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德尔先生的中文情结

莱德尔先生是成功人士,早年的勤奋努力、苦心经营,使他在五十岁时就已丰衣足食,富贵安乐。他的慕尼黑保险公司业务持续发展,蒸蒸日上;他的家庭生活美满如意,幸福和谐。即便是陌生人,几分钟内也可判断出莱德尔先生的身份,因为他的举止总是那么绅士得体,谈吐总是胸有成竹、令人信服。

五十岁后,莱德尔先生的保险业务发展到了亚洲。在去了几次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后,莱德尔先生强烈地产生了学习中文的想法,因为他发现中文在亚洲地区使用者很多,用中文交流,对业务有很大的帮助,而且他对中文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莱德尔先生除了母语德语外,还会英语和法语,他从小对学习语言就有着很大的兴趣,只不过没有机会专门学习而已,现在因为工作的需要和由衷的喜爱,他决定再学一门中文了。

莱德尔先生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决定一做,他立刻行动起来。起先他想去人民夜校报名上中文班,可仔细研究课程简介,就发现了问题:一是时间不对,莱德尔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不能保证去听课的时间;其次是学校能否开得了这个班,还是未知数,因为简介上写着,如果报名人数不足五人就不开班。那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想学中文的人还寥寥无几,开不成班是完全可能的事。

这难不住莱德尔先生,他一拍脑袋就有了办法。莱德尔先生的独生女儿乌拉正在慕尼黑大学读书,莱德尔先生做了几张聘请家庭中文老师的招贴,让女儿贴到了大学的广告栏里。他开出每周日上午给他上三小时的课,报酬为五十马克的价钱,等人应聘。莱德尔先生果然精明,不久他就聘到了一位好老师。

所谓好老师,并不是当时就知道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感觉到的。你想啊,除去地域的原因不说,中文汉字有着简体字和繁体字,拼法有着拼音和注音符号,发音有着普通话和广东话。对莱德尔先生而言,当时一窍不通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偏偏他运气好,碰上了一位来自北京的访问学者齐老师,使得他的中文学习,一下子就走上了正规,学的正是后来使用越来越广泛的简体字和普通话。

齐老师将近四十岁的样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因为是德语专业的访问学者,所以和莱德尔先生交流起来丝毫没有问题。齐老师用小学语文课本为莱德尔先生开课,从汉语拼音学起,循序渐进。顺便说一下,齐老师之所以有小学语文课本,是因为他那上小学的儿子也跟着他来慕尼黑读书了,业余时间他仍要求儿子学习中文,所以把课本全带来了。

对莱德尔先生来说,拼出汉字的读音并不难,但要准确地读出四声声调就费劲儿了。普通话的声调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种,而外国语言中并没有这些,莱德尔先生学拼音的时间全花在练习四声上了。齐老师结合实用口语,让莱德尔先生用拼音读出简单的句子,莱德尔先生很快就能说几句中文了,比如:“谢谢”、“不客气”、“认识你很高兴”等等,可是这个“你好” 他怎么也说不快,因为两个字都是上声,齐老师告诉莱德尔先生,碰到这种情况时,第一个字可以读第二声阳平,第二个字还是读上声,莱德尔先生一下子开了窍,从此,诸如那些:“水果”、“手指”、“广场” 之类的,他都会读了。

莱德尔先生开始学习汉字了,其中写汉字是他最喜欢的一项。在他还没学中文之前,他最欣赏的就是汉字的模样,他觉得那真是一门艺术,如同绘画一样。可当他在齐老师送他的田字格练习本上开始写时,齐老师却笑了起来:“莱德尔先生,你这是画字,不是写字。” 莱德尔先生抬起头,眼睛谦虚地看向齐老师。

“一般说来,写汉字的规则是,先横后竖,先撇后捺,先上后下,先左后右,先中间,后两边。” 齐老师一边讲,一边示范着,莱德尔先生迫不及待地练习起来。打那后,写汉字成了莱德尔先生的一大爱好,乘车、等人、茶余或无聊之际,他都用来写汉字,于是他写汉字的水平进步神速,只是他写出的汉字常常缺胳膊少腿。

无论怎样,莱德尔先生已经爱上中文了,日复一日地坚持,一年多后,他已经可以阅读小学三年级的课文,说常用的句子,汉字写得很熟练,只有听的方面还比较差。这期间,莱德尔先生又去了一次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因为他有业务在那里。他专门绕道去了几天北京,见识了中国。他参观故宫、天安门、天坛和颐和园,品尝传统小吃,那些精美的中国工艺品,让莱德尔先生喜欢极了,他给太太和女儿买了好些漂亮的礼物,价廉物美。最让莱德尔先生高兴的是,他居然能够看懂一些中文路名和店名,在餐馆点菜时,他也可以弄清是鸡鸭鱼还是牛羊猪。有一次,一对北京老夫妇称赞他懂中文,他快乐,又遗憾,因为他还不能任意用中文交流。

从中国回来后,莱德尔先生更加努力地学习中文。不仅如此,他对中国的文化、历史和地理都产生了兴趣,比如十二生肖,他很认真地研究自己、太太和女儿的属相;比如农历的节日,他仔细弄清各节日的传统意义和庆祝形式;再有就是中国各地域的地理位置和特点等等。莱德尔先生从中国买回了许多田字格练习本和作文本,用来练习写字;还买了一些富有中国特色的邮票、信封、贺卡等等,他想学习写中文信。---- 齐老师已经转到柏林的自由大学去了,莱德尔先生打算用中文写信和他保持联系。

接替齐老师的也是一位来自北京的访问学者任老师,虽然专业是理工科,但教莱德尔先生中文完全没有问题。
“现阶段,你需要认识大量的汉字,这就像盖房子的砖,有了砖才能垒墙盖房子,”任老师对莱德尔先生说。
“那要学会多少呢?”莱德尔先生问。
“至少1000多吧,越多越好。”任老师说。
莱德尔先生开始使用中国高校专门针对外国学生的课本学习中文了,这是他从北京的新华书店买来的。由于已经有了基础,他学起来感觉很顺,他觉得原先那些针对小孩子的课文让他来读,实在好笑。

任老师每次来都要给莱德尔先生默字,听写句子,一课一课地往下教。莱德尔先生越学越觉得中文了不起,心想那么多的汉字,真不知中国人是如何记住的。其实莱德尔先生已经很不简单了,五十多岁学中文,确实是个挑战。任老师教他朗读课文,莱德尔先生就买了个录音机,先把任老师的朗读录下来,然后自己在课余时间反复练习,于是,他的舌头逐渐灵活起来,中文说得利索多了。可不到两年,任老师又要离开了,将去新加坡工作,惋惜之余,莱德尔先生和任老师约好,以后常在新加坡见面。

任老师给莱德尔先生介绍了一位姓陈的女士作老师。陈老师也是北京人,在国内时就是语言老师,有教书经验,她的丈夫在慕尼黑大学读博士,陈老师带着四岁的女儿陪读。陈老师接手教中文时,发现莱德尔先生已经有了不少中文基础,可就是语法混乱,说出的句子令人听不懂和可笑,比如:“我问女士尊敬的好”、“我的信给你寄”、“这个天我休息” 等等,另外中文里的量词是外语里没有的,莱德尔先生根本掌握不了,诸如 “一本书”、“一辆车”、"一件衣服”、“一根头发”之类的量词,他全都用“一个”。陈老师耐心地为莱德尔先生讲解汉语句子的基本句法,做练习,布置相应的作业,并且增加口语,慢慢地,莱德尔先生总算在写作时,能够把常用的句子写得让人看得懂了。

陈老师给莱德尔先生教授中文,很受他太太的欢迎,因为陈老师把中国烹饪带到了莱德尔先生家。起因是有一年春节,莱德尔先生打算邀请陈老师全家同他们全家一起去中餐馆用餐,庆祝春节,而陈老师却说自己可以为大家做出一顿正宗的家宴,不用出去吃。莱德尔太太听了大感兴趣,她自愿去采购所需的食材,做陈老师的助手。于是,那个春节在莱德尔先生家里,经过一番蒸、炒、煎、炸、炖,两家六口人外加乌拉的男朋友托马斯,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美味的中式家宴,过了个中国春节。那以后,莱德尔太太经常向陈老师请教做中国菜,由此也爱上了中国文化。同年,莱德尔太太第一次随莱德尔先生去中国旅游,他们游了香港、上海和北京,拍了许多照,带回来许多中国东西,其中麻将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了。他们向陈老师学习玩麻将,不久,麻将成了莱德尔先生家的娱乐活动之一。

转眼间莱德尔先生学习中文已有六、七年了,他汉字掌握了许多,中国文化也知道了不少,有点儿 “中国通” 的味道了。此时陈老师也要随丈夫离开德国,陈老师告诉莱德尔先生,他的写和读都已达到一定程度,以后需要加强听和说,并且又为莱德尔先生介绍了一位张老师继续教他。张老师每周来,教课内容主要就是和莱德尔先生会话,每周一个主题地进行下去,外加练习自由交谈,莱德尔先生很有进步。此阶段的莱德尔先生状态极佳,只要有说中文的机会,就坚持说中文,哪怕说得再慢、别人再不懂,他也坚持说。

他与教过他的齐老师、任老师、陈老师都保持着联系,经常给他们打电话、写信,过节时寄贺卡,为的就是练习中文。此时,三位老师都已分别去了不同的国家,通信是没问题的,但打电话的费用就有点高,可这也影响不了莱德尔先生在电话中说中文的热情,他说不快,用时长,费用就多,但三位老师都能理解他。每到中秋,莱德尔先生还要寄他的“月饼” ---- 一种很像月饼的德国式蛋糕给陈老师,因为是陈老师把中国烹饪带到他家的。

张老师的中文会话课持续了不少年,莱德尔先生坚持不懈,努力练习。拜现代科学的福,人们后来终于可以在网上视频了,这大大为莱德尔先生提供了方便,最后当张老师离开慕尼黑时,再也不用介绍新老师,而是改成师生在网上继续会话课了。

冬去春来,莱德尔先生学习中文已有十载,十年光阴,莱德尔先生凭的全是对中文的热爱。他几乎每年都去新加坡、马来西亚和中国,他的中文越来越流利,对中国的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有一年他竟然从北京包了辆车,一路开到内蒙古去旅游。那会儿还是本世纪初,出租车行业还不怎么规范,开始时那个司机时不时地想蒙他,但他发现莱德尔先生会中文,不是那么容易被蒙的,再后来他们竟成了朋友。每当说起这段冒险的经历,莱德尔先生就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和骄傲。

又是许多年过去,莱德尔先生快有八十岁了,垂垂老矣,他来中国的次数越来越少,可仍然忘不了中文。齐、任、陈、张四位老师也都不再年轻,他们生活在了世界不同的地方。随着现代网络技术的发展,寄信已被电子邮件所代替,现在的莱德尔先生只在中国的春节和中秋节时,给各位老师寄贺卡了,因为他知道这两个节日是中国最重要的节日。他用的仍是某个马年在中国买的贺卡 ---- 那次他买了一大批生肖马。贺卡仍旧用中文写,总是这几句:“尊敬的x老师,xx节快到了,我和我太太衷心地向你们全家问好,祝你们xx节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多多发财!” 只是近几年,老师们发现,莱德尔先生的汉字又开始缺胳膊少腿了,偶尔还会出现 “我和我太太问你们全家衷心地好”这种错误语法的句子。有一次任老师碰见陈老师,说起莱德尔先生学中文,不约而同地感叹,不管他的中文水平如何,莱德尔先生的中文情结真是感人至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