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怪谈——儿子与情人

她发现,有个人经常在橱窗外徘徊。每当她想去看个究竟,那人又消失了。这已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雨没日没夜地下,她的夜晚,也只得呆在家中荒废。

她在这个小镇上耗费了二十六年的美好光阴,在一条逐渐被抛弃的街上,开了家门面窄小的时装店。每年都有新的时装店出现,每年也都有老的时装店关门。在这个网络化的时代,实体店成了人们选购衣服的备胎。她还没结婚。假使有个合适的对象,或许她会考虑。不过一直枯守在这个平庸乏味的小镇,她看不到有关方面的希望,就如并非所有的有关方面都能解决问题。至于那个一周来于橱窗外闪烁的幽灵,她曾想,或许是个自己的爱慕者。她是镇子上最漂亮的老板娘。她也想过有可能是个精神病患者,此类人并不少见。又或者是自己的错觉?但她没有料到会是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英俊得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之一。

雨终于小了,到晚上,兴许就能停。早秋的傍晚,空气中的负离子是这个尘世唯一干净的东西。她正想放下手机,到门口站一会休憩一下,那个英俊的男人走了进来。真是帅呆了,她忍不住想。这个男人有一百八十公分,比她高足足一个脑袋,头发理得很短,身材健硕,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瞧他的神色,既有稚气未脱的部分,比如那种焦躁感,也有莫测的部分,比如,他说话时,似乎总藏着另一层含义。

她站起身。因为这是家女性时装店,她不确定是否该像平常一样,问对方想买什么衣服。而且,据她对男人的了解,几乎没有单身男性会涉足女性时装店。

这个男人并没有将目光投向挂在墙壁上的衣服。他对她说:我就是那个在你店外鬼鬼祟祟一个礼拜的家伙。

哦,她可从没见过一个对自己的恶行如此直率的男人。你想干什么呢?我这里可实在没东西可抢,况且,这个时候抢劫,怕也不方便。

你真是——”男人笑了下,打断自己的话头,也不是来抢劫的。

她觉得对方的笑容似曾相识,只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不过她喜欢这样的对话,固然轻佻,却足以对抗这个平庸的世界。她故作矜持,说:可惜,我还没关门。有什么事,等我关门后再说吧,现在,我要做生意。她又坐了下来。

你难道不想问问我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吗?对方说,我观察了你这家店一礼拜,一礼拜中,出入的顾客只有十三个,把东西买去的人,只有三个,今天到现在为止,我是第一个走进这家店的人。

厉害,观察能力很出色嘛。你是大学生吗?

以前是。

怪不得,我才初中毕业,什么观察能力,一概没有。

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你虽然只是初中毕业,可是观察能力却不简单,特别是观察帅哥的能力。

事实虽然如此,她还是很生气。即便当着妓女的面,也不能骂人家是臭婊子

现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请你出去。

我只想问些问题。

我不想回答。你给我出去,不然我可要喊人啦。

一个问题?

半个都不行。

你什么时候开始拒绝漂亮的脸蛋啦?他似乎又在嘲讽自己。他绝对在嘲讽自己。我在哪里见过他吗?她问自己。某个酒吧或者KTV?既然觉得面熟,必然是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要把那些长有漂亮脸蛋的男人一个个都记起来,才奇怪呢。可是如此漂亮的一张脸蛋,不可能会记不起。头疼。她想。

你知道自己很混蛋吗?她说。

当然,你不是最喜欢说这句话了吗?

必然是见过面的。她对自己说。对方似乎很了解自己的内心感受,和用语言或神色将这些感受或真或假地表现出来时的含义。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子软绵绵的。虽然口头上想让眼前的这家伙滚蛋,实际上,对方也并不是多么讨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给过自己这种感觉。一般情况下,她只用身体来应付各类男人,那些男人从没一个是靠得住的。她知道自己很漂亮,光是漂亮却不足以捕获她理想的猎物。有的人既漂亮,又有智慧,而她是最不擅长运用智慧的。她有的只是从市井间学到的小谋小算,每次运用这些谋算,总会遭到那些让她拜服的男人的嘲笑。她知道自己的智谋登不了台面。眼前的这人,没有给她造成精神上的压迫感,倒是惬意和轻松。哪怕知道对方的见识超过自己,却也能利索地反应过来。莫非,自己果然大有长进不成?头疼。她想。

别再玩游戏啦,快告诉我你是谁。她说。

你还不认识我。对方说,气定神闲,靠着橱窗,似乎要久留。我只想确定一下。

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她说。

我能抽烟吗?对方说。

请便。

这个漂亮的男人从裤兜里取出一包香烟,香烟的牌子她从没见过。又取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抽了几口,将香烟夹在手指间。小小的房间里顿时充满了烟草厚重的味道。她象征性地咳嗽了几声。

哦,忘了你也抽烟的。对方说着,又取出一根香烟递过来。

不,我不抽烟。

是吗?也许还没到抽烟的时候。

得啦,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了吗?

男人从容了吸了两口烟,吐出个烟圈,烟圈还没升到眉毛就散了。一副浪荡公子的派头,这种派头,她可见得多了。男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他们一边诋毁女人爱慕虚荣,一边却用更加愚蠢的方式来展现自己的虚荣造作。

你不觉得我很帅吗?对方说,咧嘴一笑。

又是这笑容。似乎每天见到,可实在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嗯,你很帅,她说,快帅到渣啦。

没让你动心?

如果你不说那些混账话,我倒是会考虑。

为什么不加个在句首?

什么?

你发脾气的时候不总是说先说操,你想把我折磨死吗’‘操,你究竟想怎么样’‘操,我可受够啦他学着她的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她的后背一阵发凉。此人简直到了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地步。

她沉着脸。我不那样说话的。她说。

哦,难道也没到时候?好吧。对方换了个姿态站立。他侧过身子,把烟灰弹到门口。烟灰被风一吹,无影无踪。这个举止看似无意,却也切合自己的心理。她最不能容忍他人破坏了自己辛苦保持的整洁。还是言归正传。

好主意。她说,双手抱胸,感到实实在在地莫名其妙。

你和上一个男人上床是什么时候?对方说,像是警察在审问一个嫌疑犯。

她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自己的地盘,问的问题如此出类拔萃,也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对方眼神的余光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层塑料薄膜,沾了水后,怎么都挣脱不开。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是不想回答还是忘了?

你是什么玩意儿,居然敢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是杂种,这就是答案。

她哑口无言。一个如此出色的年轻人却这般诋毁自己,不由得让她怜惜。也许这个人,她想,遭受过精神的创伤,在很久之前,曾和自己说过话,可是我没上心,也就忘了,他却不。一些从电视或电影里看来的桥段浮现开来,使她认为,电视电影里的许多东西固然矫情,毕竟还是有现实依据的。她非但不感到愤怒,反倒有想和眼前之人好好谈谈心的欲望。

你是个让所有女人都会心动的男生,可是为何要这么诋毁自己呢?她说,完全不由自主,像是进入了导演安排好的角色。

男人冷笑一声。为什么?事实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这样自暴自弃,会让喜欢你的女生伤心。

是吗,看来你很伤心嘛。我早说了,我这么出现,必然会让你心动的,不是吗?

就算是吧,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嗯,是了,这也是你的口头禅。

你能好好地说话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就行。

好吧,我回答,你的问题是——”她从所扮演的角色回来了,其实已记起了那个问题。可是对方还是毫不留情地重复了一遍。

和上一个男人睡觉是什么时候?

回答他吗?她问自己。意识却不由自主地问她,是什么时候?最近因为经常下雨,确实没和什么男人打过交道。要说上一个男人,是谁呢?糊里糊涂的,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唉,才二十六岁而已,记性却这么不好了,也许这与生活方式有关。必然如此。

“一个半月之前。她说了个大概的时间。

是谁?

她感到无比羞赧。在另一种场合,她像个疯子似的的夸耀自己的艳情史,可是现在,她像良心发现。更糟糕的是,对方的眼神粘滞在自己身上越久,越使她觉得自己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她的脸通红,低着头,轻声说:不,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早知道如此,就不能好好想想吗?

对不起,真的,真的记不起来了。

她简直要哭出来了。她的身子在发颤,眼泪在打转,也顾不得化的妆,也顾不得在什么场合。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有大哭一场的必要。她用牙齿咬着嘴唇。

“真是个烂货!对方说。

她想说,是的,我是个烂货。突然抬起了头,像是清醒过来似的,双目圆睁,盯着对方。对方后退了半步,怪叫道:他妈的,你这模样还真惹人疼,怪不得男人那么容易就钻到你的裤裆下去。

我认识你!她说。

“认识,认识,自然是认识的。对方完全没把她的一惊一乍当回事。你能想起来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吗?是个混蛋,还是个只被你诱惑的傻瓜?好歹,你和对方上床总不会光瞧相貌就可以的吧?至少也会略微考量一下对方的大脑正不正常这一点吧?

她抿着嘴唇。嘴唇哆嗦着。她实在记不得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是笨还是聪明。这让她沮丧得很。要是她能记起来,她会说的。刚才的那种决战般的勇气荡然无存。我认识你!她依旧这样说,只不过是想更进一步了解对方。她开始想入非非。

“有没有记起点什么?对方提醒。

此前,我所认识的男人都是混蛋,她说,轻轻的,柔柔的,声音非常之好听,又伤感得使人想要给她个拥抱。

这就行了,知道了。对方突然打断。

我还没说完呢,她想说。她想抱怨对方就这么打断自己的诉苦,会让自己承受更多的痛苦。痛苦,伤心的往事,破碎的感情,留在心灵深处的刺痛,等等,等等,类似的字句不请自来,往她的头脑里钻。看过那么多的电视剧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就在此时,对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她听到手枪上膛的一声,非常清脆。她抬起头,红肿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漂亮的男人。他正在把弄那只黑色的手枪,神色庄重,仿佛某种仪式。她害怕了。

“你想干什么?她哆嗦地问道。

“哦,杀了你。

她吓得瘫倒在地。她想问杀的理由,可是开不了口。

“原本我想会知道那个男人是个什么玩意儿,嘿嘿,到头来还是不知道,他说,你说,这就是天意吧。好啦,现在我不得不杀了你。他把枪口对准了她的眉心。

你是个好……好人……”她说。也不知道怎么会说了这么一句。

对方先是惊讶,然后咧嘴一笑。她怎么都记不起哪里见过这笑容,似乎就在不久前,却又在飘渺难定的时空中。“很快就结束,你都不会感到痛苦,也算是我回报给你的最大的仁慈吧。

为什么……”她终于说出了口,可是声音太轻,又是颤颤巍巍的,在枪响的一瞬间,她担忧对方没有听清,很想响亮地再说一遍。

她的身体摊开在地上,眉心正中的血汩汩流出,很快就在头部附近形成了一滩像玫瑰花瓣似的形状。枪手看着地上的这具新鲜的尸体,这具尸体依旧保持着活着时出众的美貌。要是在古代,说不定她会得到向往已久的荣华富贵,可惜在这个平庸乏味的小镇里,她只能从电视或者电影中去幻想自己未来的生活。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英俊的枪手凝视着她,自问自答般的说道:为什么?为了不让我出生嘛。

附近的人听到枪声后,虽然只是远远地聚成一圈,不过可以保证,只要真有凶手,所有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时秋雨一停,一抹残阳正犹犹豫豫地贴着屋脊。一周的阴雨天气总算结束了。






予微 (2014-09-24 04:09:54)

很有镜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