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秦淮月》四十四

1938年的初春,秦俊生和巩秋月随着中央医院的一个分支,从首都南京一路往南撤,在长沙稍事停歇了下来。当时的中央医院分为两支,一支由老院长刘瑞恒带领随着国民政府从长江逆江而上,去了武汉,最终抵达重庆,建立重庆中央医院,这支队伍依旧担负着国民党大佬们的健康重任,内科为主导力量。秦俊生本就与老院长因为留美一事留下了心结,加上他又是外科医生,而外科主任沈克非被任命为另一支中央医院的负责人,这一支肩负着救治伤兵的重任,随着被日本军队逼迫往南的国民党的军队的步伐,一路往南。

他们撤至长沙,看着流水一般不断的伤兵从北面前线退下,长沙的街道上甚至有重伤兵匍匐在地上爬行,惨况令人不忍。沈克非院长当机立断,在当时的长沙麻园岭处的协均中学的校园里,临时办起了重伤医院,秦俊生成了重伤医院的主刀医生和负责人之一,收治前线源源不断运过来的重伤员。

长沙是湖南省的省会,地辖南北,扼粤汉交通中心要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淞沪之战后,南京撤守,继而首都失陷,徐州会战又节节失利,长沙的地位便日趋重要,成了前方之后方,也是后方之前方。前线的伤患与京沪人员和物资,都不断后撤前来,或过路转赴西南各省;而后方之兵源粮秣,也经此向前方源源补充,一时间,战事为这座古城带来了空前畸形的繁荣。

沈克非有着令人羡慕高等医学教育的背景和从医的经历,他1916年考取清华大学庚子赔款预备生班;1919年考取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西余大学医学院,获医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学医院外科医师;5年后归国,在北京协和医院担任助理住院医师及总住院医师;1929年到南京协助刘恒瑞创办了南京中央医院,历任外科主任、副院长、院长,除大量收治患病市民及抗日受伤士兵外,还为汪精卫等高官要员治好了枪伤和疾病。他强大的学术背景和临床经验,让长沙著名的湘雅医学院的院长风闻,中央医院刚在长沙停留下来,湘雅医学院的院长就亲自上门,邀请沈克非为医学院的学生们上几堂课。

沈克非出生基督教家庭, 其父乃是教会的牧师,拜庚子赔款所赐,他进了清华大学又留美学医几年后归国从医。他的基督教家庭的背景与秦俊生的家庭有相似的地方,所以,从一开始秦俊生被老院长刘恒瑞从留美进修名单上拉下来,他就为年轻人抱不平,他觉得秦俊生天资聪慧,手术台上操作非常细致轻柔,基本功扎实,看他一割、一剪、一针、一缝,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到,沈克非一直相信细节决定成败,这是一个天才外科医生的好苗子。他觉得刘院长在配送留美名单上取舍的不够公正,不过,他觉得凭着他的带领和培养,就算秦俊生去不了哈佛,一样可以被培养成为一名杰出的外科医生。只是秦俊生身上有一种不够沉稳太过热血的东西,是他想让时间和实践慢慢把这个年轻的外科军医磨打得更成熟和浑圆的。

沈克非放手把重伤医院给秦俊生管理,虽说他是中央医院的院长兼重伤医院的院长,事实上,他不仅需要兼顾管理中央医院的事物和重伤医院的启用,还要去湘雅医学院去讲课,很多时候,重伤医院的日常操作就成了秦俊生代理他执行决策的地方。而当沈克非给医学院的学生们上了几趟生动的外科解剖学课之后,沈克非也推荐秦俊生給医学生们加一堂战地医学急救课,因为秦俊生曾经被派往华北地区的前线野战医院,有第一手的野战急救医学经验。

1938年的初春,长沙的空气中充满了花苞吐蕊的春天的气息,却也弥漫着来自全中国各地撤离逃难的人们的慌张,中华民国的首都已迁往重庆,南京保卫战的战败消息早已人人皆知,南京大屠杀也有耳闻,虽不知残酷的程度和被杀的具体人数,但是,从南京撤走出来的中央医院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不仅把南京看成是民国的首都,更是他们的另一个家园。秦俊生和巩秋月一个在重伤医院,一个在中央医院长沙的暂时驻扎地,都忙着救护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他们偶尔聚首,都避免提及谈论有关南京的种种,虽说他们都相信父母家人一定不会留在南京城里,要不去了巩家村躲避,最不济也会逃去了皖南的山里躲避战火。有几个晚上,巩秋月临睡前没见丈夫回来,一个人在床前跪下,向她的主祷告,无声的呼求之后,她感到心里一片平静,她深信家人是平安的,那份平静就是她的上帝赐给她的圣灵信息。

最近这几日,她常感到眩晕,有时还有一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学护理出生的她,加上她丰富的助产师的知识,掐指一算就算出自己怀孕了,算起来,这孩子应该还是在南京时就在她的子宫里着床了,应该在她身体里住了四个月之久了。将为人母的喜悦使得她恨不得立刻与丈夫分享这一好消息,可是,秦俊生最近也是不分昼夜在重伤医院里与死神赛跑,试图救下更多被死神拉着往黄泉路途上去的人。

还没来得及告诉丈夫好消息的巩秋月,这天正在帮助一位截肢恢复中的伤病练习用双拐,她把双拐放在伤兵的腋下,蹲下身为他仅剩完好的一只脚穿上鞋,起身起的快了点儿,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她看见自己躺在丈夫的臂弯里,秦俊生一脸的焦虑,眼睛眉毛鼻子似乎都挤在一起了,这不大像平日里那张英气焕发的脸,她伸出手去,在丈夫脸上轻轻抚摸着,仿佛想把那些挤在一起的愁云般的五官揉平滑。

“巩护士长醒了!” 一旁的小护士高兴地叫了起来,巩秋月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是医院,不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丈夫一把拉住,又按回他的脸颊上,秦俊生没说话,但他眼神里的关切和询问让巩秋月有些害羞地轻声说出了那个好消息:“你别担心, 我没事的,我只是……怀了咱们的孩子……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不, 你怎么没告诉我呢?什么时候的事?不不,多久了?”秦俊生有点语无伦次,一阵狂喜却立刻又被一阵不由自主涌上来的担心挤到一边去了。

说来也是巧,这天秦俊生去湘雅医学院刚为学生们上完课,回重伤医院的路上经过中央医院的临时驻扎地,他就想顺便绕个弯,看一眼好几天没见面的妻子,谁知道刚找过来就看到妻子直直往后倒下的身影,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来不及拉托,他干脆自己卧倒,用自己的身体当垫子,承接住了妻子的身体。这些当然是巩秋月后来听她的小护士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的。

“应该有四个月了,我也是忙的,以为月例没来是因为这一路上的劳顿,谁知道是个胎儿!”巩秋月却是满心欢喜的摸样。

“这孩子真是颠簸命啊,我们这一路行军打仗还不知到何时呢?”秦俊生自言自语,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真没想到我就要做爸爸了!你放心,我会护着你们的,一定会护着你们安全回家,让爷爷奶奶见到这战火中出生的秦家新一代!”

待续

长篇小说《秦淮月》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