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个殉国者05鸾凤双飞白相不成了

 

停下!你是什么人!?”

 

钟少德被两个小巡捕拦在了总捕房大门口。无奈何,他亮出了派司。

 

啊!是钟探长!”两个新人模子大吃一惊,“你的样子怎么变掉了?”

 

在侦探部门外,他撞见了探员小赵。

 

探长!?”盯着他光溜溜的下巴,手下好像大白天见到了鬼,“你这是……”

 

没时间解释,他径直赶去了法医间。

 

哈哈哈……”好朋友没给他留任何面子,笑得前俯后仰,“少德你胡子怎么没了?不装老生,改走小而白路线了?哈哈……”

 

你装什么胡羊,不晓得本探长是化妆侦察么!”钟少德没好气地解下了脖子上的蔡司相机,一把扔还给对方。

 

当心!”朱法医一阵手忙脚乱好歹是接住了,“你要我命啊!这是德国原装进口机!”

 

要你命的还在后头!”钟少德掏出手帕,从衬衫口袋里包取出了那张群玉坊红官人老六的名片:“帮我验一验上头的手印,有几个是我本人的,不要搞错了——”

 

这么说,你是寻到那个人了?”

 

朱法医口中的“那个人”,也就是在唐志安遗书上留下指纹的第三个人。前两个人已验明身份,分别是《申报》的一个编辑和一个抄写员。如今这十指纤纤的最后一人也将揭开她的面纱,将真身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石英灯下!

 

检验进行得很顺利,一刻钟后,报告出炉——

 

不是密司袁。

 

一点没错,遗书上第三个人的指纹与名片上袁慕清的指纹并不一致,指印大小虽然比较接近,但纹理相差很大,绝不可能是同一人。

 

册那妈……”摘下紫外线防护镜,钟少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折腾了大半天,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是一场空欢喜,这趟台坍大了……难道讲,自己完全猜错了?唐志安的死根本和密司袁没有关系?伪造遗书的那个女人,还有密采里酒店的那个女人,如果真不是密司袁,那么她还能是谁?另一个未知的女大学生?或者,一个校外的神秘姘头?再不然,总不见得是唐志安他老娘吧?

 

不,应该是不至于。推敲再三,钟少德依旧觉得,嫌疑人最有可能还是在振华大学中,依据还是那封遗书。

 

唐志安之死这一事件本身固然会有多方受益者,但这封竭力将其塑造成殉国者的遗书却大为不然,它的受益者其实相当有限。伪造这份遗书的目的很明确,无非两点:其一,往振华学生会脸上贴金,其二,搞臭蝴蝶衣袜厂。蝴蝶厂号称“国货内衣大王”,在上海的华商界几乎没有竞争对手,而档次更高的外商又不屑与之竞争。凭借巧妙的自我定位,蝴蝶厂在商业上确实近乎“无敌”。因此,“搞臭”很可能完全是为“贴金”服务的。这起自杀活剧最有可能的策划者不是别人,仍是振华大学学生会。

 

身为学生会实际上的拿摩温,纵然没亲手伪造遗书,袁慕清也不太可能是清白的。听上午凉亭里三位女生的讲法,学生会的架构类似于一个小宫廷。袁慕清本人不用讲,自然是女王。她手下的那帮男生如吕骏、骆启忠之辈应该就是为她效命的“骑士”。除此之外,她应该还有一些女仆从,也就是所谓的“宫女”,遗书的伪造者也许就是其中之一。密司袁贵为九五之尊,连茶都不用自己泡,像此等下三滥勾当,又岂有亲力亲为的必要?哼哼,照这么看来,这起案子的女嫌犯不是一个,倒是一双了?只是不晓得这小宫娥卖相如何,要是差她女主人不太多,到时候来个主仆双收,唱一出鸾凤双飞岂不妙哉?神志无知间,钟少德回想起了在群玉坊与老四老六一同度过的三人时光……

 

在桃色的推理中,现实时光很快被打发了过去。在线索中断的情况下,静观其变亦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恐怕也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否则还能怎么办?总不见把全振华的女学生统统捉起来,强迫她们一个个验手印?若真能霸王硬上弓,钟探长又何必猢狲拆把戏,去扮什么记者呢?法国佬香波虽然草包一个,不过有一点他没讲错:如今必须考虑政治影响,避免引火烧身。不然就算破了案,区区一个小探长只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唯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等对手进一步行动,露出新的破绽。

 

钟少德并未等多久,就在他造访振华大学的翌日,那里又传来了新动静:在学生会的号召下,振华全体学生开始罢课。罢课当然不是放假,从当天中午开始,大学生们就三三两两地出现在法租界各区的马路上,从徐家汇到大世界,从肇嘉浜到洋泾浜,向行人派发起了传单和小报。内容既有老一套的:宣传烈士事迹、预备召开追悼大会、号召爱国抵货云云,也有新特色:这一次的宣传大量涉及烈士的家庭背景,绘声绘色地描述小唐烈士是如何出淤泥而不染,不与“买办资本家”父兄沆瀣一气,不顾家人反对,坚定不移地投身到反帝爱国学运当中……

 

面对如此恶劣的煽动,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香波督察长自然是雷霆震怒。以伟大法兰西的名义,高卢棕熊一通张牙舞爪,连下三道金牌令:

 

第一,政治部全体取消休假,马上发动舆论反制!

 

第二,马路巡捕全面出击,一见此类宣传品,立刻没收销毁!

 

第三,为尽早破案,现出动政治部查缉组的华探,全力配合唐志安案的负责人,为他提供各种调查上的方便,彻底揭穿煽动分子的阴谋!

 

你是谁?铳呢?他怎么不来见我?!”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无须版钟少德,香波督察长喘着粗气道。

 

阁、阁下……”一旁的郎秘书长早已冷汗涔涔,“事实上……他就是……”

 

这混账出去查案了吗?那好,你去告诉他,”大棕熊对来者龇牙咧嘴道,“他还有七天!我已经给了他最高权限,要是这混账敢让我失望,我保证——这就是他在捕房的最后一个礼拜!”

 

面对此情此景,“铳少德”还能说什么呢?无外乎是立正敬礼,然后,按照对方的想象,跑到外头查案去了。

 

经过一整天的街头调查,叫他酝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计划——旧瓶装新酒,编一出新戏本,继续扮他的老角色。

 

919日,振华大学的罢课进入到第三天。

 

上午十点,在霞飞路和嵩山路的交界处,一男一女两名振华学生正与三名巡捕闹得不可开交。男生身材精瘦,尖嘴猴腮,女生和他差不多高,生得膀大腰圆。后者手捧一大摞花花绿绿的宣传品,由前者充当零售员。

 

小赤佬,怎么又是你!?”为首的126号巡长一手叉腰,一手指人道,“这趟老实点,东西交出来——”

 

你们干什么?!”男生一脸怒气,用公鸡般的嗓音抗议道,“我们犯了哪一条法?!”

 

哪条法?妨碍治安,散布非法印刷品!”126号指向了女生手中的大堆证据,“不捉你们算得客气了。人可以走,东西必须留下来!”

 

非法出版物?一派胡言!”男生扯过两张油印小报,举得老高,“看看清楚——这是学联的《热血报》,正经的爱国报纸!你们凭什么捉我们?爱国也有罪吗?!”

 

不要罗嗦了,”126号如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是你们自己交出来,还是我们动手?”

 

来啊!有本事把我们一道捉进去!”男生挥舞着《热血报》道。

 

娘的,动手——”126号一声令下,两名副手一齐上前。

 

谁知未待短兵相接,女生手中的小报就被抛到了半空中。两名巡士一愣神,不意已被男生牢牢抓住了衣袖。

 

巡捕打人啦!!”杀鸡般的叫声响彻了半空。

 

非礼啊!!”他将近90公斤的女同学也跟着叫了起来。

 

围观的人本就不少,经此一闹,更是迅速升到了三位数。

 

放手!放手!”两名巡士尽管力气胜过男生,还背了步枪,但此时却不敢动武,挣扎得很狼狈。

 

就不放!狗腿子,有种你们开枪啊!”男生死死赖在巡捕身上。

 

126号的脸变成了铁青色,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枪套,最后还是摸出了警笛。这时从斜刺里窜出一个家伙,一把止住了他。

 

好讲好讲——”陈少卿扮相的钟少德一登台就唱起了红脸,“干嘛搞成这样?大家全是上海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呢?”

 

这位同学你也是的,”他又对男生道,“老是牵着这两位阿哥的袖子,你吃力不吃力啊?想请他们去舞厅里跳两支么?”

 

围观人群不禁哑然。

 

男生总算是放了手。两名巡士退回到126号身边,整理着被扯乱的警服。

 

本人姓陈,是《浦江日报》社的记者。”钟少德对众人自我介绍道,“做新闻和做人是一样的,顶顶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摆事实,讲道理,乱来是行不通的。现在正好大家都在,你们双方有什么是非曲直,不妨当着大家的面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心平气和地讲,不要吵相骂。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大家讲对不对?”

 

一干看客当然没有异议。

 

他们抢我们的报纸。”男生先开了口,他努力装出一脸无辜,“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姐妹,我们是振华大学的学生,今天在马路上发《热血报》纪念牺牲的同学。没想到这三个巡捕突然跳出来抢我们的报纸,还打人,连女同学都不放过。你们评评看,这还有没有天理?!”

 

胡说八道!光天化日,大家看看清爽,我们打过他们一记吗?”126号巡长掩不住一脸悲愤,“这小赤佬装腔作势倒有一套,他是个什么货色,恐怕你们还不晓得吧?实话告诉你们,这小赤佬老早就不是第一天上霞飞路闹事了!上个月我就在这个路口碰到过他,大清老早就躺在电车路上,他娘的,要不是司机司务刹车快,他老早见阎罗王去了!这还没完,电车一刹车,路旁边又跳出了两个学生子,掏出石灰就往车窗里撒,差点把乘客眼睛弄瞎掉!伊拉娘的,这帮小赤佬,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连好好上班的人都不放过。大家讲讲看,能由着他们到处瞎闹吗?!”

 

你、你怎么……”男生大惊失色,立马慌了神,“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你才是胡说八道……”

 

人群中早就议论开了。

 

好像是出过这么一档事,我记得就在八月中旬的辰光。”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回忆说。

 

我也听人讲,这帮小年轻非但拦电车,还抢送奶车,把好生生的牛奶撒了一马路,作孽啊!”一个娘姨模样的女人道。

 

唉,爱国是好的,但妨碍到别人家过日子,这就……”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叹道。

 

讲得对,他们要爱国,我们也要生活啊!”

 

学生子血气方刚,被人一挑就上山,一点不考虑后果。”

 

没错,是不懂事体!”

 

市民们纷纷摇起了头。

 

男生的脸红成了猴子屁股,而他的大圆脸女伴索性是“哇”地一声,哭着跑开了。

 

眼看时机已到,钟少德及时出手解围:

 

好了好了!不过几张传单的事情,何必扯那么远?我们就事论事嘛!依陈某人看,爱国当然是极好的,是没有罪的。只不过,也要适当注意方式方法。就拿今天来讲,这两位小同学到霞飞路上来宣传爱国,这当然是件好事。但霞飞路是全上海最文明的地方,规矩不能不讲。传单丢了一地,马路上乱七八糟,坍的终究是我们上海人的台。依我看,不如双方各退一步,巡捕先生原谅这两位同学一次,两位同学先回学堂,好好研究两天,商量出一个更加好,更加文雅的宣传方法,大家看好不好?”

 

众人纷纷叫好。

 

我们也是奉命办事,本来就没想捉人。”126号也放了软档,“要不是这小青年搅七念三,事情根本就闹不起来。”

 

男生自然更不敢多说一句,只是悻悻盯着一地的《热血报》。

 

来来,为了清爽的霞飞路,各位都来帮一下——”

 

在钟少德的鼓动下,围观的路人们拾起了散落四周的废纸,一并交到了三名巡捕手中。

 

摆平,散场。

 

但对于钟少德而言,这只是一出好戏的上半场。

 

趁中场休息,他拍了拍失败者瘦瘦的肩膀:

 

别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狗腿子,这笔账我早晚会跟他们算的!”带着余怒,男生抬头道,“这位大哥,谢谢你帮我这一把,要不然今个儿可就真栽进去了。”

 

不客气,小事一桩。”他顺口扯了个谎,“想当年我在学堂里也这么干过,进局子不稀奇。”

 

大哥你说你是记者?”端详着他的黑框眼镜,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

 

当然,《浦江日报》。”他不动声色道,“前两天我还采访过你们学校,为的就是唐志安的事情。”

 

这么说起来,我对你有印象……”对方终于想起来了,“……大前天上午,学生会活动室,我们应该是见过。”

 

哦,是么?”他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

 

没错没错,那时你在外间,我和几个同学开完会从内间出来,正好撞见了你,你不记得了吗?”

 

难道讲……你就是那群男生当中的……”

 

没错,现在记起来了吗?”

 

寿头,我当然老早就记起来了。要不是记得侬这张铳手面孔,我又怎么会特地搭好戏台,专等侬这只小寿头上钩呢?”钟少德心中骂道,嘴上自是另一番光景:“原来是你!幸会幸会,这真是太巧了!”

 

哈哈,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呀!”如其所料,男生喜出望外,解除了戒备。

 

接下来的事情就按部就班了。不待审讯,男生便自报家门,他叫肖斗銮,今年大二,是振华学生会的宣传干事。当钟少德提出要对唐志安事件做后续采访,对方二话不说,自告奋勇为其带路。一路上,只花了半角钱电车资,钟少德便从对方口中得到了不少情报:

 

在振华大学,学生会势力颇大,对学生的动员率高达七成。全校500余名在读学生有300多人听命于学生会,在其领导下参加学运,上街闹事,其中男生占绝大部分,女生数量很少,而且全是些家境卖相都不甚出众的人物,比如今天与肖斗銮搭档发传单的女生。学生会这两年来之所以声望日增,与其副会长,教育学系大三女生袁慕清的个人魅力是分不开的。这位密司袁还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其高贵的气质和罕见的美貌都有着家学渊源。原来,她出身于官宦世家,祖父是前清的巡抚,父亲正在北洋政府当厅长。至于死了的唐志安,肖斗銮同他并不熟,只晓得他在学生会里从不担任职务,学运一开始就作为积极分子加入了进来,参与了很多次游行集会,好像还挂了一两次彩,仅此而已。

 

陈大哥,实话跟你说了吧,大伙儿帮大小姐做事,为的无非是自个儿的前程。”下电车时,肖斗銮如是说道,“嘴上都骂政府卖国,心里头却巴不得政府来招安。同学们哪个愿意一毕业就失业?哪个不想公费留学,回来以后谋个铁饭碗,就像傅斯年、罗家伦一样?可真要是连命都丢了,哪儿还有什么前程?就拿我自个儿来说吧,那天拦电车的时候,我就赌定它不敢轧我,否则又怎么敢躺在铁轨上?这就叫做富贵险中求。可这回小唐的事可真奇了怪了,他好像就是直奔着死去的。我就不明白了,像他这种整法,就算整出了名又有什么意思?唉,他可真是个怪人!”

 

说的是,当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钟少德叹道,他还沉浸在对学生会女生总体质量的失望中,鸾凤双飞的梦想恐已成泡影,“唉,只可惜没寻准门路,到头来只当了个小记者。小肖,听你的口气,你们的那位袁大小姐,她本人和政府的关系好像也不浅呐!”

 

可不是么?”眼见四下无人,肖斗銮压低声音道,“也就是私底下说说,大哥你可千万别写出来啊!最近有一天我去活动室,正好碰上大小姐、吕会长、骆总务他们几个在内间开小会,我隔着门听到了几句,说的是‘大校’‘少校’还有大学生、中学生什么的。我琢磨着,大小姐一定是在军方有后台,指不准正在筹建学生军,嫌我们大学生人手不够,还预备召中学生入伍。”

 

哦?这么说来,她倒真是位巾帼英雄了。”嘴上附和的同时,钟少德心中继续骂道:“侬这小寿头,居然连‘大校’‘少校’是什么东西都不晓得,也敢在人面前装老鸾,真是寿到头了!”

 

所谓“大校”“少校”,其实和军队没半角钱关系,完全属于黑道切口。近年来,尤其是近三个月来,上海滩新崛起了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秘密党团,势力渗透进不少工厂和学校之中。在该党团内部的黑话中,他们在工厂的秘密组织称为“大校”,在学校的组织称为“少校”,相应地,工人成员称为“大学生”,而学生成员不分大中学,一律称为“中学生”,跟老早义和团的“大师兄”“二师兄”其实是同样的原理。如此看来,这位密司袁的身份倒真是复杂得很,社会关系深不可测,难怪她能在振华大学呼风唤雨,牢牢掌控着学生会。

 

在肖斗銮的引荐下,很快钟少德又在老地方见到了那位神秘美人。相比三天前的从容淡定,如今的密司袁略有些神伤,轻托香腮,凤眼低垂,带着淡淡的阴影,白瓷杯里的香茗也变浓了几分。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好几张近两天的报纸,既有《申报》、《新闻报》这样的全国大报,也有本埠报纸比如《浦江日报》,不知为何,后者被摆在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在不远处的玻璃板下,正压着冒牌陈少卿的名片。

 

密司袁,三天不见,别来无恙?”问候的同时,钟少德已大致诊出了美人的心病。

 

是陈先生……你好,”美人缓缓起身,强作欢颜道,“那天工作太忙,有些怠慢了,还请见谅。”

 

哪里话,多亏有你和各位同学配合,才让我写出了新闻。文章就登在昨天第二版,不晓得各位看过了没有?写得还过得去吧?”

 

嗯,拜读过了,”袁慕清又多挤出了一分笑靥,“写得很好,正像贵报标榜的那样,很客观,也不失公正。”

 

她之所以如此前倨后恭,个中缘由钟少德很清楚:就在《申报》登出唐志安遗书的当天下午,报社经理和主编就被工部局请去吃了咖啡,上千块咖啡钿罚下来,叫他们怎还有进一步报道的雅兴?不止是《申报》,从昨天起,公共租界内全部报刊都已被禁止报道唐志安案。与此同时,马路巡捕又开始查抄学生会自行油印的《热血报》。眼看宣传多方受阻,学生会陷入骑虎难下之境,叫密司袁如何开心得起来?如今正需要一位真正的绅士,仗义伸出援手,将她救下虎背,而这位绅士不是别人,正是法租界新闻界的良心、《浦江日报》本埠新闻版的支柱、胆色过人的青年记者——“陈少卿”!

 

所以,当挂羊头的钟少德提出做“深入报道”的请求时,只犹豫了几秒钟,对方便答应了下来。

 

谢谢你的美意,陈先生,”但密司袁并非没有顾虑,“只是,我们提供的资料恐怕不无激烈之处 ,贵报真能如实刊登吗?”

 

这有什么不能登的?本报一贯奉行客观公正的原则,只要是客观事实,就没有不能登的!”钟少德笑道,“就算是贵校《热血报》上的那些文章,在本人看来,只要稍作技术处理,也照样能登在本报上——不用多改,只要把那些‘打倒’‘万岁’之类的字眼都去掉,不就变成一篇篇好新闻了么?”

 

呵呵……”密司袁不禁莞尔,“陈先生你倒是很风趣。”

 

密司袁过奖了,本人虽然喜欢开玩笑,但从不打棚,”他进一步打棚道,“实不相瞒,本报的王主笔正是本人的母舅,他私下告诉我,他有意为这次事件开一个专栏,搞一段时间的连环报道。审查员不难摆平,老板在上头有人。我们现在缺的就是材料,所以陈某人有个不情之请——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动员贵校知情的同学直接向本报投稿?内容不用太拘束,角度越多越好,这比我们自弹自唱要强得多,更加可信,也更有感染力,肯定能吸引成倍的读者。不晓得密司袁觉得怎么样?”

 

这……”沉吟片刻,密司袁脸上现出一抹亮色,“那我们就试他一试,要真能成气候,那是再好不过了。我想,小唐同学的在天之灵也会感谢贵报的。”

 

那么,密司袁你呢?”他盯着对方的妙目道,“你就不感谢我了么?”

 

我?呵呵……”到底是官家千金,密司袁笑得不温不火,“慕清不是已经道过谢了吗?陈先生,你还想我怎么谢你?”

 

不如——”他涎着脸道,“一道吃杯咖啡好不好?”

 

不好。陈先生,我想提醒你两件事,第一,小唐尸骨未寒,作为同学和友人,我有义务守在这里为他声张正义,”袁慕清一脸正色道,随即却又透出了一丝谑笑,“第二,本自治会从不提供像咖啡这样的外国饮料,要是陈先生喝得惯中国茶的话,慕清倒是很愿意请你喝上一杯。”

 

说着,她唤来了管家骆启忠,命后者为客人泡上一杯铁观音。

 

品着苦中带甜的香茗,钟少德心神一阵舒畅,在微电气通达脑神经末梢之际,他更坚定了早先的猜想:唐志安有九成以上的可能就是被眼前这个女人所害。以前者的自虐狂习性,碰上后者简直就是一帖药,岂有不被这女魔王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道理?!好得很,密司袁,你自以为得计,却不晓得比起本探长来,你在各方面都还嫩太多了。你正一步步踏进天罗地网中,露出狐狸尾巴只是时间问题,不出数日,定叫你束手就擒,输得心服口服!岂止是心服口服?到时候,连你的玉体本探长也要一并驯服帖,叫她藏不住一丁点秘密。哼哼,走着瞧吧!

 

带着半黑半白,半是桃色的自信,钟少德回到了捕房,开始守株待兔。

 

果然,兔子急不可耐地自投罗网。当天下午他就收到了两篇振华大学的学生投稿,一篇《唐志安同学二三事》,一篇《一个热血的小开》。全是些不痛不痒的鸡零狗碎,用石英灯一照,一文不值,随手扔给了浦江日报社。鱼儿正在试饵,少安毋躁,还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多加了一篇:《忠孝难两全》、《警惕伪国货》和《唐志安烈士生平》。总算有了点意思,可惜还是不值铜钿,无妨,照登不误。看得出来,美人鱼开始沉不住气了,接下来就该上大菜了。

 

第三天依旧是三篇文,不过分量已大不相同,分别是《河南路惨案纪实》、《蝴蝶衣袜厂秘史》、《唐志安烈士追悼大会启事》。最重头的当属中间那篇《蝴蝶厂秘史》,文笔老练而下作,谣造得绘声绘色,极尽夸大渲染之能事,书法是清秀的硬笔仿柳体,一看就是出自高人之手,更厉害的是——除了手迹之外,高人还在信纸上留下了二十六个手印,经紫外线检测,指纹与唐志安遗书上第三个人一模一样,半点不差。

 

册那妈!你总算上钩了!”钟少德欣喜若狂。

 

虽说是上了钩,但也不无遗憾,他依旧难以百分百地确定,上钩的究竟是哪一条鱼。对方也没有一笨到底,到底留了一记后手:这篇文章并未使用真名,而是署了“振华知情人”的化名。

 

无论如何,调查终究是取得了质的突破,最初的猜想基本得到了证实——唐志安死于谋杀,凶手不在别处,正躲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学生会中!

 

是时候揪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