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钱庄旧事(上)

 

 

【小说】钱庄旧事(上)

 

 

     的小名叫三囤。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捡回我这条命的是我师父。

 

抗战胜利那年的春节前,我从北方老家逃饥荒出来,一路上兵荒马乱的,我与父母家人走散了。那年,我十四岁。我最后逃难到了上海,又累又饿又冻。晚上,我在马路上昏睡过去。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暖暖的木板床上。我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长衫,正和蔼地看着我。见我醒过来,他高兴地连连说:“谢天谢地! 伊醒过来了,伊醒过来了! 福明,快点去给伊弄点吃的东西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躺在沙新钱庄的职员宿舍里了。第二天,穿长衫的男人带我去见东家,在那里他为我求情,要留下我。东家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问:

 

“几岁了?”

 

“十四岁,老爷。”

 

“读过书么?”

 

“没有,老爷。”

 

“不想回家了?”  

 

“家没了。”

 

“肯吃苦吗?”

 

“肯的,老爷。”

 

东家没有反对,他转向穿长衫的男人,说:

 

“永发啊,侬这是做积德的好事体。侬就把伊留下来吧,做侬的徒弟。反正,钱庄大厅里缺一个跑腿干勤杂的。”

 

我跪在地上,向东家磕了好几个响头。那天,我正式拜穿长衫的人为我的师父。他叫花永发。我满眼泪水,在地上跪谢我好心的师父:

“师父,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您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师父搀起我来,心平气和地说:“做学徒是要吃苦的。侬要勤快,不可以偷懒。侬要好好地学,人家会的,侬要会;人家不会的,侬也要学会。侬要学识字,还要学会讲上海话。记牢了否?”

就这样,命运将我带进了沙新钱庄,做起小学徒来。比我大一岁的福明做了我的师兄。一个学徒要做的事情, 一般来说,主要是收票、抄录、传递等杂务,但刚开始时我还不认字,所以像抄录这样的事只能边学边干。还好那时候我年纪小,脑子也灵光,加上勤快,就学得很快。师父对我很满意。

除了这些正经事以外,我主要还得干的是许多杂役琐屑的活儿。钱庄从上午八点开门,一直要忙到晚上八点打烊,没有休息日。每天早晨晚上,我要负责开门、关门、上锁。有客人来时,我要奉茶敬烟。嘴里还要“老爷”“太太”“先生”“小姐”“阿叔”“阿姨”一个劲地叫着。碰到刮风下雨的天气,我要一手接雨伞,一手递毛巾。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便要蹲下身子,给进来的每一位先生女士擦去皮鞋上的白雪。实在遇到无事可做,便要躲在一旁,乖乖地学认字,练习师父刚教会我的打算盘。吃饭时,我要站在一旁端菜添饭,等别人吃完后才轮到我。常常要打扫锅底,甚至要饿肚子。钱庄上上下下几十人,我是其中年龄最小、地位最低的一个小伙计。总之,我要哄每一个人开心。要是有人哪一天为什么事不开心要在我身上撒气的话,我就得挨骂,严重的话,还有可能要被辞退呢。当然啦,辞退的事一直没在我身上发生,因为我有一位好心的师父,也有一位仁慈的东家。

慢慢地,师父开始教我做一些比较复杂的事情了。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当中过去。夏天的一个晚上,花师父在凉台上正靠着半躺式藤椅上乘风凉。我便趁机问他:

“师父,学徒要满几年才出师?”

“怎么,等不及了?”他一边说,一边头也不抬,继续扇动着手中的蒲扇。

“没有,师父。我只是在想,我要是满师之后该做什么?”

“如果侬能想的话,还要师父做什么?小赤佬! ”这么骂着,但师父脸上一点愠色都没有。“一般要三年。侬要是笨手笨脚或者偷懒的话,五年六年也讲不定。”

“师父,当初您是不是也从当学徒开始的?”

“当然。我的师父,就是侬的师阿爷,也是从做学徒开始的。就连阿拉东家也是这么过来的。”

“师父,您能不能给我讲讲我们东家的故事?”我好奇地问。

“小赤佬,侬人不大,要求还不少! 好吧,我就给侬讲讲阿拉东家的故事……”

于是,我知道了沙新钱庄的一些来历。我们东家家境穷苦。三十多年前,十五岁的他从浦东来到浦西,进上海老牌子的慎余钱庄当学徒。吃苦耐劳,勤奋节俭,加上人聪明,很快就使他脱颖而出。满师以后,当上该庄的账房助理,再过四年,便正式当上账房。二十五岁那年,被一家规模较小的德兴钱庄聘去当经理。

东家省吃俭用,一个银元接一个银元地积攒,从不去声色场所挥霍。终于在三十岁那年,他自己出来撑起了沙新钱庄的门面。那时,年轻力壮的他一个人东家兼经理,并从像慎余钱庄这样有名气的钱庄请来一些有经验的行家,其中有一位曹师傅当了他的襄理。到后来,东家索性把经理的位置让给了曹师傅。在我们北方,经理也被叫做大掌柜,那襄理就是二掌柜的了。曹师傅就是我师父的师父,我得管叫他师爷爷(若按我师父的上海话叫,那就是“师阿爷”)。师爷爷在东家这里一干就是十多个年头,前两年才离开钱庄养老去了。

师父接着告诉我:“沙新钱庄是东家和我师父伊拉一点一滴千辛万苦拼出来的。东家很会做生意,也很成功。可是伊对自己非常节俭,对别人却有一副好心肠。家和万事兴嘛,伊一直这么说。伊要求大家也像伊一样,善待下属。”

他顿了一下,端起他的紫砂壶,喝了一大口茶。

“我们东家可真是个好东家啊。头房太太病故前,没有给伊生下一男半女。伊就一直没有再续,不是伊对女人没兴趣,而是伊要一心一意把生意做大。过了好多年,伊才娶进二房太太,伊要比伊小十五六岁──倒是给东家生了一个儿子。

抗战前一年,东家吞并了两家钱庄后,沙新钱庄就发展到了鼎盛时期,人数曾经到过七八十人。后来,日本人来了,生意就枯萎了。唉,现在就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说到这里,师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使劲用蒲扇给自己扇了几下。

“好了,时间不早了,快回去困觉。明天一早,还要早起做事体的。”

我慢慢长大,字越认越多,手里的活儿也越做越让师父满意。我不但对沙新钱庄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开始更多地认识上海了。 

  

那时的上海滩,银行、钱庄多如牛毛,多得叫我这个小脑袋瓜都数不过来。我只记得,大一点的银行大楼,比如讲,官府银行、洋人开的外国银行和许多私人银行,大都集中开在九江路附近的外滩。而数量众多的钱庄、银楼则大多分布在过去租界里面的天津路和宁波路与江西路交界的这一带地方。当时的天津路简直就成了上海滩上名副其实的钱庄一条街。马路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钱庄招牌,一家紧挨着一家。就连两旁狭小的弄堂里,也是钱庄林立。据说最旺盛时,钱庄多过米店。我们沙新钱庄就是其中一家开在马路旁的钱庄。

银行、钱庄,还有信托保险之类的公司,大都围绕着被称为十里洋场的南京路开,是有道理的。因为从这里向西和向南延伸出去方圆好几里,就是在上海被称为“上只角”的地方。这是有钱人、洋人、名流和其他有身份的人居住和出没的地方,它代表着财富、机会、势力、生意和新潮,影响着上海乃至整个中国。这里也是享受挥霍的地方。在上只角里,到处有洋房、时新的汽车、漂亮的百货公司、豪华的餐厅和咖啡馆,这里还有戏院、茶园、夜总会、赌场、高档的妓院、古玩,供有钱的人潇洒。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喜欢这个地方,谁会喜欢“下只角”里那种到处挤满了穷人、瘪三、外地流民的又脏又乱又闹的地方呢?

南方的钱庄,跟咱们北方的银号或票号差不多,也都专营银两汇兑,吸收存款,发放贷款。历史上规模较大的钱庄,还发行庄票,凭票直接兑换现金。钱庄发展到后来,经营的规模范围就变得五花八门、名目繁多了。除传统的存放汇兑外,还有什么贴现、地产、工业贷款、抵押、外币买卖、公债买卖、黄金买卖,等等等等,应有尽有,风险不一。在一家典型规模的钱庄里,除了东家外,有经理、襄理帮他做管理。在他们之下,设有清账、跑街、汇划、钱行、跑银行、洋房、信房、客堂等八个不同部门。这许多的头衔名堂,我是过了两年才慢慢搞清楚的。除学徒外,职员们都发工资。到年底,高级职员还有年终分红。

一九四六年,原来接替我师爷爷职位的大掌柜(哦,是经理)离开了沙新钱庄。东家就提拔我师爷爷的大徒弟做经理,我师父升任襄理。

钱庄业里分门别派,有什么绍兴帮、宁波帮、苏州帮、本帮等等,其中要数绍兴帮势力最众,财力最大。而像沙新钱庄这些代表本帮势力的东家们,都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但他们明显要弱小许多。因此,要在强大的江浙派势力掌控的缝隙中求得生存和发展,实在不容易。

我们的东家不愧是一个会动脑筋、有远见的聪明生意人。眼看国共两党快要开仗打内战了,他便说,在今后物价肯定会飞涨,国府发行的钞票一定会大幅度急速贬值,将来硬通货会很值钱。于是,他把钱庄的正常业务更多地转向做银元、黄金和外币的兑换交易,而且开始囤积美钞与金条。后来发生的惊人的恶性通货膨胀,果然证实了他的先见之明。

只可惜,东家在一九四八年初突然暴病去世了,留下了苦心经营出来的一摊子生意和孤儿寡母。新经理和我师父他们就忙里忙外,帮助张罗着丧事。出殡那天,钱庄停业一天。守了寡的年轻的东家太太哭天喊地,嘴里不断地重复着:

“侬怎么忍心走了,扔下阿拉娘俩,叫阿拉今后怎样活呢?”

那时,少爷才不过十三、四岁。他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十四岁逃难时的情景。曾有几次,我给老家写过信,但都像石沉大海,渺无音信,我至今还不知道爹娘是死是活。

同一年年初,我满师出徒了。我已十七岁。师父就让我做跑街,专门在外承揽生意,居间借贷往来,调查客户信用。我成天在外面跑生意。我师兄福明早我两年出师,现在正做钱行,专管市场拆银,买卖银元、黄金。

东家死后,东家太太为了自己未成年的儿子着想,硬着头皮学习管理钱庄生意的经营。她是上海读书人出身,东西学得快。但她毕竟是女流之辈,所以起初,她将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全都倚重于经理和我师父二人。她自己只是忙些她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比如像钱庄运营状况啦,查帐啦,等等。

自从沙新钱庄在一九二八年一开张,十几岁的师父就在这里跟着师阿爷当学徒了。师父来自一个家道中落的家庭,读过几年私塾。他为人厚道,任劳任怨,做人低调谨慎。他勤恳踏实的做事作风,深得东家和他师父的欢喜。师父长得瘦瘦长长,一副典型江南男子的身材,清秀的脸庞,即使如今他都已进入而立之年,仍然让人可以想见他当年俊秀的样子。师阿爷喜欢这个徒弟,就将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了他(自然,我得喊她师娘)。其实,师娘不是师父的头房太太。师父的第一任妻子在结婚后第二年便生病去世了,那时师父才二十二岁。师父是个老实的大好人,虽然姓花,可他一点花花肚肠都没有。既不赌,也不嫖,守着自己的老婆和几个孩子过勤俭日子。

 






天地一弘 (2014-04-29 14:56:41)

欣赏!

棹远心闲 (2014-04-30 13:11:10)

谢谢一弘。

海云 (2014-04-30 15:08:37)

用上海话读对白很有味道。

棹远心闲 (2014-05-01 01:21:23)

希望大多数读者能够看得懂少量的上海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