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朱锡侯教授

 

怀念朱锡侯教授

 

早就答应过写点回忆朱教授的东西,当时以为很容易,到执笔的时候,才发觉不是那么简单。首先,写什么?要写些既可慰在天之灵,又能抚在世之痛,且能为当事者所容之事――在那长歌当哭的年代里发生的事,却是谈何容易?

            然而,不写,又老是觉得心头有所缺失,何况已经答应人家了。写就写吧,照事直书,顾不得是否各方都满意了,就算给过去时代的一个小小见证吧。

            1960年,我被分配到昆明医学院生理科作助教,报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正走向生理实验室,看到对面有个人牵着一只大狼犬从东大门匆匆地走进了:五十岁左右,瘦高个子,戴着一副黑框的深度近视眼镜,一件老旧的深蓝泛白上衣,长可及膝;下面一条同样质料的裤子,似乎曾被不整齐地扯去一截,长刚过膝。我们彼此略带诧异地点了一下头。他把狗拴在大门拉手上。那只狗的腹下带有瘘管,是只实验用狗。然后他也走向实验室,跟在我后面。忽然前面有人在叫:“朱锡侯,狗跑了!”“哎!”他紧张地答应一声,马上向后转,得得得地顺着走廊向北直跑。前面那人嘿嘿地笑了起来:“朱锡侯,狗往西边大门出去了。”“哎!”他又得得得地跑回来,转出西大门去追狗。

            那人告诉我:他是右派。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生理学教授,法国留学回来的生理学和实验心理学双博士。

            我从同事们露出的口风中逐渐知道:朱早年被捕风捉影地说是与胡风份子有牵连,日批夜斗导致他精神完全崩溃,两度跳楼自杀,可幸大难不死。朱从来胆小怕事,“整风”和“大鸣大放”期间,他都尽量敷衍少说。后来党支部以至党委轮番到家访问,“要向党交心”,设定题目问这问那,他怎能一句话都不说?不说就是“对党不信任”。不料一夜风云突变,阴谋,“阳谋”,“引蛇出洞”,风起云急,不久他被学校党委划为右派。经过无数次大会小会批斗交代,仍被说是避重就轻。苦闷之余,于是在一次批斗会上,朱突作惊人之语:在法国留学期间,曾嫖过一百个妓女,并且要求妓女签名留念――想以此“坦白”造成震惊效果,不再受缠斗。但结果还是过不了关:党委通过有关方面了解,根本没有那回事。这样他又被加上一条罪名:故弄花招,逃避斗争。

            他心身交瘁,神思彷彿,每次写检讨,字体凌乱,他老伴都帮他细心重抄。读检讨时,被人发觉字迹不是他的,控他造假,他只好拿出原稿证明。他几次运动被整,精神陷入谷底,他老伴都感同身受,安慰支持。但当他被完全隔离受审挨斗,精神便崩溃了。         

被划为右派后,他算幸运,没有被送去劳改或下放,只“留原单位改造”,做些打杂和饲养实验动物的工作。但也像狗一样,随时被人呵斥指使。      一个以左闻名的同事患有肺结核,一次吐痰不小心,吐在自己的大衣上。他见朱在近旁,竟然喝令:“朱锡侯,过来!”朱莫名其妙地走过去,那人把自己外衣上的痰擦在朱的身上。

几年以後,在一次教研组会上,主任宣布:党委决定,摘掉朱锡侯的右派帽子。朱几乎喜极而泣,随即在会上表态:“感谢党的宽大政策,尤其感谢党没有把他送去劳改或下放,不像其他右派,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即受到严词纠正:“右派份子劳改下放,是罪有应得,是党对你们的改造和拯救。是谁弄得你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看来,朱锡侯在思想根源上还要进一步深挖认识。”朱吓得脸都青了,直打哆嗦:“是,是,我还要进一步深挖认识,进一步深挖认识。”假如因此而不能摘帽,那么一切都完了!

            朱恢复了部分教学工作,给一个班讲课,兼带一组实验。对他来说,讲课不成问题,尽管荒疏多年,重拾回来还是容易。他讲课深入浅出,生动细腻,深受学生欢迎,是全校讲课最有名的两位教授之一。但要带一组学生实验,对他却是个大负担,不仅实验操作已不熟悉,要重新练习,更因他有高度近视兼视网膜剥离,视力很差;还有,他的左手大拇指向外叉(人们告诉我,这是他第二次跳楼自杀时叉伤的),要进行某些实验操作会有困難。可是他没有或不敢要求免带实验,而是自己加倍努力,备课练习。有一次,他要求我帮助他练习制作一个生理标本,从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反复制作了几次还不放心,叫我先回去,自己继续练习。第二天带实验时,他告诉我:昨晚练习到十一点,今晨七点又早来练习了两遍,现在才比较放心。我听了很感动,一方面,这固然说明他一贯治学严谨、一丝不苟的作风;另方面,又何尝不是有惊弓之鸟的心态呢?

            摘了右派帽子,平时气氛就渐渐和缓了。记得有一次,我无意中谈到,想去旧货商店买一部二手的英文打字机,没料到竟然那么贵,一部老爷机要一百多元,约为我两个多月的工资。他听了,略为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要打字?”我说我想学打字。他说:“我倒有一部,可以借给你。”第二天,他就提着一部小巧玲珑的打字机来,还教我打字的手式。

            春节到了,他邀请我及另一位也是外地来的青年教师到他家吃水饺,说“你们在这里没有家,就到我家来过个简单的春节吧!”那时物资供应奇缺,要吃一顿包肉饺子不容易,他虽然有分给教授的特别肉票供应,一家四口,再招待二位客人,还是不充裕的。

            不料这两件事被人作了汇报,在一次每周例行的政治学习会上(朱和其他“民主人士”另外学习,不跟我们在一起),我受到不指名的劝告:“资产阶级总会千方百计,包括施行小恩小惠来拉拢、争夺接班人。年青同志必须注意。”第二天,我就把打字机还给朱教授。自此以后,我们接触就更加小心和可免则免了。

            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这个“摘帽右派”当然逃不过浩劫,大字报围攻,批斗抄家,他多年呕心沥血写下的手稿被一箱箱拉走。连他的两个小孩(所谓“狗崽子”)也受到连累,读小学的小女儿被剃了“阴阳头”(把头发一边剃去,一边留着)。他最痛心那些手稿,文革结束后他几次要求还回,都石沉大海。

我因宗教信仰和海外关系,也遭大字报围攻和抄家批斗,最後被迫离开医学院,直到1976年才回去。却不见了朱教授!我担心他能否捱过那几年的风暴,小心打听之下,知道他在1969年所谓“战备疏散”时,被下放到江苏北部一农村,几年后,经过千辛万苦,才调到他家乡的杭州大学。那时情势已经比较缓和,我试着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有“得知朱教授仍然健在(请恕我唐突,写出这样的话),非常高兴”。朱教授很快给我回了一信:“惊喜接到你的来信,疑为隔世。”

            以后,他的情况继续好转。我也移民到了美国。一天,我忽然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都德散文选》。原来是他在老伴和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并颇有成就)帮助下翻译的。我很惊讶他作为一位生物科学家,法文造诣竟那么深,能够翻译世界名著;更钦佩他在风烛残年仍然孜孜不倦地“作出一些事情”。他以他和老伴的名字各取一字合成笔名“朱梵”。我立即回他一信,除了表示钦佩和祝贺外,并写道:“朱梵”真挚地表达了“你泥中有侬,侬泥中有你”的情怀。它又象征着一棵相互依生的双茎合抱树,在经年风霜雨雪以至多次狂风暴雨中受尽摧残,但是熬过来了。而今得到一些阳光、空气和水份,又挣扎着在老树枯枝(幸祈深深宽宥我不敬!)上抽芽、发叶、开花、结果。……

            心理科学在那年代被视为“唯心”,于是医学心理学,教育心理学,儿童心理学……都被打入冷宫。否认科学的恶果只有自己尝,冒出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几十年后才被惊觉。朱教授在风烛残年仍坚持教学八年,培养出一批有素质的心理学工作者,为填补人材断层作出了重要贡献。

1990年,他重访法国,与老同事见面,得知他当年研究未及完成的课题,被同事接着研究完成发表了,得到学术界的高度赞誉,获得国际大奖。回想当年抛弃良好的研究条件,一心回来报效祖国,却遭遇到那样的扭曲,不禁唏嘘。

            朱教授去世了,他的精神和著作,必将遗爱人间。

                                                   本文曾登载于北美《世界日报》2000122425日。稍补充。






予微 (2013-10-06 06:04:13)

庆幸朱教授伉俪熬过那个年代,佩服他的坚韧和治学严谨!

抱峰 (2013-10-07 07:28:43)

可诅咒的数月,可悲的遭遇,可敬的人格,深切的缅怀,跃然纸上.

让我行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