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羊城

刊登在《国际日报》2019年11月29日

三十多年前,我是一名刚走出校门的年轻英文翻译,常带着美加来的团队到广州,那时国门打开没多久,从国外来的客人通常都是以广州作为进出中国的第一或最后一站。

我很喜欢广州,不仅我身上那四分之一的广东血统让我对广州的美食极奇喜爱,而且那时的广州是全中国最时尚的地方,尤其是衣饰,连上海都无法相比。每次我来广州都会买几件漂亮时髦的衣服带回去,穿在身上总会引起别人的赞美。江浙一带的商品市场里的美丽衣装,基本上都是那些个体户到广州来进的货。而我可以直接自己在广州选喜欢的衣服,摆脱那些个体户的品味,更有一种创立自己时尚的自由感。

那时的广州接待外宾的宾馆并不算太多,我记得大部分时候是住在白天鹅宾馆,偶尔也会住在花园酒店,外事纪律规定我们送走外宾之后,最多只能在宾馆再多住两晚,而那两晚是我每次“上任务”*最盼望的,我通常喜欢就待在白天鹅宾馆里,早晨去他们的中餐厅吃我最爱的肠粉,叉烧肠粉虾肠粉统统都爱,吃饱了就不分白天黑夜地看白天鹅宾馆里的闭路电视,那里面有很多原版的好莱坞电影,那时在外面的世界里是看不到的,《克莱默夫妇》就是在那里看的,还记得看麦当娜的演唱会,被她大胆衣装和表演震惊,第一次发现听歌也能听得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有时也会从白天鹅走出去,记得不远处就是一条老街,上面有各种各样的热带水果卖,也是第一次看见广州人快速地削菠萝的皮,再把菠萝肉放进盐水里,菠萝的甜香荡漾在那条街的空气里。为了能让远在江南的父母尝尝南方的水果,我曾经背着菠萝和椰子回家,却削不出广州人的速度和美观,用家里的刀砍椰子更是件艰难的事,最终以椰子水流满地告终。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因为我的一本养儿育女的书被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出版社邀请我前来录制延伸的线上教程。三十年不见的广州,我还能认得出吗?

从杭州飞广州,我特地在西湖边买了一件蚕丝的短袖长裙,因为听说广州的天气仍然十分炎热,出了机场,一阵晚风吹来,却是非常适意的感觉,不冷也不热。

进了越秀区出版社隔壁宾馆的十二楼的房间,轻柔的音乐传来,竟然是一首很熟悉的美国歌曲,一把慵懒的女声在唱:Oh My dear Oh my love, I miss you so much……

一阵恍惚,仿佛回到大洋彼岸的家里。

拉开落地的大窗帘,外面的灯光像水一般的倾泻进来,斜对面的两栋高楼让我知道这是个大都市,可正对面却是黑糊糊的一片,那神秘的黑暗延伸到远处又连接了一片灯火,反而给了我一种黑夜里的远眺。

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目光从窗外移到窗内,桌上有一个精致的茶具,咖啡色的壶身,金色的提手,还有两个小巧玲珑的茶杯;茶具旁是两个弯弯月型的果盘,一盘里是南国的香蕉和桃子,还有一盘红红的乒乓球大小的水果,凑近仔细瞧才发现那竟然是柿子,这么小的柿子我还真第一次见,忍不住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一股甜蜜的滋味在口腔里翻涌……

清晨醒来才发现,窗外正对的那块神秘之处,原来是动物园所在,与一群动物们为邻,怪不得那么一大片暗无灯火,是它们让我拥有了现代广州里的那一方原始的安宁。

接下来的几天,我回到了朝九晚五的工作状态,每天按时进录音室,按时进出出版社的大楼,好在宾馆的早餐台上每天都有肠粉,这使得广州的日子与三十年前便有了一份相似的链接,仿佛那过去的三十年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事情,也好像我从不曾离开过,只不过从沙面转到了越秀,一个晚上的功夫而已。

录音进展很顺利,正值周末,出版社为我安排了一次类似新书发布会,在一家温馨的书店里,会后,几位同仁领着我去看看现在的羊城。

出租车把我们一路开出了越秀区,一个个带点西式建筑风格的别墅在车窗外闪过,有点熟悉的陌生,据说这些别墅才是广州最贵的住宅,动则上亿的天价,令人乍舌。越秀区是广州很不错的学区,那里的平均房价不过三四万一平米。北上广深,都属于中国的一线城市,但越秀的房价相比其他三个大都市,确实算的上容易负担得起。上亿的别墅里,住着的会是些什么样的人群?

出租车在珠江边停下,眼前便是那个著名的新广州地标,俗称“小蛮腰”的广州电视塔,我被告知那是全中国第一高楼,迷惑了一下,因为半年前我在上海浦东上了一座那里的高楼,据说也是中国第一高楼,到底谁最高?忍不住上网查了一下,原来上海的高楼高出广州三十米,不过,不想影响东道主的骄傲,我没说出来。那天,我发了小蛮腰的照片到微信的朋友圈里,玩笑说了这高度第一的事情,结果引发一阵朋友圈里的朋友各自称自己的城市高楼第一的争议,那是始料不及的有趣。

广州的朋友特地带着我乘坐轻轨,因为那条轻轨线沿途风景美丽,有轨电车始终不急不缓地沿着珠江河岸行进,人流上上下下,年轻人居多,忽然想起我年轻时很熟悉的一句话: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这个广州亦然,是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的,他们生活在这里,呼吸这里的空气,喝着珠江里的水,可是广州也是我的,她存在与我的记忆深处,我今天也在这里与他们一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着同一个风景,虽说只有匆匆几天而已,但短暂不代表没有,短暂也可以是永恒的。

那天傍晚,坐在琶醍一间酒吧餐厅的临江露台上,一瓶法国红酒配着几样西式的佳肴,身边是几位出版人和报业文友,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杯光灯影外,高楼林立地珠江两岸,霓虹灯辉映在江水里,波光粼粼,笑语不断,很难讲清我当时的心境,那是一种仿佛不属于广州的熟悉,却有着广州特有的暖意,是我所熟悉的,却不曾把它与广州联系起来,可那又是实实在在的就在珠江的水上,英文歌伴着粤语歌,西洋风夹着中国雨,就是那么自然地在这座叫羊城的地方出现了。

当大家举杯相互祝福,杯中的红酒像心中的柔情在轻荡,透过那红宝石一般的紫光,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缓缓地对一群高鼻子蓝眼睛地外宾说:知道为什么广州叫羊城吗?传说古时候,这一带连年灾荒,人们颗粒无收,生活艰难。有一天,从南海飘来五朵彩云,那是五位仙人各骑不同毛色的仙羊,他们手执稻穗,腾云驾雾降临这里。仙人们把稻穗赠给这里的人们,并把五只仙羊也留了下来,人们把稻穗撒向大地,从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五只仙羊化为石羊留在山坡上,保佑这里的人们富足安康。羊城之名由此而来…...

注*上任务是当时外事工作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