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流(二)

 

“怎么见得?”

 

我压住火气,竭力维持着君子风度。

 

“是我师父的师父在总参谋长家里发的功,是总参谋长亲自出面请他老人家出山的。”

 

听她说话的口气,她对这点确信无疑,可我怎么能接受这种近乎谵妄的胡言乱语?我刚刚培养起来的对气功的一点点兴趣,瞬间全被这种虔诚荡涤无存。我望着王茹那双幽深幽深的眼睛,真不知该说点什么是好。

 

从那以后,我便对气功打起了退堂鼓。我找个借口回避了她的主动。看来,在气功上,她奏出的高山流水我是无法消受,无从欣赏,我只有去唱我的下里巴人了。

 

我谎说照她的法子练几回,每次都头晕,不能再练了。她没有看穿我的心机,打量了我许久,信以为真。因为害怕我走火入魔,她便不再为气功而找我。

 

有一次出去旅游,半夜三更赶回家,经过王茹的窗下,太太突然站住了,拉着我指了指三楼的阳台。我抬头看去,阳台上正立着一个人,两手抱球状摆在胸前,整个人浇灌似的,纹丝不动。

 

“是王茹。”我告诉太太。

 

“吓死人了。她这是干吗?”

 

太太小声问我。

 

“练气功。”

 

“练气功?半夜三更练气功?”太太一脸困惑。

 

“对呀,只有半夜三更练功,长进才快。”我这样说,却突然想起了那次小两口吵架后自强对她性冷淡的恼恨。半夜三更爬起来练功,这样的生活习惯自强能适应吗?如此下去,他们的性生活肯定还会出麻烦,我不由又为他们担心起来。

 

还算好,这之后他们虽然又闹过几次气,但却没有象上次一样吵闹,即使我们这般相对而居,也听不出什么大的动静。唯一能使我对他们夫妻生活了如指掌的线索,全在自强的一张脸上显现出来。每次有了不愉快,他总是来找我出去散步,还不时地要根烟抽抽。而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不愉快又都是因为性生活的不协调。

 

“她不是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

 

他气得直叫。稍事平静,自觉不妥,便又随口嘟嘟囔囔地缓和一下。

 

“她怎么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我听了,奇怪地望着他:“怎么,别的女人是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他看不出我的疑窦,抬起头来,“呼”地一声把满嘴的烟喷向空中。

 

“别不知足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有一次就够了,足以回味终生,何必要天天来!”

 

我望着他,丝毫产生不了同情。

 

日子还算平静,谁知没多久便骤起风雨。一天下班后,见王茹和晚枫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跑,忙乎着收拾东西,一脸喜气洋洋。

 

“什么事,瞧她们乐癫癫的。”我放下提包,坐下来吃饭,问太太。

 

“她们要走了。”

 

“哪去?”

 

“支边,去新疆。”

 

“那还高兴哪,这事躲都躲不及。”

 

我楞住了,一口饭含在嘴里。

 

“什么躲?又没有任务,是她们自己要求去 。支边哪还有不准,这不,申请一递,没几天就批下来了。”

 

这一下我是彻底糊涂了。知青返城的风刚刮没几年,遗留问题还没肃清,怎么,她们居然反其道而行之,从城里去边疆?瞧她们平素行为,思想觉悟还没高到这种程度吧!

 

“哪里是什么表现积极,是她们嫌城里人太多,闹得慌,想寻一块僻静地方,清静修行。”

 

“修行?修什么行?不就是练气功吗?她练她的,又没有谁碍她。”

 

我仍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太太补充说,王茹在系里跟所有的人都合不来,党团活动,政治学习,她嫌烦,不去不 行,去了又受不了。好几次学习时跟人争得面红耳赤,言语过于激烈偏执。系里怕她太离谱,找她谈了几次话。这一谈不要紧,她越发看谁都不顺眼,整天琢磨着找一个清静去处。她一找,晚枫也跟着找,你知道,她俩是分不开的。听说在新疆一个矿区中学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她们已去那里看过,说风景美极了,出门就是山,而且是含有铁矿的山。赤色山梁,粗旷苍凉,壮观无比。

 

“什么粗旷浑厚,阳刚之美?晚枫倒也罢了,你王茹呢?男人的粗狂雄伟你受不了,倒爱起大自然的粗旷雄伟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晚饭后碰见自强,向他证实王茹她们是否真的去支边。自强点了点头,平静得很。

 

自强也是个怪人,不可理喻。妻子少来两次性生活,他急得猴跳一般,抓耳挠腮,这下可好,离开他远走高飞,他倒能接受了。

 

“他是不是真有王茹以外的女人?”我瞅他很久,想证实上次谈话中他的疏露而造成的我的猜疑。

 

“每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都有自己的生活态度,让她去吧,这样,也许对她们更好。”

 

“好什么?凡是有悖于正常人思维和习惯的,都好不了。”我执拗地认为。再说,她们走了,你自强怎么办,能跟着去吗?你是个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的造诣可与医院的等级分不开,跑到深山荒沟,那把外科刀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果真摇了摇头,说:“我暂时不去。”

 

“好好一个家拆散了,危险!”我这样对太太说。太太也不能理解这种行为,却也不相信一个家能因此就完了。

 

“瞧你说的,暂时分一下就完了,哪个象你?”女人的尖刻如同吃醋,会来的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我给扯上了。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生活并不沿着任何人的思维逻辑而运行。王茹她们走后,自强就很少住到这边来了。一来因为忙,二来过去有人煮饭,有人陪着睡觉,这里是他的乐园,现在来干什么?饭得自己煮,坐下来四壁冷清,看什么都惹起刻骨铭心的回忆,回来自找罪受,搁着我也是不来。我们自此来往少了。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自强也辞了这边的工作,到特区去了。听说他的一个同学在特区医院里做得不错,那里的外商病人多。这也是经济杠杆的作用。大陆医务人员素质不低,可收费标准却与海外不能相比,加上送给医务人员的小费,对病人来说,也不过是刚湿地皮的毛毛雨。再说,特区开放,鱼龙混杂,比自由世界更花花的生活诱惑着自强,王茹她们不在,他乐得去刺激刺激,于是,一狠心,辞了工作,闯特区去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因为在自己的领域内做得不错,被美国的一位教授相中,聘我去他的实验室做访问研究。于是,我带着全家来到这座大学城。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小镇里,我竟碰上了自强王茹。

 

那是在一次华人教会组织的迎新晚会上。饭毕、唱歌,长老致词欢迎。接下来分组读圣经。我一下看见了自强。初始不相信,以为看花了眼,揉揉再看,还是自强。我们一下站起来,拥到了一起。

 

用“惊呼热衷肠”已不能形容我们当时的心情。杜甫见卫八处士,是有思想准备的探访,我们这是意外巧逢,应该属于“马上相逢无纸笔,请君传语报平安”的那种不期而遇。

 

那晚,教会为我们备的晚餐算是白吃,他们组织的宣教我们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俩就站在室外门廊的角落,整整唠了一个晚上。

 

他告诉了我别后的一些情况。他说,王茹和晚枫在新疆还没待一年就回来了。刚去时心情特好,等大山整天把贫嵴的胸膛裸露给你的时候,新鲜和刺激便不复存在。我能理解这种情绪的变迁,正如我少年时痴恋一位女孩子一样,远远地看着,她几乎成了我心目中唯一的偶象。后来,有机会和她一起共事,这才发现,她和其它女孩子一样,并无十分特别之处。接下来,她们便发现那儿的人比内地的人更加保守落后,他们几乎还停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思想认识上,动辄就上纲上线,左得要死。

 

她们是为了自由而去,那受得了这一套,没几个月就吵翻了,和什么教务主任校长闹得不可开交。自强说,为了这事,他还专门去了新疆一次 ,想帮他们协调缓和一下紧张关系。斡旋了一周,校方接受不了她们的自由主义,她们呢,自然也不愿用自由作为代价,后退半步。没有办法,她们又毅然打起了行李,撤回了内地。原来的师范大学回不去 ,她们做了半年的无业游民。王茹的爸爸看着不是办法,亲自出面张罗,托了不少关系,在这里找人给她作了保,把她送美国来读书了。

 

“你是作为陪读跟过来的?”

 

“是的,虽然是陪读,可我的专业好,很快就在医学院里找到了工作,位置还不错,可王茹呢,本来学文,过来还是学文,读了个硕士仍没用,找不到事做。”

 

他说着,既有为自己而得意,又有替王茹而无奈。

 

“王茹呢?”

 

我向人群左右望去。讲了半天话,还末见王茹呢。几年不见,不知会有什么变化,是胖了,还是更瘦?变老了,还是更漂亮?刚三十岁,她一定女人韵味更足。只是,她还那么怪吗?

 

我脑子这么想着,来回转了几圈,却不见王茹的芳踪。

 

“这种场合她是不会来的,在家呆着呢。”

 

自强告诉我,语气里仍然有抱怨、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恨钢不成铁,恨她为什么不和一般人一样。

 

“晚枫呢?晚枫现在在哪?”

 

她们是连着的,讲到王茹,我自然想到了晚枫。

 

“她也在这。”

 

“真的,她也在美国?”

 

我十分惊奇,要说她们本事真大,在中国粘在一起倒也罢了,家庭可以不要,工作也可以不要,只要两厢情愿,终生厮守不成问题。可是来美国,她们仍然能够粘在一起,这就匪夷所思了。美国佬怎么会给她签证的呢?

 

看到我满脸疑云,自强说,她当然不是依靠王茹的关系,而是靠了王茹的帮助。

 

是的,我想她也不会依靠王茹的关系,别说不是亲姐妹,即便是,也签不到证。没有姐姐去读书,妹妹也要陪读的理由。那么,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嫁人。”

 

我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作为女人,尤其漂亮一点的女人,这是无坚不摧的利器。自强点了点头。

 

“她嫁给什么样的人啦?”

 

我急于知道。因为几年前,我也曾经为她的婚事操心过。我急于知道晚枫所能接受的男人究竟什么样子?

 

可是,讲到晚枫,自强的语气明显变了。“嫁给美国人了。”

 

他只这么几个字便不愿继续下去。朝他看去,他情绪低落,脸色阴陈,我的问话便嘎然而止。

 

不用说,一定不尽人意。我这么猜想,虽然急于知道一切,却不便开口。

 

第二天便去他们家探访。

 

王茹果然变了,比过去清瘦得多。可清瘦的她却比过去更有魅力。脸色更白,眼睛更大,只是细细打量,便能见出眼角的鱼尾纹来。

 

最明显的变化,是她沉稳多了。五年前同住一楼的时候,她的沉默是一种清高和矜恃,偶尔爆发出的疯狂,透着少女的纯真。可如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再也寻找不到半点稚气和无邪的踪迹。

 

这是不是成熟的标志?我虽对这个概念很模糊,但在我的潜意识里,成熟应该是一种夸耀、一种赞赏。成熟的女人应该透着一种可人的味道,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或者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可是,在短短的接触里,我却丝毫体察不到这种成熟的蕴涵,相反,她给我一种冰冷的感觉。过去对不同见解的激烈和尖刻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置可否的解嘲与叽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去参加迎新晚会?”

 

我无话找话,表现出一种异乡见故人的热情。

 

“去那干吗?”

 

她微微笑了,用一种对我热心于这种活动不可思议的口吻。“那么多人,乱糟糟的,浊气逼人。”

 

人多乱不假,可浊气是什么意思?人体不过是一个生命的炉灶,堵进去煤,扒出来灰。我不知道有没有只有清气的人。我敢保证,只要有新陈代谢,人就清不了。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人体的浊气还是气质的浊气。听她口气,比五年前更怪,便不得不提点小心。

 

“知道吗,只要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便能把他们身上的毛病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又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这些俗人也不信哪,你说,我去那干吗?”

 

“能把人身上的毛病看得一清二楚,什么毛病?”

 

我真的搞不清她的意思了,傻子一般扭头去看自强。平日,我自认自己的逻辑思维还过得去,不知怎的,一和她接触,这种程序便混乱。

 

自强远远地忙乎着帮我烧水沏茶,故意避开我求援的目光。等他端来了茶水,这个话题早已被他岔了开去。

 

我心里记着这句话,便结了个疙瘩。我和她之间并不存在着语言障碍,怎么就听不懂她的话呢?和美国人打交道,我常犯这个毛病,不是别人听不明白我,就是我不能理解别人,为此,我很懊恼。有一次出去采购,我一定要去泊残障人的车位,太太指着牌子朝我大叫,我不动声色地对她说,我没泊错啊。“残疾人,看看牌子,这是残疾人车位!”太太气得要跳。“我不是个残疾人吗?”我问太太。“你是什么残疾人?”“我是哑巴,不会讲英文。”太太听了,哭笑不得。如今,在中国人之间我又产生了理解偏差,这无疑是在我的自尊心上雪上加霜。

 

避开王茹,我又向自强提起了这个话题,我要把心里的疙瘩解开。

 

“她的意思是她的气功已达到眼睛能透视一切的功力,只要一发功,便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这样,人的毛病不都被她看出来了吗?”

 

“什么?你说她的眼睛能透视人的五脏六腑,象X光机一样?”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是说,她岂不也把我身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吗?那么,我这一块遮羞布对她如同无物,要它作甚?我不由拽了拽我的衣襟,无端的把自己一切暴露在一个异性面前,羞煞人也!

 

“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做医生的岂不都是白痴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年经验,看病还得望闻叩触,还得靠什么CT核磁共振,最后还看不透病。干脆都请她算了。”

 

我脑子里想的是男女之羞,嘴里却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自强苦笑了一下摊开两手:“我也这么说呢。可是这个世界上练气功的人越来越多,可做医生的也没有一个失业了啊。”

 

自强还告诉我,王茹现在又练了什么乾坤大法,这个法是她现在这个师父独创的,师父住在纽约,每周一次过来这个小镇,和弟子们一起练功论法。她说,乾坤大法功力无边,可以改变人生、改变世界。只有在这个功里,生命才有终极意义。她说,乾坤大法练成了的人,再转头看人世,芸芸众生如蚁,猪狗一般,只知道吃喝,只为了钱财。

 

听了这话,倒也觉得淋漓畅快。是啊,对于那些只为了钱财、只为了吃喝的人来说,生命与猪狗又有什么两样?可是,人世间为了吃喝为了钱财而奔忙的人,究竟与猪狗还有点什么不同呢?生命看穿了是一钱不值,可千千万万一钱不值的生命,却依然活得津津有味,这里面到底有点什么不同?试问,有谁能为了这不值钱的生命就不活了呢?还有,人活着,主观上为自己生存之外,客观上究竟还有没有一点与猪狗不同的意义?比如说,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也为别人,为社会。这个话题从来都是社会学家和哲学家的命题,一般人是不会讨论的,既便讨论只怕也说不出来个名堂。

 

我因为忙,三十过了,却还没有活出滋味,因此,这个问题尚未提到日程,还未来得及思考。是王茹的生命观把我带到这个生存的根本问题上,凭我的资智,自然是想不通这个问题。反过来,我也不愿意多想,想多了太累,影响第二天工作实在划不来。问题是自强呢?我可以不想,可自强不能不想,整天伴着这么个人,也不由得不想,不能不想!

 

“他能想得透吗?”我操心地望着自强。没想到,自强有自强解脱的办法。他一下子就跳开了这个羁绊。他说,练这个功至少有一个积极作用,那就是把一切功利全看淡了。没有了争执之心,自然也就没了烦恼,随遇而安,怎么过都是幸福。

 

我自然同意这种观点。这是道学思想,无为而治,也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

 

却原来,现代的功法流派,跳来跳去还是没有跳出释儒道的思想范畴。

 

晚枫虽然也在美国,可她并不住在这个小镇,她住在芝加哥。我万没有想到,异地它乡见到晚枫,竟是在一种十分尴尬的场合下。

 

那是碰见自强王茹他们一年后的事情。

 

这期间,虽然同住一城,可毕竟不象以往脸对脸地看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是美国,门一关起来,过日子象与世隔绝一般,大家彼此不来往。除非打911报警,否则,家里吵翻了天,外人也不知。何况,我们并不住在一起,开车还得十几分钟。他们两口子过得怎样,我虽关心,毕竟不知底细。时有耳闻说他们还经常闹气,但都是不出屋子就解决了的矛盾。无论自强在我耳边嘟哝什么,我都觉得老生常谈,提不起劲来。

 

一天,他来到我家,坐下并不说话。我看他神色有异,便问他有什么事。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尴尬、很无奈、很勉强、但又蕴涵着一种豁出去了势在必行的决倔。他说他想另租一间房,就在我们公寓里。

 

“说真的还是开玩笑?”我望着他,以为他在逗我。

 

他收敛了硬挤出来的笑,一本正经地重复着刚讲的话。

 

“你疯了?”

 

见他说得正经,我倒替他急了。一套房子月租七、八百美金,他不是疯了是什么?

 

“为什么?你发财了还是怎么的?一夜之间发财,那是昨晚的梦。”

 

我笑着提醒他。

 

“干吗为什么?分开住呗。”

 

“分开住?你是说要同王茹分居?”

 

他仍然咧着那张嘴,硬挤出的笑掛在僵硬的脸上,那付表情想向我表明,别大惊小怪,这种事小事一桩。可他表现得并不自然,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这是美国,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快活就行,不象在中国。”

 

他申述着自己的观点,怕我这个晚来者不了解美国,少见多怪。

 

他作的决定,我自然无法改变。问题是我这个老朋友却连劝他几句的话都找不出来。过去,我知道他们这一对铁定散不了,因此,他在我面前抱怨王茹,我无法同情他。今天,他们真的要分手了,可他装出来的潇洒却突然使我对他同情起来。看来,有邪念的人才是最值得同情的。

 

我们俩相对坐着,默默无言。他问我要了点房东的信息,坐了一会,起身去了。我送他出门,临行,终于说了一句:“ 你可要想好了,三思而行。”

 

晚上,王茹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拿起听筒,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听筒里才传来王茹幽咽的声音。

 

“你知道了吗?”

 

我轻声回道:“但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听筒里又是一阵沉寂。过了好久才听到她欲哭的声音:“你想知道吗?来我这坐会吧,我讲给你听。”

 

我去了是听自强讲呢,还是听她讲?是向着自强呢,还是向着她?正在犹豫,她又送过来一句:“他不在这里,早已住出去了。”

 

“早已住出去了?”我更惊讶,自强这小子,木已成舟,米已成饭,才跑这儿给我说一声。既然早已干了,我连那临行一句也是白劝。

 

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弱女子来说,都应是致命的打击。也许,王茹不一样,王茹能承受得了。在我的心目中,王茹是练气功的,自强曾经告诉我,她气功的修为已把一切都看透了,烦恼不生。可是从听筒里的语气,王茹却并非那种烦恼不生的人。及至见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毕竟有一件在乎的事了。

 

但是,她并不愿在我的面前表现出一种被人抛弃后的可怜。她眼圈红红的,说话总带浓浓的鼻音。我知道,那是强忍着才没哭出来的表情。她翻来复去地在我面前重复着这段话:“哼,他这是自作自受,等着瞧吧,他会后悔的!等他后悔的时候,我要让他在门外等十年,至少十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确实,在我们的眼里,王茹的确是个条件不错的女子,再怎么说也轮不上自强抛弃她啊!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人总是这样,误会产生便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只要找个办法彼此好好沟通一下,误会消除,矛盾也许就解决了。来的时候我就抱定这个观点,想好好劝劝他们,帮他们沟通沟通,看看事情有没有缓和的余地。可是,她这付放不来的身段叫我怎么开口?明明是被人抛弃,却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弱者,叫我的劝说从哪儿开始?

 

“到底怎么回事嘛?”她反来复去说的那些话对我了解整个事态一无帮助,我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见我问,她反倒露出一脸惊讶。

 

“你什么都不知道?”

 

废话,我什么都知道了还到你这儿干吗?你不是电话里让我来讲这些的吗?

 

她是糊涂了,情智不清。可我却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认为自强什么话都对我说了。女人总是以女人的心思来度量男人的行为,可她们的精明往往都是错误判断。实际上,自强什么话都没对我说过。

 

“都是他父母使得坏,是他父母唆使他这样干的。他们说,美国是自由社会,不行就离,天下好女人多得是。”

 

他父母确实来探亲住过两个月。早已听说王茹与公婆不和,常常闹气。婆媳不融,那是家常便饭,融了,才是稀世罕物。尤其是在美国的中国媳妇,几时受得了一丁点儿婆婆的手段。这种家丑听得多了,我向来不在意。可我想不到自强的父母会有这么开通,这么新潮,媳妇还能是商店里的衣服,买一套来不合适,第二天就退了去,再换一件。

 

我不了解详情,只有耐心听着。

 

“父母再怎么唆使都不管用,关键是他自己。他是不是有外遇?”

 

我认为,只有遇上了比王茹更好的女人,他才肯放弃王茹。

 

“是晚枫啊,他要和晚枫结婚。上次去芝加哥送他父母上飞机,他们就同居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怎么都想不到拆散他们的竟然是晚枫。她以为自己心里念叨过成百上千次的事情,便天下尽知人人都晓了,她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一直蒙在鼓里。

 






阿朵 (2014-10-09 23:33:44)

哎呀,还真是要和晚枫结婚啊?很有意思。

棹远心闲 (2014-10-10 03:14:43)

跟读。建议将文中不必要的空行去掉。这样读起来会更顺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