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世界(七)

第七章

 1937年秋天。傍晚,天空晚霞四射,色彩多姿,高粱收割的季节。秋高气爽,色彩斑斓的两个高山相对而视,山岩坡陡,厚实的茅草和灌木丛覆盖山脚。一边的半山腰是依然清脆的竹林,生长着一大片小碗粗的楠竹,再向上,是密密麻麻的山林。另一边则是刀劈一般高数丈的峭壁。两山间夹着一个平坦的峡谷。峡谷中孤零零的呆着几间土屋建成的酿酒作坊。作坊前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左右和屋后是一片农田,农田里还立着大片尚未收割的高粱,红色的高粱在梢头随风摇摆脑袋,似乎在暗示已到奉献时。酿酒作坊向后延伸穿过一片几亩大小的农田,就是一个坐立起来的水坝,站到水坝上向前看,平静清澈水面旁靠山脚的是已收割完的农田,里面有已捆起来的高粱秆。

一个五十多的男子和三个二十左右的汉子,正坐在田埂上歇息,边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边喝着碗里的水。收成不错,过年时该把翠花娶过来。年长男子对着坐在不远处的小伙说。憨哥,是该请我们吃喜酒了。一个年轻人嬉笑着。憨哥,你开个头。另一个年轻人接话。改天将瞎子大叔请来,选个良辰吉日,等忙过这阵就一件件办。你们两也得抓紧,老大不小的还成天野人似的玩不够。是年长的训斥。年长的是憨娃父亲孙德望。他在说的是憨娃。另外两个是憨娃的叔伯兄弟虎娃和三伢子。这时不远处的密林中走出一个少年,手里拿着猎枪肩上扛着一只成年野狼,样子轻松,吹着口哨走过来。好大个家伙,今晚又有美味了。虎娃高兴的叫道。看你嘴馋的,没有出息!三伢子奚落着。就你有,我倒是要看看。憨娃不服,打抱不平。你们没有一个不嘴馋。别忘了,最好的一块留给我。孙德望憨笑着说。看着这些后生,他就开心。来者是小虎子,虎娃的弟弟,虎背熊腰,年岁不大却异常壮实。几天后,收割的高粱秆被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酿酒作坊前空地一角。高粱被置放在中间的空地上暴晒。正常情况下,几天后会用一种特制的通过脚採提供动力的脱粒机来脱粒。余下的,除去高粱颗粒的高粱秆,则被扎起来用作扫把,自用,或送到农贸市场销售。十一月初婚期已定,憨娃带着用大红纸写成的龙签、凤简和根据女方要求筹办的礼品、礼金等请人挑上送到翠花家。办喜事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九。

这里是武汉北部大别山边缘的小山村孙家坳,夹在高耸入云的双峰岭之间。举目远望,随处可见的是成片的原始森林。此地交通欠发达,丘陵小道崎岖。一个山冲,一片清澈的水面,像是上帝造物时不小心滴在两个大山间的一滴汗珠。靠山面水,居住的都是孙性祖宗的传人,生活慢悠,安然自得,容易满足而且还根深蒂固。千百年来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对生活的期望,改变不多。外面世界已经无数次的改朝换代,那些似乎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38131日是春节大年初一。此时的南京,已经多次的血流成河,干枯、流淌交错着最后彻底的干枯,流的都是中国无辜平民的。而这一百五十二口,三十二户,平时安静的孙家坳,天刚蒙蒙亮就开始热闹。各家各户门前依次响起爆竹声,预示着新年吉庆、祥和。寒冷和寒气还被山川薄雾带领着四处乱窜横行霸道,年轻人已开始客串,拜年和相互祝贺新年快乐新春吉祥。憨娃的家位于村子最西头,一个稍高山坡上孤零零呆着的独立土屋。无数不规则大小不一的石块,被人精心地拼成相互吻合良好的整体,拼凑成一个完整坚实的墙体。家家户户,各种形状的陶制水缸,随处可见。家家户户的屋顶,所使用的也都是看上去整整齐齐的黑瓦。

憨娃家里,围着一张木质餐桌坐着五个人。上坐的是八十多岁的奶奶,几年前人们叫她“德望他娘”现在更多的叫她“憨娃他奶”。老人家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不错。随坐的有憨娃的父母。父亲孙德望这年刚好六十,二十岁的憨娃是他唯一的儿子。憨娃他之上还有两位姐姐都已出嫁,要到初四才会带着糍粑和鱼肉来拜年。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和各种各样的油炸食品,都是新鲜的本地特产。年初,山区的气候依然寒冷,屋子里正烧着一个火盆,放置在靠近门口,炭火将屋子烤的暖融融。靠山吃山最大的实惠就是漫山遍野取不尽的柴火。大家穿着春衣,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坐在靠边的一位脸黑黑的汉子,身板厚实,目光犀利,炯炯有神,坐着腰板直挺挺,坐如钟站如松,气色和精神劲上和普通的山里人差别极大。他就是凝雪海,一个脸上很难见到笑容的汉子,言语不多,开口就是要点。这几年的变化,多数已经能从他的脸上读出。

大家在谈论正在发生的大事:日本人已占领首都南京,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刚被枪毙理由是抗战不力,很快武汉也将沦陷。首都、沦陷,这样的词,对这里的人意义不大。日本人和当年穿着不同服装的占领者,对于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差异。说的人认真,听的人却无动于衷,除了憨娃。凝雪海原名孙德虎,憨娃的幺叔,看上去老气,怕有三十的样子。凝雪海刚从田家镇回来,最近是短暂的安宁,才有机会回家乡处理一些急事。憨娃是他最喜欢的侄子。喜庆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九,公立二月十八。天还没亮,憨娃家的前前后后已被火把照的如同白昼,在这通常连狗都懒得叫一声的时刻,今天,充耳的就是狗的欢叫和众人彼此起伏的叽叽喳喳低语。憨娃这边迎亲的队伍早早出发,在东方刚露晨曦时已到了翠花所在的山那边的山村。队伍未到响声先行,噼噼啪啪的炮竹声引来大量喜欢看热闹的孩子。鞭炮声和孩子们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体现着节日的喜庆和人们生活的快乐。

在翠花家吃完饭回到憨娃这已经是下午十二点多。看着远远到来的迎亲队伍,帮助招呼的一位幺叔,叫负责放鞭炮的虎娃“可以开始了”。就在这时远处的天空出现了大量的飞机,像一片大鸟带着轰轰烈烈的引擎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虎娃忘了拿在手里的鞭炮,抬起头观看空中飞翔的机群。不一会,飞机之间开始追逐,像是在空中嬉戏的鸟儿,一会你上爬一会我下冲,随之是相互间喷射的火苗。很快,就有尾部拖着烟雾甚至带着火焰,向下掉落。这天是武汉保卫战序幕的开始,也是日军第一次对武汉进行大规模的空袭。 

以前,日本飞机空袭过几次,只是规模较小也未遇到阻击。抗击的中国飞机是从不远处的孝感机场起飞的。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二·一八空战,是武汉保卫战的第一场空军较量:中国空军以五架损失和一架重伤的代价击落日军十一架!几天后,中国空军还长途空袭了日本设在台湾的空军基地,摧毁了好几十架先进的战机,有些还未组装完毕。由苏联援助的飞机还在日本本土洒下百万传单。一时之间,这封闭的山村对于抗战的形势,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心。迎亲的队伍因空战而在路上多停留了半个小时,不久后涂有太阳旗的飞机远去,涂有青天白日旗的则飞向相反的方向消失,天空又恢复了平静。

翠花的家也靠山面水,只是那边山低一些,山坳也更平坦、宽阔,多些可耕种水田。翠花家靠种田、种地为生,数百年来祖祖辈辈一直如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有不同含义。在平安年份,这里的水能产出的效益只是年终餐桌上的鲜鱼,够自家享用罢了;而山林中生活的野物,也只是农闲时人们散心玩玩,做抓获游戏的捕获目标;山中药物的丰富和经济价值的大面积发现还没有出现。在这里,知足常乐和安安稳稳,就是四邻乡亲的追求。二月的山区,日出后也还冷。伴随着爆竹声和喜庆的锣鼓声的,是迎亲队伍和随队起哄要糖的孩子们,随后的喜酒、拜堂也是热热闹闹和嘻嘻打打,一天就这样在喜气洋洋之中度过。

憨娃和翠花是从小定的娃娃亲。山区长大的孩子野性比较足,好奇心也强。小时的憨娃很顽皮,老是惹得她不开心,但是,每一次的不开心都会很快消失。他的顽皮和机敏带给她的记忆,都一次次成为她希望很快再见到他的期望。能见到他的,也只是逢年过节,他在大人的带领下来这边走亲戚时。大人们在聊天、吃喝,而他则会带着她到处掏鸟窝,给她找鸟蛋。每一次,她都让他将鸟蛋还原,他很不情愿,却一次次的照办。她也喜欢他的听话。

鸟妈妈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会很伤心的。这总是她让他还回鸟蛋的原因,对于她,那些鸟蛋就是鸟儿的孩子。憨娃还会抓蛇。那可是个技术活,还需要胆量。有一次,翠花在路上见到一条有一丈多长的大蟒蛇在那睡觉,那家伙的个子,粗的地方比她捏起的小拳头还粗大。那时太阳还没有出现在山顶,东方倒是已经大亮。听到有蛇可抓,才十岁的憨娃就像飞一样的赶了过去,几分钟之后,那么大的蟒蛇就在他手里服服帖帖,一部分还绕着他的脖子。玩了一阵后,他将蟒蛇送到半山腰放生了。翠花也喜欢憨娃的仁慈和善良。憨娃还有一样本事,就是能准确地识别山上蘑菇的有毒和无毒。很多常年生活在山区的人也时不时的会被毒蘑菇毒住。可憨娃却从没失手过。有年春雨过后,满山遍野的树丛里都在一夜间冒出很多大小形状和颜色不一的蘑菇。很多人家里,都做有蘑菇汤作为家里的新家常菜。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在边吃午饭,边聊天。突然,村子里徐老爹家门口有人在大喊:中毒了。这时大家都往徐老爹家赶,唯独憨娃往后山上跑,一会的功夫,他弄来一些草药,让人做出了药汤给中毒的几口子灌了进去,一会儿毒性消除,皆大欢喜。那一年,憨娃有十六岁,翠花十四岁。就是从那开始,憨娃看自己的眼神开始发生变化。她也感觉怪怪的,看得她心烦意乱。随后几年,她开始慢慢的远离他躲避他的眼神,特别是在村子里的人们取笑她是他媳妇的时候。再随后,就是若即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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