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与诗,是怎样炼成的

机器与诗,是怎样炼成的

Henry Song

2009.1.19

每到逢年过节,几个住在大落杉矶地区,当年曾一起在美国中西部小镇求学的朋友,便会找机会小聚.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怀旧,也忘不了相互询问一些过去同窗们的消息,于是提到了Z.

Z是当时那所学校中唯一学本科的中国留学生,来自福建,主攻电脑专业.因为本科生没有奖学金,一切的生活学习费用全要靠自己打工去挣

二十多年过去了,Z在我脑中的印象已经渐渐淡化了,只记得他长得又干又瘦,在那个一年有半年冬天的地方,每次看到他两手揣在袖管里在路上匆匆跑过时,总担心他会不会被严寒冻得破裂散架.与身材一样消瘦的脸孔上,架着一副记不得有什么特色的眼镜,但我却记得那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似乎总带着一丝难掩的惊恐与忧郁,仿佛每时每刻都在谨慎地守护着体内一个对外面的世界带着与生俱来恐惧的灵魂.

除了那双眼睛,他给我留下最深的记忆,就是他诗一般的语言.我指的不是诗一般的色彩,而是诗一般的精炼.

记得早年阅读文学著作时,曾感叹为什么西方能够产生那么多诸如荷马<<史诗>>,但丁<<神曲>>之类的长篇诗歌,而中国产生出的诗却更多的是短小精悍的五言七言.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中国的文字太过繁复,每写一个字要化很多的精力,迫使中国的文人必须学会用最精炼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涵义.认识了Z之后,我知道,诗一般精炼的语言,其产生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没有时间.

与Z交往不多,两年下来,我想我们之间总共的对话,应该不超过二十句.而且每句话之中应该平均不超过十个单字.最典型的对话,通常如下.我问:你好吗?回答:好.问:赶着去上下节课呢?答:是.问:什么时候大家聚聚,有空吗?答:没有.在他那里,能用一个字表达的意思,绝对不会浪费两个字去说.因为他实在没有时间拿来浪费.尽管他还是会尽量挤出时间,在脸上摆出一副笑容,谦和而有礼.这样的对话,通常是在校园的路上,两人擦肩而过,我在走,他在跑,一不小心被我拖着放慢了跑的脚步.等我听到与他对话中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已经离我至少五步以外了.

Z实在太忙了,据说他的一天里,除了上课就是打工,至于吃饭睡觉,那完全是不得已而为的事情,仿佛吃饭睡觉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能继续上课打工.早晨起来,匆匆洗漱,胡乱向嘴里塞了一块面包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学校食堂打工.然后背着书包跑着去上课.上午的几门课一结束,立即又冲到学校食堂打工,然后赶着去上下午的课,之后又冲到食堂打工.在学校食堂,他总是第一到,最后一个走,因为工钱是按时间长短支付的,所以,除了上课,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留在学校食堂,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挣钱.等晚上就餐的学生都走了,食堂的事情全做完了,他不得不从食堂里出来,这才是一天中他终于可以不用小跑,而是可以快走的时候.回到了宿舍,来不及休息,就得抓紧时间做一天的功课.至于做到夜里几点,那只有天知道了.暑假一放假,第二天就见不到他了,因为他早已经买好了长途灰狗巴士的车票,只等考试一结束,一分钟都不耽搁,奔纽约找餐馆打工去了,为了挣下个学期的学费.

每次看到他,我总会对人与机器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产生困惑.最后我想,机器应该比人要更好些,至少机器不会疲倦,更不会悲伤.也许,他已经忙到连疲倦与悲伤的时间,估计都没有了.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部表情,除了遇到熟人时突然迸发出来的带着惊恐般的微笑之外,没有其他.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架发条紧绷得随时都似乎会断掉的机器,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向我简单讲述了他的身世背景.

他的父亲是在共产党夺取大陆政权前被国民党政府公派到美国的留学生.1949年学成之时,正值大陆政权易帜,在留在美国,前往台湾还是返回大陆这三条路之间,他毅然选择了返回中国大陆.他不是共产主义者,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炎黄子孙.他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所学,用于建设那个当时令所有海内外华人都振奋的新中国.回国后,他在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做了教授.只是万万不会想到的是,在之后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中,他最终被扣了个国民党反动派及美帝国主义的双重间谍的帽子关进了监狱,一关就是将近二十年.等到终于得到了平反,被放了出来,他对国家,对人生,对未来的所有热情,都在一头白发与满面皱纹之中了灰飞烟灭了.

中国重又对外开放后,他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往了美国,踏上了自己早年走过的留学之路.临行前,他召集了全家,为儿子送别,给了儿子这样的临别赠言:出去了,今生死了也不要再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我不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离别场景,但我记得,当我听到这里时,我的心抽得很疼,很疼.便是到了今天,每想到这句话,我都忍不住想要落泪.

为了不被打断腿,Z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能努力在美国留下来.为了留下来,他必须选学将来容易找到工作可以帮助他转换身份的专业.他选了电脑,并且必须从本科上起.为了保持学生身份,他必须选满所有的学分,而为了能够上学,他必须挤出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所有可以挤得出来的时间去打工,去赚学费,赚生活费.于是,他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了一架不停运转的机器,把自己的语言锤炼成了诗.

但他最后没有在美国留下.拿到学位的第二天,他去了加拿大.据说那里有人介绍了一个加拿大公民与他结婚.我听到的有关他的最后的消息,是他开的那辆又破又旧的车死在了前往多伦多的路上.这让我知道,机器也是会疲倦的,连车累了都会坏在路边不走.他比机器厉害,因为他从来没有停过,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连生病都不曾有过,因为他没有时间,更没有钱去生病.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周围的朋友,没有人再听到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还一如机器一般吐着诗一样精炼的语言.这二十多年来,我不再写诗,也不再喜欢读诗,我不知道是否与他有关.






予微 (2012-04-14 06:09:46)

好悲哀啊。

当年,我的亲人,都是逃出来的。明白他爸爸送他出来时的悲壮!

海云 (2012-04-14 16:13:53)

叹息!

幸福剧团 (2012-04-18 23:55:23)

Z 同学,是一只不死鸟! 或许,去了永远的故乡。

 

好文啊,大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