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09 炸爆你们的狗头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关玫只有单刀赴会。

说到底,小曲的作用不过是拆弹,少了他地球照转不误。只要人群疏散及时,弹就算不拆也无伤大雅。今晚的首要目标是拿下炸弹人。作为诱饵,星火工人补习学校炸不足惜,充其量不过是在大上海地图上揩掉了一小点野鸡污罢了。

六点零五分,关玫带着腊克丝和申校长由后门进到夜校。甫一进门,她就向后者发出了命令:

封锁后门!从现在起到放学,所有人一律从前大门进出——”

随后,她将腊克丝带到了前大门门房间旁,挑了一个望远镜正好照不到的位置,发出了第二条命令:

腊克丝,坐下来,盯仔细——”

腊克丝立马就位。有一肚皮生煎打底,如今她神采奕奕,目不斜视,已对一切诱惑不屑一顾,可以说完全进入了临战状态。

在这两天当中,关玫已对腊克丝进行了强化训练。现如今,后者对SD炸药的气味已高度敏感,反应范围已达五米。只要一有陌生人携带SD进入范围,她便会第一时间出击,死死咬住对方。

布置完陷阱后,关玫坐镇校长室守株待兔。校长室离学校前大门不过十米远,门口的情形透过窗户一目了然。嫌犯一旦被狗咬住,她就立刻开枪狙击,专打手脚,以她全警校第一的枪法,击伤生擒不在话下。至于事后报告么,也不难浑水摸鱼,就引用她老师钟少德的名言:“七分推理,三分运道。”总之,到时头功由她一人独占,不管是钟少德、秦国栋还是那个催命鬼“表叔”,有谁还敢小看她关神探?成败全看今夜。

六点一刻起,开始有学员和教师进门。关玫倚窗而坐,手伸进包里,打开了柯尔特380的保险。

一个,两个,三个……零零星星的人员陆续经过腊克丝,后者镇定自若,一一放他们过了门。

反观同屋的申校长,早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申校长,镇定——”眼看有教师向校长室走来,关玫提醒道,“记得跟平常一样。”

申校长,夜饭吃过了?”一名年轻的男教师走到了房门口。

啊,吃过,早吃过了。”申校长抹了抹冷汗涔涔的额头。

年轻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更加好奇地看了关玫一眼。

关玫报之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年轻人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老申,你今天来得倒早!”不久又来了一名中年男教师,“哎,这位小姐是……”

哦!你是讲她啊,她,她这个……”麻皮脸牙齿跟舌头打起了架。

关玫赶忙站起来自报家门:“老师您好,我是申校长的外甥女,在南洋中学教书……”

对对,她教的是国文,”申校长总算回过了神,“初中国文,那个,最近想出来兼职,所以今天过来观摩,观摩一下。”

贤外甥女这样的高材生也愿意教我们夜校?”对方笑着打量她,“这倒是一大新闻哩,难怪老申你煞有介事……”

还好蒙混过去了。

一面应付着陆续来打招呼的夜校教师,关玫一面用余光和耳朵监视着夜校大门。没动静,眼看着三五成群的人不断涌进夜校,腊克丝依旧稳如泰山,毫无一点反应。

直到六点廿八分,迄今最大的一群工人出现在了校门口。

啊!来了!”一望之下,麻皮脸校长大惊失色,“就是他们,江北人!”

关玫一把掏出柯尔特,子弹上膛。

培元肥皂厂的十几名江北籍工人好像赶集一般,从大门口一拥而入。

然而,自始自终腊克丝都稳稳坐在地上,甚至连尾巴也没甩一下。

搞什么?难道生煎吃得太饱,嗅觉暂时失灵了?还是讲,这帮人过得实在太快,腊克丝还没来得及嗅出炸药?

正思忖间,上课铃摇响了。关玫只得暂时收起了枪。

难道,炸弹真的不在这群江北工人身上?

那么,现在到底是跟踪监视江北工人,还是继续监视大门?

或许,继续一心二用?不错,人手有限,只有这样才能发挥最高效率。

关玫当机立断,命申校长介绍她进了第四班,全部十三名江北工人都在这个班上。她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一边盯着江北人,一边换个角度继续盯大门。

不想她的到来着实改变了班上的气氛。课开始上得磕磕绊绊,那是一节政治课,讲的貌似是什么“工人阶级在新民主革命中的地位”。学员们大多心有旁骛,几乎每分钟都有人偷偷回头看她。就连年轻的教员也是心不在焉,口误连连,他正是之前校长室门口那个脸红的青年,不用讲,他看她的时间比所有学生加起来还要长。忍无可忍之下,关玫柳眉一竖,一眼回瞪过去,暗骂一句:“看什么看!猪头三,当心眼乌珠落出来!”

整间教室一共三十四人,除关玫和政治老师外,还有三十二个学员,清一色男性,其中十三个江北学生也许是由于来得最晚的缘故,一齐坐在教室的后排。近距离观察下,有六个人书包里似乎都装有相当体积的不明物体,一时间难以进一步缩小范围……

另一方面,学校门口倒还太平,除了偶尔巡逻经过的红袖章工纠队外,暂时未见闲杂人等……

一片焦燥之中,45分钟的课总算是熬响了下课铃。

正当关玫决心屈尊上前,借套近乎旁敲侧击之际,却不意被第一排下来的三个家伙抢了先。他们径直走到江北人当中个头最小,看起来最土的两个学员面前。

同志,跟你们商量一桩事体,跟阿拉换只座位怎么样?”三人中为首的那个开了口,这家伙廿五六的样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身全新的绿人民装,头发分成三七开,还抹了不少发油,香飘丈许,让关玫不禁想起了她老师还在局里时的造型。

两个江北人惊愕地抬起了头。

阿拉董书记没别的意思,主要为了你们好,帮助你们上进。”三七开左手边的家伙帮腔道。

喏,接下来不是国文课么,”右手边的跟班进一步解说道,“请你们坐前排是为了你们看得更加清爽,学得更加快,更加好,早一天学会写信,不就好更加好、更加深入地跟厂领导和女同志交流了吗?这是天大的好事,你们还不领情么?”

不用讲,两个识字同志的脸早已变成了铁青色,一时间哪还说得出话来。

你们什么意思!?”总算有人出头了,斜刺里跳出一个一米八的大块头,“换什么座?欺负我们苏北没人吗?!”

哎,这位同志火气哪能介大?”三七开头势一昂,迎前道,“苏北哪能会没人?不是讲过了么,阿拉是看你们苏北人革命幸苦,整天冲在第一线,风里来雨里去,一不当心耽误了文化学习。今朝总算是解放了,为了配合建设新上海,难道不该好好补一补课,读一点书么?”

少来这一套!”大块头大怒道,“就你们宁波人会读书,有文化了!?呸!哪个不晓得,前两年闹罢工,护厂子的时候,哪回不是咱们江北兄弟冲在最前头?你们宁波人有什了不起?哼!要不是整天躲在乌龟壳里,你们能多读那两本破《灯塔》吗?!”

什么!?”三七开也开始怒发冲冠了,“骂阿拉也就算了,你们竟敢污蔑《灯塔》?污蔑党办的刊物?!你们简直就是一群反革命!无产阶级的害群之马!”

妈个皮!少给老子扣大帽子!”大块头双手叉腰,满嘴唾沫横飞,“全收回去!害群之马就是你们自己!你们宁波人就是一群马屁精!昨天拍资本家老板马屁,今天拍上级领导马屁,一群吃软饭的狗东西!”

去你娘的!”三七开也破了口,“再哪能也好过你们这群苏北狗!最起码阿拉没拍过东洋经理马屁,哪个不晓得,你们苏北人十个有九个是日本人的走狗!”

老牌狗汉奸!”左手帮腔道。

文盲加流氓!”右手补充道,“走路留点神,当心吃炸弹!”

你们才吃炸弹!”大块头差点跳上了天花板,“妈个老皮!一群狗娘养的,叫炸弹人炸爆你们的狗头!!”

一时间全教室群情激愤,双方立刻有两位数的人加入到骂战中。就连另外三间教室的人也纷纷被吸引了过来。不意间,围观的人群挡住了关玫的视线,校门口已经看不见了。

不好!莫非是瞒天过海?!

关玫急忙分开人群,跑到了教室外。

她的猜测又一次落了空:校门口依旧一切太平,只看得到个把红袖章。腊克丝也许是在原地坐太久了,眼看主人出来,还特地伸出红而长的舌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反观教室里,骂战并未进一步升级为肢体暴力,正相反,似乎就是从关玫离场后开始,事态很快趋于平稳。

妈个皮!这鸟课还有什么好上的?”大块头把书包往肩上一掼,“兄弟们,稀罕他个头,咱们走——”

十三个江北工人开始一齐退场。

没任何人阻拦他们。包括三七开一伙,他们也并未不依不饶,也只是冷笑着目送对手离开。

眼看着十三个人一窝蜂出了大门,关玫的警觉未尝稍减,她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危机已经解除。她从暗处现身,第一时间回到了教室里。一、二、三……她一个个数着新空出来的位子,尤其注意桌板和椅子底下有没有谁“粗心”留下什么物事……

小关老师,让你受惊了,”身旁响起了谄媚的甬式男低音,“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一帮流氓无产者,孺子不可教……”

一遍查毕,然而并无可疑的包囊,哪怕是半个。

“……一直没机会自我介绍,我姓董,是大新自来火厂的党支部书记,现在当车间副主任。不瞒你讲,组织安排我到这里来进修,是想我拿到中学学历,将来好进一步培养我……”三七开仍在喋喋不休,劣质发油闻起来好像猫尿。

腊克丝!”关玫一声清叱。

腊克丝早就坐不住了,得令如离弦之箭般奔了过来。

关玫冲她使了个“吓一吓”的眼色。

汪!!”腊克丝一记虚扑,吓得董书记连退好几步,一屁股撞在课桌上,裆部在桌角上磕了个正着。

忘介绍了,这是我的狗,”她对捂着裆部,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的男人道,“不好意思,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发油的味道,特别是某些劣等产品。”

关玫牵着狗回到了校长室。接下来的第二堂课上得顺风顺水。

八点十分,放学铃准时摇响,带着一整天的疲惫,师生们很快离了校。直到星火夜校熄灯,也不见一点点炸弹的影子。看来审判日并不是今天。那么——

一定是明天!”锁上校门后,麻皮脸校长又生起了新的惶恐,“上面交代过,明后天军管会可能会有领导下来视察刘家宅,很可能会来我们星火。他一定是想在明天发难,趁接待的时候一锅端!天哪!这活阎王!”

镇定——”她再次做出了训练手势,“我们早有防备。申校长,你和你的学堂时刻处在人民公安的保护下。明天上级还会加派多位拆弹专家,个个在苏联受过特别训练,世界上没他们解不了的炸弹。你也不想想看,退一万步,就算不为了你跟你的宝贝学堂,难道我们还会不顾领导首长的安全吗?”

是是是……”可惜申校长的尾巴早退化了,“全靠各位公安领导,等熬过这关,我一定送锦旗给你们,亲自登门,感谢领导的大恩大德……”

时乖运蹇,诸事不顺的一晚。

坐在回市区的末班电车上,望着窗外越发稠密的点点灯火,关玫沉思道:今天的坏运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不正开始于她那位准拆弹专家突然临阵脱逃么?哼!本以为早把他驯服帖了,不想这家伙看起来蛮gentleman,骨子里倒意外地硬气,一言不合就敢倒放她鸽子。对这种死小鬼,不好好特训怎么行?毕竟,如果申校长的情报无误,明天确有军管会高官来刘家宅视察的话,那么就不能不考虑到舆论影响。最好是能活捉炸弹人,同时阻止炸弹的爆炸,这样就等于是直接卖给了市领导一个大人情,功劳还不是大大的?最起码也能记一次个人一等功。要想借这次机会一鸣惊人,没那家伙帮忙怕是不成的,毕竟自己并非理工科班出身,拆起弹来不过是三脚猫功夫……

——曲江鸿,往哪里逃?看老娘过来摆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