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世界 (二)

第二章 

长江北部,安徽境内,国军临时战地医院。雪海幸运,没被击中要害。昏迷,因为失血过多和几天连续苦战带来的极度疲乏。子弹取出后安静的休息了几日,他醒来,感觉好了许多。

雪海撤出南京不久,日军开始屠城。从13日始,日军在南京和周边进行了长达六周,肆无忌惮的抢劫、强奸,和对平民与战俘的屠杀,制造了“南京大屠杀惨案”,杀害了超过三十万的中国人。顷刻之间,昔日繁华的南京城,除了孤魂野鬼之外,就是人模鬼样的日军。

至此,中日两国第一轮的倾国之战,精锐尽出,国军以惨败告终。

躺在病床上,看着被岁月熏得黑乎乎的房顶,凝雪海陷入沉思。从淞沪会战开始,他一直在第一线的战斗部队,浸泡在血里:旧的干,新的再流出。赤血流着,原本活生生的人,慢慢变成僵尸,中国人的,日本人的。

临时战地医院原是县衙门,小城最像样的建筑。

里里外外挤满了伤病员,雪海到时已达千位。伤者,多为炮弹所致,病者,多为毒气所害。皮肤、伤口溃烂制造的腐臭味道,漂浮在空气里,冲击着每个人鼻孔里敏感的神经细胞。一闭上眼,感觉又像是呆在死人堆里,只是少了肉体被烧焦的刺鼻气味,多了消毒药品的。

每天都有被拖出的尸体,昨天还鲜活,今天成僵尸,被埋入不远处小山坡地。

军校毕业,中尉连长,隶属国军最精锐的嫡系教导总队,他一度觉得自己幸运、优秀。他被训练成一名真正的军人,德国人意义上的:服务国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从不问政治,没有信仰和主义。在军校,他成为不同势力都能接受的好人。喜欢开玩笑,有点吊儿郎当,好在把握到位一直没有超越边界。有时他想,那些人说的可能对:如果不是军校和部队的训练与约束,自己恐怕也会在黑道上混的不错。得益教导总队身份,他被安排在室内条件好点的床位。第一天看见的左右两床伤员,第二天醒来消失:一位营长一位团参谋,也都来自国军精锐,校长嫡系。

 

护士说,走了!他当然明白。看着伤病员的成分他看得出,从上海决战到南京保卫战,校长不惜血本。这几天,躺在左邻右舍病床的伤员换了一拨又一拨。医疗条件有限,受伤、中毒,很多在无助中死亡和等待死亡。早晨睁开眼,左邻右舍是两张新面孔。左床是张小白脸,学生模样。右床是位黑大个,脸上布满疙瘩,黑咕隆咚。夜色朦胧,野外借着月光,突然看见这张面孔,一定会被吓死。雪海想。

小白脸叫邓春来,少尉副连长。黑脸老黑,是钱志德,中尉连长。钱志德五大三粗、壮实,有点黑李逵的味。邓春来秀气但并不文弱,书生气却精干。露出的肉体上明显有几处伤,老黑的脸上都有,不错,都是长期战火熏烤出的。雪海是个标志的湖北汉子,一米七五,脸黑黝黝,比黑大个强不去多少,像个长期在烈日暴晒下生活着的庄稼人。不同的是,他的脸上皮肤光滑细腻,面积大小合适的,介乎于国字和椭圆形的脸部上,每个部件的位置排列相对而言更讲究些,看上去顺眼很多。年纪轻轻,已经有股儒将气质。

在军校和教导总队,一直有两种声音:效忠领袖个人,效忠国家并且中立。他选择后者,于是在升迁上慢了几拍,被安排的任务也多了风险。结果还让他在南京躲过一劫:大家都觉得深入敌后风险很大,很多部队选择以静制动,结果是被动挨打。人生选择结果,有时还得看上天意愿。当他胡思乱想时,会有意无意回到这个结论。

躺着好几天,想下地走走,自由动动,他勉强从狭窄的空间挤出医院。走廊席地而坐塞满了伤员,里面有普通士兵,还有戴领章的下级军官。战争残酷,伤亡之大,已不言自明。

身子还不利索,他在附近走了会又回来。院子里,扑鼻而来的都是药水和血腥,像一直在纠缠着自己的空气幽灵。他走回病床躺下,打算睡一觉。闭上眼,满满的都是硝烟弥漫的战场,耳边回响的,还是哒哒不停的机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声,吸吸鼻似乎还能闻到。

 

胡思乱想?邓春来问。醒了?他回答。早醒了,睡不着。估计你也八九不离十。邓回说。心神不定,也不知为什么。他有直觉。是呀。一仗下来,原本以为可给日军点教训。退却,至少也得适可而止。团对团,营对营死磕,咋能差到哪。想不到如此溃败,实在冤。看来邓是个喜好思考的人,老想些莫名其妙,国家层次的大事。

哎,聊那些没用的干啥。对了,那小妞是什么人?挺漂亮的。钱志德问,他对战争的残酷满不在乎,似乎更在乎女人。就知道女人,想点正事吧。邓在奚落他,也没有意识到钱所说的女人到底是谁。钱是和雪海一天到的,早几个小时,看到了还昏迷中的他和离开的陶欣琪。

能有啥子正事?活就活,死了二十年又是条好汉。活着就得找乐子。你有福气。如果我有这样的女人,死一百回也值。钱说话的口气,似乎口水已流出。你有这样的艳福,还舍得死?死皮赖脸的,你不也得想着活下去。邓在继续奚落。

嗨,乐意。管你啥事。一边去。钱嘴里说着气话,心里想着美事。

偶遇而已,哪来的福气。看着他们拌嘴,等了半天凝雪海才轻描淡写一句,心不在焉。

邓春来没有见到陶欣琪。她将他送来时他还处于昏迷。陪了一天多,在邓来的那天早上,她悄悄走了。那时雪海开始有点意识只是不强,昏昏沉沉的昏睡。医生告诉她,完全康复的问题不大。她不得不走,还有任务在身。

 

她走了,连名字都没留下。他不知道的是,依依不舍离开的陶欣琪心里也在纳闷:这几年生生死死见过太多军人,各种各样,为何唯独对他如此在乎?这种感觉不是爱恋,她自己非常清楚。到底是什么?为什么?

想啥子?看着他沉思的模样,钱志德问,也变的严肃了许多。这种时候对任何人,确实很难有心情开玩笑。钱志德是个性格乐观的人,总想着,着眼于好的一面:乐观的活总比悲伤的混日子更值吧。五大三粗的外表,掩盖了心思缜密的内在。

胡思乱想。那些战友也不知怎样。听说鬼子将南京屠城,应该是死了不少人。这时的凝雪海还不知道,日军在南京城的残忍和兽性,远远超出他最极限的想象力。

我那个连,活下来的没几个,都倒在阵地上。想也没用。我从来就不想没用的事。对了,有没有家?就真的不想女人?老黑的话题永远都是绕着女人转。

有。老婆,孩子,老娘。都有。现在她们应该还是安全的,下一步不知道。走步看步吧。对了,你们伤的怎样?他说。阎王爷不经见。老爷子太忙,在应付鬼子呢。邓春来也挺乐观。有没有南京方面的消息?日军到哪?这里安全吗?他似乎在自问。

鬼知道。应该暂时还行吧。咋们那么多军队,日军不可能轻易深入腹地吧?邓春来自信的说,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在安慰自己。我担心。淞沪会战总裁下了血本。这么一拼,老本丢了下一步咋办。听说在准备徐州和武汉会战。日军气势汹汹叫嚣着三个月亡华。如果没有装备精良的嫡系为主干,最终,鬼子恐怕还得赶鸭子。凝雪海在忧伤。

放心。中国不会亡!是邓春来肯定的口气。难说。钱志德没那么乐观。

 

三个人都来自国军精锐,蒋的嫡系,都参加过淞沪会战还有南京保卫战。他们都从死人堆爬出,都九死一生。共同经历,让他们从此开始有了共同的命运。

夜深人静,呼噜声此起彼伏,掩盖之下的是不同的低语梦呓。耗子,别管我,跑吧!睡梦中钱志德的高叫,吵醒了他。雪海睁开眼安安静静的听了会钱志德忽高忽低,一会儿含糊其辞,一会儿高声喊叫的梦呓,伴随的,是他身子的一左一右的挪动。雪海坐起来,走了几步轻轻的推了他一把。昏暗光亮之下,雪海看见的是他满眼的泪水还在脸上慢悠悠的流着!

后来知道,耗子是他的炊事班长,他从家乡带来的四十五个汉子中最后一个。其中十一位死于对红军的围剿,剩下的都倒在日军的枪炮下,淞沪战场,上海郊区。到撤出上海时,身边活着的只有这个耗子。耗子是他手下一排的少尉排长,由于属鼠,大家都喜欢叫他耗子,那是他的小名。耗子不止一次自豪地说:耗子的生命力强,妈妈说的。耗子是个标志的男子汉,壮实,一米七几的个子,憨厚耐看的脸。在战场上,和日军拼刺刀,一个顶好几个,刀刀见血。

从淞沪战场后撤后,一个连打的剩下的不到一个排,炊事班也死掉大半。他将耗子安排在炊事班任班长,让他别再老想着拼命,留点种子,来日方长。要想中国不亡国,我们就不能轻易的死。但想不到,在回归南京的途中,又遇到和日军的恶战,最终,耗子还是死在自己身边。

耗子出来时,刚刚新婚不久。别看他嘴边老是女人女人的,心里的苦又有谁能理解?看着还在沉睡中的钱志德,也被吵醒的邓春来坐起,对凝雪海说,言语中充满凄凉和无奈。

 

看得出,这个作为他最后希望的耗子,还是给丢了,他内心难受。很多次,他在说女人时你不难看出,他心不在焉,心里一定在惦记着:这耗子的家人,未来将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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