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坑 5 被锄奸记


张参谋到底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吗?

照他这意思,东洋人的预防药难不成是大兴货?

“切,你们听他跑火车,”万金第一个跳出来为卫生丸辩护,“还是栾哥有见识,这两天我算是瞧清楚了,哪个东洋兵不吃这药?远的不讲,就讲铁丝网对面那个班长,你们晓不晓得,这小鬼子今天一共吃了多少粒?我是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早上两粒,下午三粒,光是在咱们眼门前,他就吃了整整五粒!这还能有假么?”

奇怪,英武分明是记得,昨天白天万金好像还对卫生丸不太信,咋才过了一天功夫,这家伙就来了个180度大掉头?

“呵呵,大学生嘛,哪能跟俺们大老粗一般见识?”见万金捧他,老栾大嘴一咧,露出一口烟熏牙,“洋墨水吃多了,这心气肯定不是一般的高。人家是奔着当团长当师长去的,哪瞧得上这小小的卫生丸,再怎么着,总也得弄针预防针大补针打打吧?哈哈……”

这话是不是有点过了?英武觉得,张参谋心气高是不假,可人家也是有点真学问的。再怎么讲,几天前全团人也是靠着他的计谋才从南京城突围出来的,要不然直到今天还被堵在挹江门里呢!

“不管怎么着,当兵吃饷,不服从命令总是不对的,”杨排长一张扑克脸上露出了三分悲愤,“再说,要不是他出的那点子,咱团长不一定走得那么早,那么惨。”

一闻是言,英武心口一沉,坦克车下的半具遗体再度映入了眼帘……

警卫排的其他人也纷纷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关于张参谋是非的议论暂告一段落。

其实,除了卫生丸的真实药效以外,英武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疑问:张参谋讲的那个故事,《长平之战》的结局是啥?做了秦军俘虏的那四十万赵军,他们最后都咋样了?

睡前他实在好奇不过,就悄悄问了老栾。

“哦,你是问长平呀,这个长平嘛,长……”老栾眯着眼睛,朝着大又白的月亮瞅了一小阵,突然双眼放光,“嗨!俺想起来了,长平、长城,整了老半天不是一码事吗!这不明摆着吗?那年头秦始皇不正要修长城吗?这四十万俘虏送上门来,正好全拉去做苦力。锄地的锄地,挖土的挖土,砌砖头的砌砖头,一万里的长城就是这么给整出来的。俺听老一辈人讲,这事还有后半出。传说长城快修成的时候,不知咋的塌了一大段,咋修都修不好。秦始皇叫风水先生徐福一算,说是要拿一万个人填在城墙里,镇它一镇,才能真正修好。叫人一问这四十万苦力,哪成想莫说一万个,就连一个人也不愿意填城。后来还是徐福有办法,手指头一掐,又算到苦力里边有个叫万喜良的,他一个人的命就能顶一万条。苦力们不好再不同意,就把万喜良交出来充了数,让秦始皇的兵把他埋在了城墙底下。说来也怪,经这么一整,新砌的城墙再也没塌过一回,长城就这么给修好了,整整一万里长!唉,只可怜万喜良还有个结发原配孟姜女,年纪轻轻一个小媳妇,就这么当了寡妇,罪过啊……”

说着,老光棍再度眯起眼睛,荡荡悠悠哼出一首小调,是他拿手的《孟姜女十二月歌》。

在耳熟能详的歌声中,英武放下了思虑的包袱,不多久便沉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张参谋被放了回来。出人意料,东洋兵并没把他往死里整,除了昨晚上那一枪托外,好像也没多揍他,只是剥了他的上尉领章。

张参谋的铺本来和团部的几个通讯官、文书挨在一块。也许是接到了上峰的命令,一晚上过后,几个同僚不愿意再收他了。张参谋只得搬到了集中营西南一个空着的小角落,紧邻着铁丝网安了铺。一夜间,他的胡子又长了几分,眼圈明显发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墙倒众人推,新的一天当中,关于落难者的闲言碎语就没停过。

一马当先的当然是团附,借着开工前训话的功夫,他向全团宣告:

“……本团早已经讲过,坑是为我们大家挖的,只要无特殊情况,人人都应该努力参加。当然,先总理有遗训,革命全凭自觉自愿。要是实在有困难,你也可以选择不挖,但有两条,第一,别怪没卫生丸吃。这是本团和日军达成的协议,卫生丸按人工发放,每有一个人出工发一颗。第二,你自己不挖可以,但不准妨碍广大同志!谁要是敢再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就不是没药吃那么简单的了。遵照国民革命军军纪,对这种害群之马,本团有权做出最严厉的处分,剥夺其党内军内一切职务,直至彻底开除党籍军籍!不管你是什么军衔,不管你资历有多深,只要胆敢以身试法,就莫怪本团铁腕无情!”

一时间,至少几百道视线聚到了张参谋身上。只见他席地而坐,斜靠着叠起的被铺,以没受伤的半边脸示人,正望着不远小山丘上的一台东洋重机枪发呆。照架势看,他大概是不会参加今天的劳动了。

趁着集体劳动的间歇,谣言继续传播着、发酵着。

先是有人讲,张参谋在陆大有个教官是德国人,头发跟中国人一样是黑的,但皮肤白得瘆人,手脚又长,活像个老僵尸鬼。张参谋很受这位教官器重,私底下早就偷偷认洋老头子做了干爹。

又有人提醒道:南京安全区不也是德国人办的吗?领头的不是一个叫拉贝的德国佬么?部队在山西路拉铁丝网的时候,这白鬼子还不乐意,跳出来大吵大嚷,翻译出来是说,你们这么搞“不人道”,“反自油”。什么自油猪油,咸吃萝卜淡操心,中国人自家的事管他一个外人屁事!

第三个人一拍脑袋:陆大教官是德国人,拉贝也是德国人。张参谋都认德国教官做干爹了,早就是半个德国人了,很难讲暗地里跟那个拉贝没交情。难怪他鼓动已故的团长,叫弟兄们进那鸡巴安全区,不用说,准是收了德国鬼子的好处。

“操!要不是他出了那鬼点子,搞来那蹩脚的德国坦克,咱团长能殉国?这狗汉奸,是他害死了团长!”杨排长咬牙切齿道。

“栾哥,前两天听你讲,东省鼠疫是老毛子弄出来的。”万金眼中渐渐生出惊惧,“你们想,这老毛子跟德国人不一样是白人么?跟咱中国人肯定不是一路的。老毛子当年能弄出个大瘟疫,我琢磨着,这回德国人会不会也……?他们在安全区里不是有好几家医院么?听说全不收钱,免费帮你看病。切,天底下真有这种好事?白鬼子能这么好心?”

“对头!俺早该想到了!”老栾一拍大腿道,“这里头肯定有名堂。俺问你们,外国药凭啥那么管用?俺听说,全是靠在老鼠身上试药,不晓得试死了几千几万只老鼠。是药三分毒,活下来的老鼠还不全成了毒老鼠?只只五毒俱全,这一跑出来,哪能不到处传毒?他奶奶的!难怪东洋人讲,这次大瘟疫是从南京安全区里传出来的。”

“呸,什么鬼安全区!”

“白鬼子全是畜生!”

“二鬼子畜生不如!!”

大伙说的在理。英武万万没想到,张参谋竟然是个汉奸二鬼子,非但害死了团长,还想帮着白鬼子坑害全团人,祸害全南京城的中国人,亏得团长这么器重他,亏得弟兄们和他搅了几年马勺。他奶奶的,真叫人心隔肚皮,有的人真比畜生还坏!

张参谋在团里的地位急转直下,这天他非但没吃到卫生丸,连晚饭都泡了汤。东洋兵是给他打了半碗稀饭,可在端回自己窝的路上,不晓得被谁绊了一踉跄,稀饭洒了一地。面对四周一片哄笑声,张参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拿着空空的搪瓷碗回了窝。

大概是实在饿得慌,夜里英武望见,姓张的大口大口喝起了水,不止是喝水,整张脸都埋进了大搪瓷碗里,那吃相真比猫狗还难看。这坏家伙还真吃错了药,那句话咋说来着?对,“丧心病狂”。

接下来的一天大伙还是老样子,挖坑、喝粥、吃药。姓张的依旧是一副死相,窝在小角落里,不是打盹就是狗洗脸,东洋人索性连稀饭都给他断了。

三天干下来,大坑勉强达到了一个人的深度。

眼看成功了一半,却不意出了个大岔子。

这天半夜,英武睡得正熟,忽闻一声枪响,是三八大盖!

一惊而起,顺着探照灯望去,只见西南边的铁丝网外冒出了个人影,灰呢军装,左大腿上淌着血,正一瘸一拐向江边逃去。

没等他跑出十步远,小山丘上的东洋重机枪就响了起来。灰呢军装背上爆出朵朵血花。一声绝叫后,他倒在了烂泥滩上。

那背影、那嗓音都挺熟的,奶奶的!难道是……

东洋兵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

“起来!!”

“全体集合!!”

几分钟后,东洋兵把尸体拖了回来,当着全团人的面摆成了十字型,高高挂在铁丝网上。

不错,正是张参谋!

除了腿上和躯干上的枪伤以外,他一双手上也有血迹,饶是事先缠了布条,还是被铁丝网顶上的尖刺扎了几个口子。

英武大体看明白了:这家伙一定是想趁黑逃出集中营,早在翻越铁丝网的时候,腿上就中了东洋哨兵一枪……

“不是皇军残忍,是这个人必须死!”东洋中尉出来训话,一身军装笔挺,黑暗中双目炯炯有神,“他不和皇军合作,两天没有吃卫生丸,导致感染了瘟疫,病情非常的严重。病菌从口腔和鼻腔侵入,破坏了他的大脑,导致他精神错乱,理智完全丧失,变成一条疯狗!他已经无药可救。现在放任他离开,他逃到哪里就会把瘟疫传到哪里,会害死千千万万的人。为了皇军的安全,也为了你们支那人的安全,我们不得不对他实施无害化处理,连人带病菌一起的消杀掉!你们明白?!”

八百弟兄没一个敢吱声,许多人的腿脚开始发抖,包括英武。

奶奶的,姓张这家伙疯了不成?望着对方耶稣般的遗容,英武暗忖道:铁丝网顶上的刺那么尖他还敢爬,这人真不怕疼吗?就算真逃出去了又能咋样?滩上一艘船都没,难不成他还能游过长江?只怕是还没游出多远就要挨枪子,重机枪的射程少说也有半里远,除非你有本事不冒头。这些姓张的难道会不晓得?这不明摆着去送死吗?整个就是作死!看来那东洋中尉没讲错,姓张的还真是脑子坏了。难道,还真是被瘟疫害的?奶奶的,这病菌也太吓人了!

英武背上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还好,自己老老实实配合挖了三天坑,卫生丸是一天也没落下。

不过,一天一粒真的保险吗?那些东洋兵有哪个不是一天吃好几粒?

可怕,细细想来,实在是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