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月牙泉·我

金庸·月牙泉·我

“喂!我叔叔昨天借了一本奇書,你要不要看?”上高中那年的某天,好朋友神秘地問我。

“看!什麼奇書?” “武俠小說,叫《書劍恩仇錄》,我叔叔好朋友的親戚從香港帶回來的。”

“什麼叫武俠小說?”我驚奇地問。

“就是寫打功夫的故事。我叔叔自從打開了書就没抬過頭,我湊在他身邊看了一頁就給迷住了。”

“明天就給我?”

“哪有那麼快!我還没看;堂兄、表妹一串人在我前頭排隊呢!”

一個月後,她交給我一個報紙包,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三天還,還有一個連的人等著看呢!”

我即刻拆包,見是兩本並不太舊但已經有些破損的書,封面上印著《書劍恩仇錄》——金庸。從那一刻起,我就抽離了現實,去到新奇刺激的古代江湖,跟紅花會眾英雄一起走戈壁、踏中原、闖回疆、下江南,出生入死地鋤奸佞行公義;豪情萬丈地去顛覆早已覆滅的王朝,行刺已作古的皇帝;又隨著那雙雙愛侶墮入情網,分嘗他們的戀愛滋味,和他們一起喜悅激動、哀傷流淚,一起焦急擔憂、扼腕歎息;到最後竟生出錯覺,幻想自己就是翠羽黃衫,經歷那甘美苦戀。

豆蔻年華的中學時代,是人生開始盼望嘗試、朦朧思考愛情的時代。那時候,我囿於教化,潛意識裡隱約認為:真正的愛須得與革命有關。讀罷書中的段段戀情,我才發現傾心相愛便是真,非定共產伴侶、革命夫妻方有。那既可談詩論文,又能躍馬彎弓的愛情更是有趣迷人。如今想來,正是此書,令我的愛情觀開始擺脫單調粗鄙的教化而回歸正途。

掩卷半年,書中的大部分場景漸漸褪去,但人物的形像、性格、對白、愛情;故事的情節、行文的辭藻等種種說不出來的美,像涓涓細流,滋潤著我已被《金光大道》、樣板戲堵塞而乾枯的心靈。那唇邊橫笛、塞外長歌更時常縈繞耳邊,令我神思。我央求好友再幫我借書。幾天後她答復我:“書主說:新書出去破書回來,不借了!”這是意料中的結果。我很沮喪,但同時想:“新書出去兜一圈就被人翻爛讀破,金庸是什麼奇人?我什麼時候再能讀到他的書呢?”

多年後,當我捧讀《神雕俠侶》時,已經不必再像以往那樣,須日夜兼程地囫圇吞棗饕餮文字,而是可以細細咀嚼、用心體會了。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釵。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個少女和歌嬉笑,盪舟采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女采蓮的情景,雖是寥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著、首飾、心情,無一不描寫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夾抒情,自近而遠,餘情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蜜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里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蓮,伴隨的往往便是歌詞。”

讀完整本小說後,我禁不住回到卷首再次細細品味,這三百餘字令我驚歎不已:多麼精緻洗練的雋永辭藻!它不但簡單介紹了歐陽修的生平,詮釋了他的詞章,也順勢帶出了柳永;在描畫了北宋景致的同時,又講述了當時的文化和社會風情。煙水迷濛的湖面、隱約在花葉間的採蓮船、歡笑、歌聲,作者又以一幅繪形繪色繪氣氛、有動有靜有聲音的生動畫圖,自然地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讓讀者如親歷其境般感受南宋的氣息風尚,並脈絡清晰地把北宋、南宋和小說渾然一體,更巧妙借用歐陽修詞章的“絲線”,為小說佈下情網,掀起一陣陣江湖狂瀾,演繹一段段驚心動魄的恩愛情仇和生死故事。

伴著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再回溯猶活在心中的一個個用心血凝造的鮮活人物——從儒氣的陳家洛、不羈的令狐中,到無敵的喬峰、混世至尊韋小寶;從俊美大氣的翠羽黃衫、美若天仙的石洞仙子,到神秘黃衣女、傾世陳圓圓……因著各自不同的生存背景、性格、心念所演變出來的跌宕起伏的繁複故事,真可謂一人一世界、一心一江湖!我想:作者揮動如椽大筆,以非凡的想象、細膩的筆觸、精緻的描寫、用心的營造,並穿插了琴棋書畫、天文地理以及不同族裔的文化、信仰和習俗等多重信息寫就的鴻篇巨帙,難道只是為了豐富低級的人性慾望,增加感官刺激供人消遣娛樂嗎?不!他是以武俠小說為手段,去宣洩其文化素養、哲學思辯和宗教情懷。他借郭靖、陳家洛的忠義展示儒家的濟世;以楊過、令狐沖的自由不羈闡發道家的出世;又籍一燈救贖裘千仞去張揚佛家的覺世;更用“葵花寶典”之能力和傳承的悖論,揭示人性本質和慾望界限的對立衝突,於驚心動魄的佈局謀篇之間,處處閃爍著作者對人性善惡、是非公義、社會政治和生命本質的思哲火花。這些深刻道理,作者没用半句乾巴巴的教導八股闡明,而是借著人物的心思意念和言談舉止自然傳達。他籍張無忌、張三丰等達到武學至臻境界人物,闡發中國古典哲學之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最高境界。

在敦煌的大漠戈壁上,有一彎迷人的月牙泉。傳說:從前那裡既無清泉亦非戈壁,只因某年極旱,有一百雲仙子飄過此處,見萬物枯死,百姓淒涼便傷心落淚,滴下的淚珠化為甘泉滋潤了萬物。得救的百姓便建起廟宇供奉仙子。豈料此舉觸怒了沙妖,他氣勢洶洶地飛沙埋泉,妄想要百姓臣服於他。仙子求助於嫦娥,嫦娥裁一彎明月放在沙上,明月旋即變成湛藍清澈的月牙泉,任風沙吹襲卻不枯竭。

我也曾是被沙妖擄掠的荒漠、乾枯的心靈,徘徊在瀕死卻不自知的狀態中。幸有一位使者贈給我一朵翠羽,裝飾了我青澀蒼白的歲月;帶給我一片青桐,讓以為“衛東、向紅”是最好名字的我,幡然看到自己龜裂的心田;我從小就被教導要反師道尊嚴,看到陸菲青和李沅芷在開篇的溫情對話,我猶如在曠野上聽到遠方回歸的呼喚;而郭靖的成長經歷,讓我把人生目標從空洞高遠,連自己都不知道怎樣實踐的共產主義回到實處,一步一個腳印重新起步。我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在無聲無形的刀光劍影中悄然改變。

我一直聽說,香港既無中原的雄山大水,更無驚天傳世的人物。諸子、李白、蘇東坡自不必說,就連次之又次的文人墨客也從未出現過,因此它是名副其實的文化沙漠。讀了金庸的小說,再閱讀他的散文和其他篇章,那顆熱愛民族、肩負文化、尊重人性的心清晰可見。文以載道,金庸把中國特有的功夫煉成小說而成文化道場,去弘揚中華民族四維八德“禮、義、廉、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等優秀傳統和思想品格,用成人童話的方式激勵民眾懷抱理想,堅守公義,遵崇道德,於混沌中清醒,在苦困中奮鬥,認識生命,受教得益。有如此的精神底蘊,他的文字怎能不影響人群、屹立時代呢?我彷彿看到一彎明泉,在文化的荒漠上托起一片精神綠洲,成就了一道亮麗的風景。而綠洲下的源泉,是五千年的燦爛文化。

然而,沙妖總要做怪!它把人陷進物慾橫流、急功近利的浮躁中,讓他們不屑精神追求,只沉溺物質享受而使心靈迅速沙化,令那曾是精神花園的大地,逐漸變成人心的戈壁、文化的荒漠,但我相信,兩岸三地還有許多像金庸這樣肩有擔當、心有城廓的巨匠大家,為民族和文化的昌盛當仁不讓地潑墨揮毫,寫就更多錦繡篇章化為月亮泉,使更多像我這樣的人獲得滋潤而成長!

    原载《香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