“庆斯,走啊!先去西河背吃点东西,今晚回祖屋,在四婶家过一夜,四婶已经托人替你买好明天回广州的车票。”
     我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呆呆地跟着堂哥走过西河桥。这桥啊!我小时候走过不知多少次,现在怎么变得那么残破?石板崩裂缺失,石栏杆多处塌斜,连桥栏正中大石板上的“西河桥”三 个字也崩缺一半。我不禁感慨万千!                                                                                                                                      我问:“那边不是还有一座上华桥么?”
     “早就垮了,那是座木桥呀!”
     “没再修建?”
     “谁管啊?”
     我们走进一家粥面店,堂哥叫了两碗肉丝面,一碟咸菜,又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说不会喝,   堂哥就自己叫了一小杯酒。我知道堂哥家穷,担心地说了声:“我没带钱。”
     堂哥回答:“没关系,我有。”
     我想四婶一定给了他钱,于是放心地吃。好香啊!挨了三十多天“叹三两”,这碗平凡不过的肉丝面,彷佛是人间第一美味!
     我们默默地吃完,出来时天已渐黑,我跟着堂哥默默地走着,似乎有很多事情要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路都不是我小时熟悉的了,沿途多了好些小木屋或茅屋,杂乱无章,往昔乡间那种宁谧祥和的景象荡然无存。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堂哥说:到了






林静 (2013-07-29 21:52:16)

天无绝人之路啊。

木桐白云 (2013-07-29 22:23:31)

庆幸。

雨林 (2013-07-29 23:20:41)

亲情总在人情总在。

您现在可以经常回广东省亲吗?希望这些善良的人们都安好。

曾庆斯 (2013-07-30 04:15:26)

谢谢。我回国多次,探亲(&感恩)+旅游。去年我回去和几个从全国各处回来的初中好同学一甲子聚会,还专门和太太、小女儿回到兴宁和祖屋寻根问祖,旅途、旅馆、餐宴、观光都由那些善良的亲友们安排。

予微 (2013-07-31 04:03:25)

今天读到一位老医生的见证,他也是北京医学院毕业的,当年受的煎熬,笔墨难以形容,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

抱峰 (2013-07-31 06:48:13)

简直是小说.比专门写"猪圈"文学、超禁忌文学的莫言要好。因为,虽然没脱离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老套,可是写的是真情,写实文字,这一写,人们必然得出个结论: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否定文革不等于否定一个民族。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