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奶工散记1:初进牛棚

前言

从1968年到1978年,我在上海市牛奶公司第十二牧场工作,前八年当挤奶工,在牛棚里养牛挤奶,后两年当牧场的厂医。这十年,我从20岁到30岁,是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年代,那段养牛挤奶的经历,无比鲜明地印刻在生命中,融入血液里,以另外一种形式滋养着我。

1978年离开牧场后,上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学,在海外工作定居。几十年来,多少次梦回故地,最多梦见的却是当挤奶工时的情景:奶牛,牛棚,还有师傅和徒弟们,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2003年秋,在出国十八年后回到上海,乘车疾驶在漕溪路上,经过当年养牛挤奶的地段,虽然牛棚早已荡然无存,只见到耸立在故地上的高楼大厦,心中依然一阵震撼。


初进牛棚

1966年夏,伟大领袖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此时我即将高中毕业。6月17日中央宣布取消高考制度,学生们停课闹革命,接着下乡学农,到工厂学工,滞留在上海市第五十一中学里。

两年后,终于要分配了,我们学校的66届高中生得到一批上海牛奶公司的名额,我幸运地被分配到上海牛奶公司第十二牧场。1968年7月28日去牧场报到,被分在第五奶牛棚当挤奶工。

至今还记得初进牛棚的情景。

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下午,我穿上本白粗布的工作服,工人们称之“号衣”,跟着四位挤奶师傅们一起踏进牛棚。原本卧着休息的奶牛们见我们进牛棚,纷纷站起,热切地等待着。

两位挤奶工分别到两排牛食槽前,手脚麻利地将由各类谷粉组成的精料倒进一个大缸里,加水搅拌,然后再用提桶将精料一桶桶地分到每头牛前。分到精料的牛伸展着大大的舌头匆忙舔吃着,尚未分到料的奶牛们摇头晃脑,呼呼地喷着吐沫,不耐烦地等着自己份额的到来。拴着牛头的绳子牵动着系在牛架的铁环,敲打得丁丁当当直响,好不热闹。

带领我的师傅叫顾根余,他安排我先去刷牛身。奶牛每天需刨刷两次,这不仅是为了清洁,更是有助奶牛的血液循环。

我贴近牛身,用铁皮制的牛刷,从牛背到牛尾唰唰地刨牛身,刨出了不少牛毛和干牛粪。刷完牛身,再用竹扫帚把刨出的牛毛牛粪掸掉。经过这么一番打理,牛身油光发亮。

待到刨刷完十九头奶牛,我站在牛棚中央的水泥道上,看顾师傅打扫牛棚。只见他左手拿水桶泼水,右手用扫帚洗刷奶牛的后脚和地面。

 
奶牛棚中央的水泥道 (照片取自网上)

水泥道的两旁是两排牛屁股。突然,一头牛飞快地撅起尾巴,一大泡尿倾盆而下。一会儿那边的一头牛缓缓地撑起尾巴,当牛尾巴挺直到与背脊一样平时,粗大的粪便涌了出来,啪啪啪地落到地上,地上聚积起比面盆还大的一堆牛粪。

四处飞溅的牛粪飞到我的工作服和脸上,用手一抹,发现奶牛粪与人粪一样,臭臭粘粘的,不由得感到恶心。但是不敢表现出来,我们是刚出校门的学生,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就是再脏再累也得忍着。

我呆呆地看着顾师傅利落地冲洗,清洁工宋妈瞪着我说:“愣着干什么,快给师傅拎水去!”我这才醒悟,匆匆地去提水给师傅。后来才知道,洗牛腿是挤奶前必要的准备工作,否则,夹在两后腿中间的牛乳房很容易沾上牛粪,在挤奶时牛粪就有可能掉入挤奶桶,弄脏牛奶。

待牛头前的工人分发完精料,牛棚也已冲洗干净。清洁工继续给奶牛分发青饲料。挤奶工们要开始挤奶了。他们一手提着挤奶桶,一手用小扳凳勾着盛满热水的水桶,走到牛身旁,坐在小板凳上,先用热毛巾清洗和热敷奶牛乳房。在热水刺激下,牛乳房开始泌奶,整个乳房渐渐变硬,那是奶阵下来了。

此时挤奶工需抓紧时间,尽快把牛奶挤出来,若挤得太慢会引起牛奶回流,从而导致奶产量下降,严重时还会引发乳房炎。他们用双膝夹着挤奶桶,两手握住两乳头,一上一下地开始挤奶。只见两条雪白的乳液源源不断地射进奶桶,冲击着奶桶壁铮铮直响。仅十多分钟就挤了一满桶奶。

每挤完一头牛,还需把挤出的牛奶过磅称重,记录该牛的产奶量,然后才将牛奶倒入大牛奶桶,待到挤完牛棚里所有的泌乳牛,我们用人力拖车将几大桶牛奶送到牧场的制冷站,奶槽车定时来收集牛奶,运到乳品二厂去消毒装瓶,供应市场。

这挤奶过程看似简单,等到我开始学挤奶时才知道其中不简单。首先是坐在高仅半尺的小板凳挤奶就折腾得我双腿酸得不行。顾师傅告诉我,现在有小板凳坐还算是好的,以前挤奶不准坐小板凳,得蹲着挤奶,那才辛苦。

几天过去了,我双腿适应了小板凳。不过,双手要适应高强度的手工挤奶,则足足化了半年多时间。手工挤奶并非简单的握拳,每挤一下,从食指到小指是依次握紧,才能将牛奶从乳头的根部挤出。每个挤奶工每一潮要挤近八至九头牛,需几千次的挤奶动作。

我刚开始学挤奶时,一潮奶挤下来,双手又酸又疼,进而麻木失去触觉感,手摸在桌面都感觉不出光滑或粗糙。夜里睡觉醒来,两只手半张半握地痉挛着,无法移动,得过好一会儿才能伸展手指。

过了半年多。我的双手才渐渐恢复触觉,终于能适应了挤奶劳作了。这时,我对牛粪牛尿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脚趾缝里常常镶嵌着干牛粪也毫不在乎。

第十二牧场和惠民牛棚

第十二牧场原来叫华德牧场,公私合营时期由十几个私营小牧场组成,文革时才改的名。牧场主有不少来自宝山县或嘉定县,那里是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有“金太仓,银嘉定,铜宝山”的美称。

农民务农得到多余的资金,做起牛奶行业,有的还当上了牧场主。美国前劳工部长赵小兰的族叔赵锡熙就是嘉定人,也从事奶牛行业,后来成了第十二牧场的职工。

那时候国家实行户口与粮食管制,不仅人有户口与定粮,奶牛也有户口与定粮,第十二牧场在册的牛户口是854头,其中成年奶牛占500多头,其余的是青年后备牛。每头奶牛每天配给的精料是十五市斤。

为了供应这八百多头牛的饲料,牧场里有一个相当规模的饲料科,专门采购饲料。采购员经常跑到江浙两省,夏天收购青玉米,秋天收购干草。第十二牧场还有常年饲料地,是新龙华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位于上海南站附近。专为牧场种植奶牛吃的青饲料,诸如青菜,麦苗,胡萝卜等等。

第十二牧场的十几个牛棚分散在上海西南角附近。主要的牛棚群有两个:一个分布在小木桥路斜土路附近,称为东区,牧场总部设在东区。另一个牛棚群分布在漕溪路龙华火葬场附近,称为西区。

龙华火葬场前身是龙华公墓,周围有不少乱坟岗,称为坟山地,因坟山地的价钱便宜,又靠近市区,好几家奶牛棚都建在这里。

西区一旁的居民区叫新村,里面的居民大都是从肇嘉浜迁移来的。肇嘉浜以前是条臭水沟,上世纪50年代初被填平后,原先住在棚户或船屋里的贫民们被安置到此地,在原坟山地上建起了简陋平房,成为新村。有不少新村的居民在夏天割草卖给牧场,维持他们的部分生计。

我工作的五组奶牛棚位于新村北端,前身是私营的惠民牧场,那牛棚建造得气派,地势比周围地面高出1米多,送青饲料的农民都叫它高牛棚。农民送青饲料运牛粪,工人送精料拖热水,都得拼出全力,冲上冲下牧场门口那条短短的斜坡道。

因为五组牛群是健康牛群,牛棚的大门口有个池子,常年注着1~2寸深的消毒水,进出车辆的轮子都要在消毒池里滚过。惠民牧场的西南部是高敞的牛棚,牛棚的东南方和西北方是两个放牛场,放牛场上覆盖着化工厂的下脚料(俗称三合土),寸草不生。

东北部朝南矗立着一幢三上三下的民居,牧场主夫妇俩原先住在二楼朝东的大房间里,文革开始后,他们被赶到民居北面低矮的小储藏房里居住。那间大房间归牧场所有,后来成了青年女工们宿舍。楼下朝东的大房间依然住着牧场主的儿子一家。一楼朝西的大房间一直是牛棚男工们的宿舍。我的宿舍安排在二楼朝西的后半间。

 
1970年摄于五祖的放牛场前

一条砖路穿过两个放牛场,把牛棚和民居连起来。路旁有一口水井,初建牛棚时,这儿没自来水供应,牛棚的供水全靠这口水井。通了自来水后,水井就不常用了,井台边上有个自来水龙头,提供牛棚工人及住家的生活用水。1969年中苏边境紧张时,各个单位都要备战备荒为人民,顾师傅还认真地把水井清理一番。

牧场的南端有一个草棚,堆满了干草和稻草,用来喂牛和铺牛棚。东南角还有一小房子,是以前的牛奶制冷间,公私合营后,西区建了大制冷间,这小房子就一直空着。

紧贴牛棚东面是个大敞棚,堆放着一包包精料,还有两口大缸,专盛从葡萄糖厂运来的黄粉,那是从玉米粒提取淀粉后的渣子,拌在精料里喂牛。黄粉特别沉重,一满桶的黄粉重达四十多斤,我刚开始工作时,两手提一桶都不行,渐渐地能两手各提一桶,八十多斤黄粉,提着就走。

敞棚里常年堆着各种青饲料。夏天堆放着很多南瓜给牛吃。十二牧场精打细算,要求南瓜必须先挖出籽后才能喂牛。把挖出的南瓜籽洗净晒干,收集起来,再卖给榨油公司。卖南瓜籽得到的收入甚至可超过买南瓜的成本。而且还留下小部分南瓜籽,在春节期间分给员工,算是员工福利,皆大欢喜。

入秋后,敞棚里堆放着青贮玉米,散发着酸酸甜甜的清香,是秋冬季节时奶牛的重要主食。青贮玉米是将整棵新鲜玉米秸秆连杆带叶打碎后,进行封闭贮藏发酵,称为“青贮”。欧美牧场都有专门的青贮塔,上海早期的“可的牛奶公司”也曾在淮海路厂区里建过青贮塔,后来那地方改成乳品二厂,青贮塔也给拆了。

多年后,我定居美国,看到田野里带圆顶的高塔,就知道那里有奶牛场。不过,我当挤奶工时,上海的青贮玉米都用土窖,挖个游泳池大小的坑,预先做好排水道,逐层装填打碎了的玉米秸秆,压紧封土,经过四五十天的发酵熟化,就成了青贮玉米。十二牧场有五六个青贮玉米的土窑。每年七月下旬至八月中旬,是做青贮玉米的季节,那是饲料科和运输队最忙碌的时节。

我们常常在挤完早潮奶后聚坐在敞棚下,进行例行的政治学习,大家围坐在小板凳上,读报或讨论上面发下的文件等等,手里还忙着挖南瓜子。放牛场上,奶牛们在悠闲地溜达。身旁左右堆满各种牛饲料:黄粉,精料,各式青饲料等等。遥望远方,可以看到龙华的千年古塔。

后来,我在海外留学工作时,当年坐在敞棚下的情景还经常浮现在脑海里。

下接:挤奶工散记2:养牛挤奶

2016年10月初稿
2020年8月定稿
纽约上州

此文首发于微信公号《新三届》2020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