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北月枫园》(二十九)

钟铭在事业上,是个有野心的人。 他一来公司,正好赶上一个大客户在做上市IPO的准备。 现在股市这样火爆,新公司又层出不穷,风投金主们好像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一样,逮着谁往谁头上砸。 钟铭所在的公司简直是门槛都被人踏破,不管那些阿猫阿狗的客户是否真的 IPO,就光是给找上门来的这些公司做 IPO 可行性评估,就让钟铭所在公司赚得脑满肠肥。 像钟铭这样新来的博士们,都是从最初级的分析员工作做起,全靠脑子好使,手快,嘴皮子利索,和能主动承担工作。 钟铭在这几方面都有过人的本领,他不怕苦不怕累,而且他能够在一团乱糟糟中,准确地一下抓住要点,把时间花在刀刃上,一下解决问题。 他敏锐地看到,做 IPO 可行性评估虽然能够引人入门,但是必须进入真正的 IPO 项目,才能成为核心团队的一员。


可是新来的博士,哪那么容易进核心团队? 钟铭也相信事在人为,他在刚来公司的第二天,在咖啡机前边跟人聊天的时候,偶尔听到核心团队的一个人要离职,而且钟铭打听到那个人做的那一块模型正好是他毕业论文的类似题目。 钟铭就在一次楼道里走路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自己论文题目说给了项目负责人,那人一听,果然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这就像一个怎么也拧不开的瓶子盖,突然透进了一丝丝空气,下边的事情就顺利了。 钟铭进入了公司最大的 IPO 项目。


钟铭还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他给自己定了一个铁律:不要在工作上说任何负面语言。 即使完全无望的项目,上司需要的不是一个来告诉他这个项目多么没有希望的下属,因为上司早已经知道了这个项目没希望,他把它交给你,就是让你起死回生的。钟铭发现,往往不抱怨,不负面,在别人都放弃的时候,那个还在积极寻找解决方法的人,最后就是赢家。 但他也不会用蛮力钻牛角尖,他如果想告诉上司“这件事根本是不可能做成的,赶紧给推了”, 他的方法是告诉上司他想到了多少种途径试图解决,并且把每个途径怎么做的,花了多少精力都讲出来,然后再说下边还有两个点子我准备尝试,虽然希望十分渺茫,但也会试一下。 在谈话中经过几轮上上下下,上司会主动放弃的,上司也不傻,不会做太多无用功,但是上司需要的是,在他说放弃之前,你能坚持到最后一秒钟。 而钟铭,就往往是那个在上司身边唯一能站立到最后的人。  这使钟铭在这个弱肉强食的行业很快就站住了脚。


然而钟铭也不满足于这份工作,他自己在股票市场也一直在投资。 现在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的股票买卖会受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但是他也能够在投资法允许的范围内游刃有余,在九十年代中期的股票大潮里,分得一杯羹。


雨嘉发现,她和钟铭实际上比上学的时候还忙。 上学的时候有考试有论文,但是什么都有个结束的日子,有个头,考完了就完全放松,整天玩了。 但是现在,日复一日,钟铭白天上班,晚上看金融报告研究股票,有时晚上还要出去应酬,回来很晚。 雨嘉是每天早晨六点半需要到医院,所以睡得比较早,往往是钟铭回家时她已经睡了,然后她早晨出门时钟铭还没有醒来。 不出去应酬的日子,有时钟铭一看雨嘉又要早早睡觉,就赶紧上床来和雨嘉亲热,然后自己再爬起来看资料看股票。 可是这一番翻云覆雨让他上下眼皮直打架,怎么也看不下去资料了。  钟铭只好再爬上床,把睡梦中的雨嘉抱在怀里,轻轻地叹口气说:“你这小丫头,就折腾我吧。”


在金融圈里混,钟铭也发现,表面上的光鲜和黄金滚滚,实际上背后也有很多不能提的东西。 无论是同事中,还是他遇到的华尔街的人,喝酒都非常严重,抽大麻和用毒品的也不在少数,就连钟铭自己的上司,也抽大麻。 大家一周工作六十到八十小时,每天过手的都是天文数字的财富,人的承受力到底有多大?  他们每次见客户的时候,满嘴说的话都是非常绅士风度非常礼貌得体的语言,但是只要客户不在,大家满口的 F-word,A-word,什么粗鲁说什么,谁不这么说话都好像是在装假正经。 钟铭来美国在学校环境学的英语,还真是都学的是正经的好英文,这下倒好,凭添了一组粗俗骂人语言,还得要运用自如,随口就来,也真是一个锻炼!  


有一次在酒吧,大家散去的时候,钟铭手里的酒还剩半杯没喝完,他不想浪费,想喝完了再走,就说,你们先走吧,我把这杯喝完。 大家都一起“唔。。。。” 的一声,都笑着转身走了。 钟铭奇怪他们“唔”什么呢? 正在自己慢慢喝那半杯酒,一个穿着暴露,金发垂肩,嘴唇火红,身材热辣的女人走到钟铭身边:“Need company?(需要人陪吗?)”  钟铭反应过来了:“奶奶的,这帮孙子,是“唔”这个呢!”


钟铭放下酒杯说:“I was just going to leave.  Have a good night. (我该走了,晚安)” 那个女人迅速把一个纸片塞到钟铭手里,说:“Call me (给我打电话)。”  钟铭一看上边写了一个名字:Angela,和一个电话号码。 他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了门口,他把那个纸片扔进了垃圾箱。 看来,自己这帮同事们也不是什么好鸟,恐怕是经常招妓,对这些把戏都熟悉了。 钟铭真后悔不应该留下喝那半杯酒,这让同事们怎么想自己啊,还怎么在办公室混啊?


可是第二天,同事们像没事人一样,谁也没提这事儿,连跟钟铭拿昨晚开句玩笑都没有。 这让钟铭有点窝火,连个让他解释正名的机会都不给他!  


每天晚上回家见到雨嘉,钟铭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雨嘉会喋喋不休地给他讲医院的事情,哪位病人今天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哪位病人肾脏移植后肌酸酐降到了0.9,哪位病人今天可以下床走路了,钟铭无论听得懂听不懂都眯着眼睛听着,雨嘉的医院故事让钟铭的脑子暂时离开金融界的压力,铜臭和肮脏,雨嘉就像一股清泉,让钟铭的心里又欢快起来。


可是有一次,钟铭不淡定了。 雨嘉自豪地跟钟铭说起今天她救了一个病人的膀胱。雨嘉一上班,就发现一个病人在静脉点滴的情况下竟然长时间没有排尿,雨嘉摸着他肿胀的小腹,立刻给医生打电话请求医嘱插尿管,但是医嘱迟迟不来,雨嘉没有医嘱不能下手,她已经把插尿管的无菌包准备好,给病人已经皮肤消毒,尿管也上了无菌润滑液了,立等医嘱,这时医生电话来了,记录医嘱的秘书从玻璃窗里给雨嘉点了一下头,医嘱正在记录,雨嘉这边的尿管已经插进去,病人的尿液喷涌而出,再晚一点点都是后果不堪设想的。


“想不到我的小雨伞还这么有本事,救死扶伤呢,” 话音未落,钟铭突然想起来:“哎等会儿,病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呀。” 雨嘉说。


“男的? 你给,插,插,尿管?” 钟铭眼睛瞪得贼大。


雨嘉“切”的一声:“怎么啦? 医护人员和患者之间不分男女的,知道不知道?  还有男的妇产科医生呢。 我还实话告诉你,我当班的男病人多着呢,我什么没见过?”  


钟铭一拍自己的额头,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满脸痛苦的表情:“你非得要干护士这一行吗?”  


感恩节的时候,雨嘉钟铭和马化鹏许月莹聚在了一起,这是他们来纽约几个月之后的第一次相聚,虽然都在曼哈顿这个弹丸之地,但是大家各自忙碌,竟然几个月都没见面。  许月莹烤的火鸡金灿灿油亮亮,非常诱人,一桌感恩节大餐真是色香味俱全。 她和马化鹏的公寓简洁素雅,窗纱飘逸,雨嘉非常喜欢。


马化鹏看起来跟以前的农民样子大相径庭了,头发整整齐齐,脸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也非常整洁,到底是华尔街工作的人了。 钟铭见到马化鹏就一通笑:“人模狗样了?”   许月莹还像原来一样清丽高雅,让人见之忘俗。


饭后,马化鹏和钟铭把酒感叹这几个月的金融界生活。马化鹏说:“我算看出来了,这帮人,哪有一个好人啊? 能赚他妈的这么多钱,他们一家人的钱能养咱们一个省的老百姓,他们凭什么呀? 谁不比他们聪明?谁不比他们辛苦?”  


“起点不一样,人比人气死人啊。 咱们怎么说还是没有根基,比起那些祖祖辈辈混华尔街的人,咱们也就是个小鱼小虾,高级苦力罢了。”钟铭说,“可是你说,你不还得干吗? 咱除了自己能干,还能靠什么? 你这么想吧,以后咱们的儿子们,就不会是咱们现在这样了,咱们下一代,天高任鸟飞,有多高飞多高啦。”  


在厨房里,雨嘉和月莹也在聊女人的事情。 月莹对雨嘉说:“我真羡慕你,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天地,我就整天在家锅碗瓢盆。 我也想去上个学,找个工作,可是马化鹏不让。”  


雨嘉说:“他是怕你辛苦。其实上学找工作倒是不见得是唯一的路,如果你就是想有点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生活的话,你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比如你以前不是说你想学画画吗? 还有想写小说? 以前咱们都是穷学生,没有条件,现在好了,马化鹏收入这么高,你到附近的艺术学院选一些美术课,自己在家写写小说,也很充实啊。“  


“化鹏说那些都是没用的,又花钱,说有那钱还不如帮帮他们村里的穷亲戚呢。 说完与其干那些,还不如在家生孩子。”


“你们怀上啦?” 雨嘉问。


“没有呢,这也试了几个月了,不知怎么的还没怀上。你们呢?什么时候要孩子?”


雨嘉说:“我想都没想过,钟铭也没提过要孩子的事儿,再说吧。”  


钟铭告诉马化鹏他准备在曼哈顿买房子,不准备继续租房了。 “曼哈顿的房子只会长不会跌,越早买越好,你们是不是也考虑考虑买一个吧?”


马化鹏叹口气:“哪儿来的钱哪?”


“你小子,二十五万的工资呢?”  


“唉,我挣得多了,那些个亲戚朋友们胃口也就大了。” 马化鹏说,“我当初上大学,出国,是各家凑的钱,现在人家找到我爹妈,我爹妈抹不开面子,左右都答应,最后都是我掏钱。 不瞒你说,我们来了纽约几个月了,月月光,一块钱没存下,我想自己投点股票都没有本金啊。 我这样也觉得对不起月莹,可是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父母就指望我呢。”  


“你父母指望你,不能一村子人都指望你吧? 你养你父母没问题,天经地义,可是老头老太太能花几个钱啊,就怕别人都借着你父母的口找你,你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够。 你得学会该拒绝的就拒绝,要不然人家月莹现在不说什么,时间长了人家不得有意见啊? 对你自己也不好啊,现在股票市场多好,傻子进去都能赚钱,你愣没本金进,你说你亏不亏?” 钟铭给他分析。


是啊,马化鹏也不想这样,电话上也跟父母争吵过,可是给父母打一次电话极不容易,父母村里根本没有电话,打一次电话要跟父母先写信约好,然后父母坐着马车在约定时间到公社里,才能接到马化鹏的电话。 这种情况下,马化鹏根本就赢不了跟父母的任何争执,话还没说完,父母就说:“我们一大早就求人套车上公社,到现在饭都没吃,就是为了听你教训我们?”  马化鹏只好不说了。


写信跟父母交流也不行,父母不识字,要找人给念,找的人断章取义,歪曲马化鹏的意思,有选择地给马化鹏父母念,然后以马化鹏父母的名义写要钱的信。 每次老家一来信,马化鹏就心里发凉,不知道又要要多少钱。 他怕许月莹看见自己老家来信,岳父岳母每次来信都是好言好语鼓励赞扬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一点点哪怕最小最小的要求,这一点让马化鹏在许月莹面前非常自卑,好像自己总是拖着那么一个羞于见人的大尾巴。 许月莹又永远是面带典雅的微笑,马化鹏说什么,或者给家里寄多少钱,许月莹从来都一个不字都没说过,这让马化鹏更加有压力,更加自卑。

 

他爱月莹,他至今不能相信自己能够娶到月莹这样的好女子,可是他也怕月莹,怕她的镇定,怕她的平和,怕她的典雅,怕她的高贵。有时候,马化鹏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娶了个俗不可耐,整天为了是不是给婆婆寄钱而跟他打架闹气的媳妇,他可能会很生气,但是至少会很轻松,因为他在农村见多了那样的人,他知道怎么处理那样的人,可是月莹,偏偏就不那样,她偏偏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马化鹏不怕泼妇,但他怕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