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作家之死 (四)

 

早上八点五十五分,苏羡玉走进了西咸爱司路的维多利亚西菜社。别误会,她不是去吃早饭的。倒不是不喜欢西餐,只是以她的目前的经济状况,根本就吃不起这奢侈玩意。今天的早饭她已经吃过了:大饼夹油条,总共七个铜板。之所以在早餐时间进这销金库,全然是为了工作,为了自己的饭碗。

她本以为能在薛华立路总捕房找到那个姓钟的探长。可当她赶到捕房时,却吃了一记闭门羹。巡捕房虽然还没正式开始办公,但羡玉发现,她来得其实并不算早:接待处老早就聚了十来个大报小报的男记者,来意全和她一样,都是为了环龙路别墅纵火案。前台的两个巡捕正大摆慢爷面孔,张口“正在调查”,闭口“无可奉告”。正当她想要挤进男人堆里,做一百零一次的无望尝试时,一个不起眼的便衣侦探从身后拉住了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将她带到了僻静的偏门处。这贼眉鼠眼的家伙盯着她胸前的记者证看了十秒钟,咽了咽口水,开口问她,是不是专程来找钟探长的。羡玉说是。对方道:你可以去维多利亚西菜社找他,就在逸园跑狗场旁边,但只准一个人去,不许告诉别人,钟探长吩咐过了,只见你苏记者一个人,他只在那里呆到九点整,过时不候。

原来对方早有准备,难不成他能未卜先知?顾不上多想,羡玉只能立马动身。可恨大清早不见空黄包车,穿着中跟皮鞋和长筒丝袜在寒风中小跑了十分钟后,气喘吁吁的她终于赶到了一个街区之外的目的地。踏进维多利亚西菜社的一瞬间,她感到了一丝寒意。餐厅供暖很好,刚经过运动的人体应该也很暖和,但不知为何,羡玉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正从自己的左脚慢慢升了起来……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正事要紧!她向底楼大厅的便衣报上了名号。在对方的指示下,她沿着雕花的镀金楼梯上到了二楼。

二楼的厅堂早已清了场,在一张长长的西餐桌的尽头,正坐在那位千呼万唤、红得发紫的鹰钩鼻探长。他今天依旧是一身的新奢侈品:深赤色丝棉衬衫、咖啡色驼绒西服,身后的椅背上还挂着一件西伯利亚海龙皮大衣,再加上腕间的亨得利金表,这套行头最起码要四、五百块大洋,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月薪八十块的探长消费得起的。这个贪腐嫌疑犯正慢悠悠地翻着一本精装书,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杯热咖啡、一大客吃剩的牛排,外带一张报纸。眼见佳客驾到,他装模作样放下了书,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脸上红晕未退,香汗和脂粉交融在一起的羡玉。

哦——是密斯苏啊!”他仿佛发现了新大陆,“长远不见,没想到你还养成了早锻炼的习惯。很好很好,值得坚持,尤其是在大冬天。”

早锻炼?还不都是你害的吗!羡玉差点没气昏过去。

钟探长,长远不见,别来无恙?”为了独家头条,她尽全力挤出最职业化的笑容,和对方打了招呼。

那么客气做什么?”对方则报之以最轻浮的笑容,“一回生二回熟,都是老朋友了,来来来,随便坐——”

放眼望去,一整张餐桌共有十二把椅子,但其中的十把全都收在桌子底下,只有两张是已经拉出来的,除了钟少德屁股底下的主位之外,就只有离主位最近左手位。看来,虽说是“随便坐”,也不是随便哪一个位子都能让她坐的。

犹豫片刻,羡玉还是乖乖地走到对方身边,坐上了那个早就被预订好的座位。落席的同时,她看清了扣在桌上的那本精装书,那是一本小说——《妲莎的沉沦》,侠森著。这一发现多多少少改善了她的心情。羡玉本就喜欢读新派小说,而侠森正是她第二喜欢的小说家,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写《莎菲女士日记》的丁玲。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流氓的巡捕竟也会读左翼文学,一时间,羡玉对他有些挂目相看了,与此同时,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啊,《妲莎的沉沦》!”她略显夸张地叫了出来,“钟探长,没想到你也是侠森的书迷!”

书迷?”对方很无所谓地笑了笑,“谈不上,也就是翻翻白相相。侠森么,不瞒你讲,他的书我是这两天才开始看的。”

那看下来觉得怎么样?说来听听——”她半是真诚,半是表演地睁大了一双星眸。

也就这样吧,”对方拿起书随便翻了翻,“开头罗宋革命写得有点假,倒是后头讲女主角下海的部分有点意思,蛮像那么回事,跟真的罗宋堂子差不大多。密斯苏你想不想采访罗宋堂子?我帮你介绍两家,保证百分百原装进口。”

这……谢谢,还是算了吧……”羡玉只能讪讪笑道。她本来是想借“书友”的关系套近乎,为这次交际定下一个高尚的基调,让对方不好意思提出下流的要求。可谁知实际效果南辕北辙,非但给了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还把气氛弄得不尴不尬,真是失误失大了。

局促间,羡玉无意识地并拢了双腿,左脚上的寒意也愈发鲜明了起来。随着足尖的绷紧,她终于发觉了寒气的源头——就在左脚的大拇指处,八成是刚才“早锻炼”惹的祸,那里的丝袜已经破了一个小洞,寒气正一丝丝地从洞口涌入。袜子是五个月前买的,一块钱半打,正逢国货商店酬宾,再加送一双。小半年下来,七双丝袜穿洞的穿洞,勾丝的勾丝,如今只剩了脚上这一双。也难怪,到底是纯正的中国制造,跟法兰西美国货完全没法比,就连人造丝做成的日本货也比不上。羡玉本不想用这种起码货,但无奈经济陷入危机,又要搭配职业装,不得已只能用之。她记得,似乎就在买这七双丝袜的次日,她就被报社介绍给了钟少德。与此人首次翩翩起舞之际,她的玉足上正套着这批爱国袜中的第一双。哼哼,倒真是因果循环、“善始善终”了啊!她只能在心中苦笑。

也许是察觉了她的异样,对方打铃唤来西崽,为她叫了一杯焦糖咖啡。

趁着上咖啡的空档,男人又笑着开了口:

密斯苏还是太见外。你今天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跟我谈文艺、谈小说吗?”

没错,早在自己出发前,对方就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意图,再拐弯抹角下去是毫无意义的。

钟探长,今天来拜访你,是为了前天晚上的别墅纵火案。”羡玉一咬牙,盯着对方的眼睛道,“实不相瞒,要是拿不到独家新闻,报社就要炒我鱿鱼。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要真到了那时候,我就只有去困马路了。钟探长,钟大哥,你就忍心看我一个弱女子冻死在街头,再也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吗?”

这是她的B计划,利用对方的大男子主义和同情心。而事实证明,其效果与之前的A计划大同小异。

呵呵,没那么严重吧?”对方笑得越发轻描淡写了,“困马路应该是不至于的,要是真丢了工作,你还可以回老家过年嘛!要是缺路费,我借给你不就成了?”

一闻是言,她差点没连咖啡带血一起吐出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密斯苏要是实在不想回老家,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对方邪邪笑道,“——可以暂时住到我家里嘛!暖气煤气自来水一应俱全,房租给你打对折,一个月廿块,要是大洋有困难,用别的方法付也不是不可以呀!”

别的方法?果然,不出三句话又回到了那个“主题”。仗势欺人,恬不知耻!不要脸!羡玉只能用怒视表达无言的抗议,纵然万般不愿示弱,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酸……

也许是被她的愤怒所震慑,也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男人不再忍心与她对峙。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报纸,那是一张今天刚出版的《浦江日报》。

密斯苏,讲句老实话,情况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悲观,”白脸唱完,对方换上一副红脸,安慰起她来,“凭良心讲,你这篇新闻写得还是不错的,看得出你是花了不少功夫。你看,上头有些消息连我这个查案子的人也不大清楚。”

哦?是么?”她反唇相讥道,“那么,具体是那些消息呢?还请钟大侦探指教!”

比方讲,两个死者的身份。”对方呷了一口咖啡,悠悠然道,“其实,我一直搞不大明白,两具尸体都烧得跟猪头三一样了,这个波巴太太,还有她老公,到底是怎么认出他们来的?”

这个问题难不倒羡玉。就在昨天,她在波巴夫妇的家里亲耳听他们讲过:两名死者的体型与姜氏夫妇一模一样。两人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对钻戒,波巴太太认得,那正是姜氏夫妇的结婚戒指。还有姜先生的黑框眼镜和姜太太的金门牙。这么多的特征吻合,难道还能有假么?

这些我也全晓得,”对于她的回答,钟探长似乎很不以为然,“但密斯苏,有一个问题我想你是忽略了,那就是信息的来源。关于死者身份的所有信息差不多都是波巴夫妇提供的。你想想看,除了这两个法国人,还有几个人认得出死者?”

除了波巴夫妇,也许,还有别墅区的其他住户?但仔细想来,也只是“也许”罢了。羡玉采访过好几位F栋的邻居,这些人都参与过认尸,也大都将尸体认作了姜氏夫妇,但却并无确实的凭据,只是“觉得蛮像的”。这些人既没见过姜太太的金牙,也记不清两人的钻戒是何式样,甚至连局部的身体特征也举不出多少,最多也就是勉强认出了姜先生那副已经烧焦变形的眼镜。的确,这群高邻都不太靠得住。

还有那张租房合同,”钟探长继续道,“其实也不过波巴夫妇的一面之词。上头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房客信息也简略得跟没有一样。那个男的,哦,我们姑且继续称他为姜先生吧,合同上只讲他是大学教授,可到底是哪一所大学的呢?除了鬼以外,恐怕也只有波巴夫妇自家晓得,还不是凭他们两个高兴,想让死人是谁,死人就是谁?”

钟探长你的意思是……是波巴夫妇在捣鬼?啊!难道说,整个案子其实全是他们……”羡玉又惊又喜,她仿佛看到了明天头条的曙光。哼哼,还是计划C最管用!再狡猾的男人也有表现欲,禁不住女人的激将法。

我的意思?什么意思?”然而不幸的是,对方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密斯苏,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作为一个记者,曲解别人的意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我的意思只不过是——波巴夫妇完全有能力编出一个房客故事来。我可没讲,他们有动机编这样一个故事,更没讲他们真的是在编故事。密斯苏,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意思。”

你……”纵有一口伶牙俐齿,羡玉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过话讲回来,姜先生的故事倒还算不错,”对方继续大放直钩道,“大学教授,这个身份倒也蛮符合那具尸体的。密斯苏,你是没见过他那双手,就算变成了烧猪手,样子还是蛮漂亮的,又修长又清爽,上头没有一点点老茧,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倒真像是一双高档文化人的手。”

羡玉给了他一个白眼,撅起了涂成樱桃色的樱唇,仿佛是在说:“哼!恶心当有趣,不睬你了!”

可对方偏偏要继续睬她:“密斯苏,你是正规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应该晓得,真实是新闻的灵魂。就算写不出独家新闻,你也不该吹牛皮呀!”

什么,我吹牛皮?!”羡玉花容失色,由惊而怒道,“你胡说什么!凭据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对方指着报纸道,“你口口声声,反反复复地讲,这一男一女是被歹徒杀害的。那我就奇怪了,这个案子连我们巡捕房都还没最终定性,你一个外行又凭什么下断言?租界印刷附律老师没教你么?晓不晓得,乱发假新闻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什么?发假新闻?!真是岂有此理,简直颠倒黑白!!

嫌犯都已经有了,你还跟我说不是凶杀?!”她怒道。

哦?哪个嫌犯?我怎么不晓得?”对方笑道。

哪个嫌犯?那还用说,当然是那个戴格子围巾的年轻人!”她怒道。

哦,是么?密斯苏,你怎么就晓得,是这个人杀了那对男……哦,姜氏夫妇呢?”对方继续笑道。

是大门口卖栗子的老李告诉我的。他亲眼看见,案发前大半个钟头当中,只有这一个陌生人进出过小区。他刚出来不久别墅就起了火,他的嫌疑难道不是最大么?要是没做坏事,他出来时为什么要用围巾蒙着脸?要不是为了赶紧离开现场,他为什么要用跑的?你说说看,凶手不是他还能是谁!”羡玉愈发地怒了。

密斯苏,呵呵,你还是太年轻,太容易冲动啊!”对方笑得更欢了,“就凭这么点证词,怎么好随便下定论呢?漏洞太多了。首先你忘了很重要的一点,环龙路别墅区其实是个半开放的小区,外人要进去并不一定要从门走,翻墙也很容易,尤其是在天黑以后,要避人耳目并不困难。第二点,还是老毛病,你太相信单个证人的证词了。除了那个卖糖炒栗子的李老头,还有谁见过戴格子围巾的年轻人?一个也没有。他讲的就一定是真话了么?既然格子围巾能做这个案子,那么李老头又为什么不可以?反正又没第二个人看见,他大可以贼喊捉贼。第三点,退一步来讲,就算老李没说谎,你也不能证明案子就是格子围巾做的。老李只看到这家伙进了别墅区,又没看到他进F栋别墅。我们的思维太惯性化了,一死人就往别人头上赖。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根本没别的什么人插手,就是死者本人造成的呢?”

什么?死者本人造成的?!”面对如此荒唐的无理取闹,羡玉也笑了出来,她是怒极而笑,“总不见得,是他们夫妻俩自相残杀?难不成,是姜先生先掐死了姜太太,然后姜太太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绳子,用这根绳子勒死了她先生?”

也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呀!”对方开火车的本领已经超越了她的想象,“两个人兴许是同时窒息而死的。姜先生是男人,力道大,用手直接掐牢了他老婆的脖子,姜太太力道小,所以要借助绳子才能让她丈夫窒息。至于死后的火灾么,兴许就是一场意外,天干物燥,一不当心火烛,煤球炉没关好啊,电线短路什么的都很正常,没什么好稀奇的。”

开什么玩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兴许,是为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爱情?你是说,两个人是因为太爱对方了,所以才把对方活生生地掐死勒死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两年不是新从国外传过来一种玩法么?小情侣在做的时候掐住或者勒住对方的脖子,通过适度的窒息造成更大的快感,比起寻常的玩法,那可真是刺激多了!你想想看,姜先生是什么人?大学教授,年纪又不大。这么新派的一个人物,国外有什么新花样他会不晓得么?难保不想和他太太尝试一下。可谁晓得两个人兴头太高,一不当心白相过了头,结果双双窒息,做了一对没命鸳鸯。这个推测不也很合理么?密斯苏难道就没有过这种体验么?还是讲,密斯苏你其实是处女?”

混账!大混账!一大圈转下来,还是回到了那个该死的主题,更可恶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羡玉气得直跺脚,却不意一声裂帛的闷响,左脚大拇指竟穿透袜子上破洞,一下子解放了出来。最后一双长筒丝袜正式宣告报销。

怎么了,不开心啦?”大混账恬不知耻地将一只爪子搭上了她的玉手。

她毅然抽出手,扭过头,坚决实行断交。

可谁知桌子底下又伸过来一只蹄子,隔着两层皮革,轻轻摩挲起了她的右足。

她慌忙把右足换到左边,却反而暴露了更加尴尬的左足,让对方的皮鞋抵住了她柔软的足弓。她只能继续别着矜贵的螓首,坚决不看骚扰者一眼,泪水已在眼眶里止不住地打转……

就在泪珠即将滴落的一刻,对方突然收回了脚。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密斯苏,我晓得,你熬了一天一夜……”声音的主人再也掩不住疲惫,“……可你晓不晓得,为了这个案子,从前天半夜里到现在,我已经一天两夜没好好合眼了。这你看到了么?”

错愕间,她转回了视线,随即看到了一双夹杂着血丝的眼睛,外围的黑眼圈也愈发分明了起来……

如今案子总算告一段落了。我本可以立马回家困觉,之所以还待在这家西餐厅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密斯苏,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清楚吗?她本来并不清楚,或者说,直到现在她才刚刚清楚:难怪他一清早就有功夫在这里吃咖啡,难怪他还有心情和自己打棚,面对如此重大的一起凶案,这个被称为神探的男人竟能有如此闲情逸致,以至暂时忘记了劳累,这只能是出于唯一一个原因,那就是——案子其实已经破了。作为破案者,在一连奋战了一天两夜后,这个男人想要放松一下兴奋过度的大脑,否则就算直接躺到床上,一时半会他也是很难入睡的。

羡玉觉得,自己好笨,好蠢,好混,连人家诚意满满、几乎是主动提供的独家新闻都拿不下来。她本人才是混账,天字第一号大混账!

密斯苏,你应该明白,一个人的时间、精力、耐心,包括诚意都是有限的。”男人收起了视线,抬腕看了看金表,“等一下我还有个约会。我的老朋友,《鑫报》的薛经理已经在群玉坊包好了房间,就等我过去了。那里的床很适宜,比这里的椅子适宜得多。好好困一觉,醒过来汰个浴,跟小薛吃顿夜饭,顺便谈谈生意。唉,有点可惜,群玉坊那帮小姑娘虽然也漂亮,但比起你来还是稍微差一点,你懂的,主要是在内涵、气质上。好了密斯苏,话也讲得差不多了,要是没其他事,不如大家就各忙各的吧!”

逐客令已下,不由得她不站起来。起身的半秒钟仿佛无限漫长:主编的臭脸、同事的嘲笑、卷铺盖的窘态、火柴盒般的亭子间、二房东的满嘴脏话、那两个没文化的准妓女,以至于故乡的穷困、家族的潦倒、父母的专横,还有那个从初中开始抽鸦片,正守株待兔巴望着她回去的社会渣滓,渣滓中的渣滓……各色人等、种种惨状化作汹涌的光流,狂暴地掠过她的脑海,汇成巨大的漩涡,不由分说将她卷了进去,越陷越深……

在站直身体的同时,羡玉到达了漩涡的底部,透过至暗的渊眼,她窥见了最后一丝光明,她唯一的希望。随着重心的前移,左脚的大趾完全摆脱了丝袜的束缚,直挺挺地抵在了冰冰硬的皮鞋头上。羡玉知道,这是一个征兆,征兆的名字是——破釜沉舟!

她出手了,动如脱兔,一把按住了对手戴着金表的左手。

对手不禁一阵诧异:“密斯苏,你这是做什么?”

钟探长,”她咬牙切齿地微笑道,“——我愿意做!”

一闻是言,男人的嘴巴张成了O型,随后,变成了最惬意的形状:

密斯苏,能不能讲讲清楚,你到底愿意做什么?”

做你想要我做的事。”她毫不畏惧地盯着对手的双眼道。

哦?那么,你觉得,我到底想要你做什么呢?”对手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那是猫科动物对已落入他魔掌的活物的微笑。

钟探长,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我是一个女人,你也算是个绅士。我已经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了,还希望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话一脱口,她不由得有些怀疑:此时此刻的亭子间,两个舞女是不是有一个睡觉睡得灵魂出窍,附上了她的身体,借她之口说了这么一番混账话。

呵呵……”一阵大笑后,对手总算是暂时放过了她,“好吧密斯苏,希望你不会后悔。”

但我有三个条件,”现在轮到她大讲斤头了,“第一,新闻必须是独家的,在我之前,你绝不能交给别人,任何人都不行,包括那个薛经理!”

没问题,”对方笑道,“大不了群玉坊我今天不去了。”

第二,新闻必须非常有价值,不但要上头版,而且一定要上到头条!否则不作数。”

没有问题。除非你的笔头实在是烂到家了,否则这个案子绝对会让你在《浦江日报》独占鳌头,我敢打包票。第三条呢?”

很好,”尽管对方信誓旦旦,貌似成竹在胸,但羡玉依旧不敢大意,保险起见,她必须先拿定金,“最后一条,钟探长,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姜先生和姜太太的真实身份,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嘛……”如她所料,对手开始面露难色,“目前我只能告诉你,是一个很有名的人跟他的老婆。”

很有名是多有名?”她不依不饶道,“反正明天一切都会上报纸。你现在告诉我,就算我反悔,你也大可以不告诉我其余的部分,把独家新闻卖给别的报社,对你来讲几乎没什么损失。钟探长,你号称法租界神探,难道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吗?”

哈哈哈哈哈……”看着她锱铢必较的可爱模样,对手忍不住又大笑了一回。笑完后,他再度用猫科动物的眼光盯上了她:“密斯苏,算你厉害,我认输。好吧,我可以马上告诉你姜先生的真身,不过,为表诚意,你也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你问就是了!”羡玉道。是啊,都谈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可藏的呢?

还是那个老问题,”对手像公猫一样眯起了一双色眼,“——密斯苏,你到底是不是处女?”

猝然间,浑身的血液再度冲上了她纯洁的脖颈。一阵头重脚轻,她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子,踉跄中左脚尖被鞋子磕了一下,生疼生疼。那双破袜子真可恶!什么纯正国货、爱国袜,呸!统统狗屁!简直就是变相的封建残余!

哼!是又怎么样?!都什么年代了?这种封建残余还有什么好提的!”她一脸热血,义正辞严,宛如犹太女英雄犹滴转世。

啊,果然……”对手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现在可以说了吧!”她趁势追击道,“姜先生到底是谁?”

这位姜先生么……”对手低头故作沉思状,“……某种意义上,他可以讲是密斯苏你的一个熟人。”

事到如今还绕圈子,到底有没有一点心肝?!她瞪圆了冒火的杏眼,恨不得一把揪住这混账的衣领。

远在天边,近在——”混账邪魅一笑,竖起了眼前的书本,让她看清了封皮上的大名——

侠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