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乡下(补遗之一)     乡村教师

山上乡下(补遗之一)     乡村教师

秋韵 写于2019.5.13

 

每天早、午和傍晚,八大队三队山沟里走过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与面色黑黝、穿粗布对襟装的乡民不同,他总是整整齐齐地穿着兰色卡机布(全棉较厚,织有斜花纹的布)中山装,在田埂上迈着稳稳的大步。他看起来50岁左右,头发花白,脊梁微微佝偻,一付普普通通的白框眼镜架在瘦削的鼻梁上,略现青筋、细腻的手上提着一个黑色手提包。 “姜老师!” 田里路边,大人小孩尊敬地招呼他,“哎!” 他也温和地点头答应。他,就是八大队初级小学的惟一公办老师,姜老师。听说(在当年寂寞的乡下,大人小孩都是此类小道消息的优秀传播者)姜老师出身地主,妻子也是公办老师,在另一公社小学任教。他单身住在初小所在沟里,闲暇时打理自留地菜园,周日及假期才与妻子团聚。他们夫妇终日和孩子们“厮混”,却没有自己的孩子。

八大队的三个生产队分布在三条山沟里,初小建在第三队,我所在第二队竹筒沟的孩子们翻过一道山梁便可上学。初级小学不同于建在公社的完全小学,只设有一到三年级,倘若三年级毕业后要想继续读书,就要走78里山路到公社去上完小。初小建在山脚一片土坪上,两排茅草屋成直角,中间是操场。和我们的住宅一样,茅屋厚厚的土墙上掏出了几个方洞作窗户,每当阴雨天,室内暗得必须点上煤油灯照亮,而雨天土质操场的泥泞使鞋底粘上厚泥难以行走,打赤脚便是最好的选择。

除姜老师外,初小还有一名民办老师,她是从数里路外的平原小镇嫁到山里来的高小毕业生。在她请产假期间,我被要求做了代课老师。

那天早上,怀着忐忑的心情,我早早来到学校,不经意间发现黑板上民办教师留下的字有一个少了笔划,这让我顿时有了信心 。姜老师来了,他将二年级课本交给我,交代我从哪一课开始,就转身径自走进了他授课的教室。姜老师那间教室里有两个班,我惊讶地发现这种称为复式班的教课法:一、三年级同室同黑板,而老师分别为两组孩子教授不同的内容。老师很辛苦,孩子们也会相互影响。这也是困难条件下不得已而为之吧。

那年我17岁,平生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模仿当年我的老师上课时的样子当起了老师。山里的孩子们读书很有意思,和当年城市里重点小学要求用普通话声情并茂朗颂不同,他们操着纯粹的乡音,拖着长长的调子,整齐而陶醉,煞是好听。任课老师负责一天所有的课程,语文、数学加体育(不记得是否有音乐课了),孩子们午餐时回家,老师亦如此。孩子们怎样评价我的教学不得而知,只记得与单纯体力劳动不同,每天傍晚下课走上山脊小路,我身心皆疲惫。回“家”后或煤油灯下,是批改作业和备课时间。

我与姜老师仅有过一次对话,但记忆尤新。那一天课间休息,姜老师蹲在高高的土台阶上,点燃一支香烟,饶有兴致:“小X老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我不假思索:“回成都,有一份工作,每天下班可以回家。” 几年后,当“一份工作”的机会出现,我却放弃了,义无返顾地考试升学,奔赴远方。是忘却,还是改变?我拷问自己,却难以回答。对话继续:“姜老师,你爱人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教书?”“也许他们认为不需要照顾吧!”一丝苦笑迅速从姜老师脸上滑过。“姜老师,那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又问道。“像我这样斗大字能认几萝筐的人,中国太多了!”姜老师吸着烟,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我心有触动,也无言。是的,如同姜老师,中国有众多知识分子、有众多默默耕耘的乡村教师,他们或许有抱负,或许有无奈,但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是他们以生命之水浇灌贫弱幼苗,以知识智慧开启蒙昧心扉。他们是平民教育的践行者,他们的一生虽卑微却高尚,虽平凡却伟大。

 

注:本文系我的纪实回忆《少年青春篇》中“山上乡下”之补遗,为纪念下乡插队50周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