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女儿抗癌札记 (1-5) 作者:诗酒年华

女儿抗癌札记

作者: 诗酒年华 

女儿抗癌札记(1)

 1-24-2012 (星期二)

自从儿童肿瘤医生、脑神经外科医生、和放射线专科医生会诊,已经一个星期了,本来以为最难过的关口已经过去,本来以为我们和女儿都很坚强,但是随着太阳一天一天无休止的升起沉没,这苦杯里的水才慢慢品出味道来。我们还是天真得很啊,一两天的强颜欢笑容易,一两句的豪言壮语简单,但是夜深人静那无边的委屈、难舍、冤鬱、愤怒、不解、彷徨、和莫名其妙的臆想,才是那齿噬着我们灵魂的真正凶手,在慢慢地掳走我们的元神、耗尽我们的油灯。

女儿脑袋里的肿瘤最近这一个月才开始活跃,自从元旦之后,每天都在变化着,圣诞节我们去巴哈马的邮船上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一月初的时候走路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而且常常无缘无故的跌跤,眼睛不能直视,头一摇就觉得晕,坐车也常常晕车呕吐。上星期一去看脑神经专科,医生说这事可大可小,有可能只是简单的大脑炎,严重点也有可能是脑肿瘤。上星期二下午刚照完核磁共振,报告当时就传给了脑科医生,医生让我们马上回到他的诊所,在短短二十分钟的会面里,他用了七、八次的“This is serious”,我们当时还懵懵懂懂,当天晚上我们居然还都睡得挺好,心想反正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掉下来了,该来的躲不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唉,怪不得诗人说“无知就是喜乐(Ignorance is bliss)”,现在回想起医生看着我们那有意无意之间游离而回避的眼神,那无可奈何的苦笑,那飘忽的语调和那干涩的声音,才开始明白Serious这个字的重量。原来这个不但是脑肿瘤,更是儿童肿瘤里面最危险最无药可治的脑干神经胶质瘤,学名是Diffuse Intrinsic Pontine Glioma (DIPG),通常发生在十岁以下的孩童身上,存活期平均只有九个月,而只有百分之一的患者活过五年而“暂时”还没复发。而且这种脑瘤十分罕见,一般每年只有二三百个病例,也就是说,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让我们女儿碰上了。

第二天(1/18)会见儿童脑肿瘤和脑外科专家,制定了治疗方案,由于这种肿瘤的地位特殊,绑架了整个脑干神经区,开刀是不可能的,甚至切片取样都不能够,只能用放射线治疗加化疗,这是几十年里累积起来的医学界公论。我们也请教了朋友介绍的脑外科专家和放射性病理专家,基本上也是赞同这个治疗方案。

过后这几天,朋友们和教会弟兄姐妹们的慰问信和电话如雪片似地飞来,让我们应接不暇。热心的弟兄姐妹不但为我们祷告和募捐,也为我们煮饭,陪我们去做放疗,还努力帮我们找病例介绍医生。一位朋友甚至在网上发帖求教,一天之内居然引来两万点击率和四百多个回帖。这几天我们也积极阅读其他患者的博客,跟不少的专家医生通电话,当我们对这个肿瘤越了解得多,就越感到心里面的空洞。晚上常常从胡思乱想中醒来,女儿上星期还问我们,是她作错了什么事吗,为什么神要这样惩罚她?面对她那天真无辜的可爱的小脸,我们还可以笑着安慰她;现在,我们面对着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尽管搜索枯肠却往往无言以对。

我想把女儿这段抗癌的过程记录下来,或许,在旁述这段经历的同时,可以把自己的思想抽离开来,心灵就不必沦陷在那无边的虚空里。至于这些杂记能写多久,就要看女儿的造化了。 

 

女儿抗癌札记(2)

1-25-2012 (星期三)

这个肿瘤有柠檬那么大,开始压迫到小脑神经和视觉神经,造成肌肉不能协调。上星期医生就给开了药,这几天晕车呕吐的症状倒是减轻了,喉咙肌肉也有力量吞咽,腿脚也有了点劲,在家里熟悉的环境里走路,基本上不用搀扶也不怕跌跤。


放疗被安排在前天(1/23)开始,每天十分钟,应该是两三个星期以后才会有什么反应的,但是当天事后她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我想这还是跟心情有关,一来是接受放疗的时候情绪紧张,被推进去放疗室她一直握着妈妈的手,直到护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小熊让她攥着,她才放开妈妈。二来星期天我们推着她去教会,满场的叔叔阿姨围着她嘘寒问暖,让她感觉到事态严重,所以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但是这些她都不说,为的是不让我们担心,甚至这两个月里的种种不舒服不痛快,她都尽量忍着不投诉。我们取笑她踉跄走路、责备她斜眼看人,她也只是委屈地低着头无力地分辩。

女儿从小就很乖很温顺,尽管在功课上我们也常常对她发脾气,但是基本是不用为她担心的,我甚至跟太太开玩笑:我们这女儿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但是喜欢看书,能自动自觉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将来低低地爬个小藤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女儿更难得的是脾气好、会疼人,是个典型的邻家女孩。那年两岁不到,连话都说不利落,就整天喊着“帮忙你呀”、“帮忙你呀”的要帮我们的忙;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切菜伤了手指头,她抱着妈妈一块哭;七岁那年,弟弟在家外面的车道上摔倒擦破了膝盖,她搂着弟弟一直安慰到我们出来把弟弟抱进去,我们给弟弟抹碘酒的时候,她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喂弟弟分散他的注意力。弟弟去年上一年级了,九岁的女儿就成了我们家的私家教师,学着她妈妈常用的那种语气,每天连哄带训地帮弟弟做功课,搞得弟弟有时候挺委屈地来告状:你们谁都能管我,那我管谁啊?女儿在旁边接过话头:你管嘉嘉(我们的猫)和Riley(我们的狗),它们没食没水了,你就给添上。

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女儿这性格绝对不是惹事找麻烦的那一类型,也不想吸引注意力成为社交中心,我们想,她这一生大概也就这么平平凡凡安安份份地过去了。我们在这里孤身奋斗了十几年,到了不惑之年,才体会到,什么波澜壮阔功名利禄,都比不上家庭和睦平凡安逸啊。

今天是放疗的第三天,女儿从上个星期一就没有大解,整个肚子鼓得硬硬的,难受得很,连续几天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什么都吃不下,早上喂她喝了一些泻药,转头都给吐出来了。下午去小儿科脑肿瘤主治医生那里复诊,医生说这便秘可是大事,以后的放疗会引起头痛,需要服用抗头痛药,那种药也会引起便秘,所以现在首要保证肠道畅通。回家给打了泻药,女儿立即觉得舒服多了,晚餐的时候恢复了精神,又能唧唧呱呱的跟弟弟辩论了,笑声又回到了我们的晚餐桌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女儿抗癌札记(3)1-26-2012 (星期四)

 

昨天面见医生作例行检查,又详细询问了关于放疗和化疗的预期结果,听语气知道其实医生们也没有把握,只是在化疗剂量、时段、和用药上反复做实验,这个医院还是我们这里顶有名的藤校医学院呢。我们把网上搜来的资料拿给医生,有些美国知名的肿瘤中心正在招募自愿的DIPG病例,做医学临床试验(Clinical Trail)。医生没有听过他们,但是答应帮我们去询问详情。这种肿瘤在美国没有人敢动刀子的,但是听说国内有些医院做过,美国这里的中国医生朋友也肯定国内外科手术的造诣。只不过每个病例都不会完全一样的,同样的脑干神经胶质瘤,长在脑干外面还是里面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分别。

朋友的姨夫是xx省人民医院的胸外科专家,朋友打电话回去问他知不知道北京天坛医院的“亚洲第一刀”?结果让她姨夫给骂了个痛快,说我们“精神可嘉,行为荒唐”,又说“临床医学的个体特殊性、复杂性和不可重复性是一般人无法想像的,你们还是要依靠她的主治医生!”我们昨天也问了主治医生关于国内开刀的事,医生是个温柔的东欧女人,很委婉的告诉我们:别说这个案例不能动刀,即使手术成功了人存活下来,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到将来小诗的生活质量?

另一个朋友的姐夫是国内的脑神经专家,看了我们的核磁共振图片,也回电说,这种瘤还真是罕见,那个“亚洲第一刀”未必会接你这个案子。

网友“二狗娘”(领导说能不能换个名字?这名字还真有点让我们狗眼看人)是脑科医生,她说得更透彻:脑干胶质瘤就是脑干的一部分,尤其是从脑干里面长出来的,切掉这个瘤就是切掉脑干!

对啊,现在医学界都把“脑干死亡”当成死亡的医学和法律定义。现在只是压迫到脑干的神经,已经让人晕得七荤八素,如果脑干受到任何损伤,哪怕只是轻微的刮破一点头发丝那么大的油皮,那就有可能是遗憾终身的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里有了全新而形象的注解。

中国有古话说:好死不如赖着活。说这话的人肯定是行动无碍、吃喝不愁的。90年代有一部在国内被禁的电影“活着”,主角老两口虽然经历倾家荡产、批斗屈辱、劳苦愁烦、儿女早夭,但毕竟还能相互扶持着白头到老,晚年还有孙子和女婿承欢膝下。如果那老两口一个瘫在床上,一个失明失聪,这就很难下定论说“活着就好”了。所谓的活着,指的不但是生命的气息,还要加上生活的质量。

下午去健身房锻炼,打壁球的时候我看着这个曾经摩挲了千百遍的壁球发呆,心里想着:小诗脑袋里面那个肿瘤大概就是这个大小吧?样子也很像:浑圆光滑又完美对称,用的都是胶质材料。这个球越是用力打,它的反弹力就越强,靠人力是无论如何打它不破的,也就是说,只要你进入这个场馆,就注定是你精疲力竭而它完美无恙的结局。在这个封闭的场馆里,打球的人正是追求这种“无奈它何”的乐趣;但是在封闭的脑颅中枢,“无奈”却是悲哀的同义词。 

 

女儿抗癌札记(4)

1-29-2012(星期日)

前两天小诗精神很不好,吃什么都吐,有时候一天吐五六次。太太白天在家照顾病人、收拾家里,晚上还要上网收集资料回电邮,经常半夜十二点还不能睡觉。女人在面临巨大变故和伤痛的时候,往往比男人更坚强更有轫劲,古往今来寡母娘含辛茹苦扶养儿女成才的例子多不胜数。所以有人曾经开玩笑说,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正说明女人是男人的进化品种,而且是干细胞克隆来的进化,理当比男人更优秀。

周末小诗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大概因为不用再坐五十分钟车去放疗了。她的肿瘤顶着脑干神经,车一颠簸她就晕,一晕就容易吐,到后来一提到上车,哪怕只是十分钟出去吃个饭,诗嫂和我都要威逼利诱,出尽水磨工夫。小诗情绪好还有一个功臣,就是每天半个小指甲大的激素药片。鉴于放疗的头两个星期有可能刺激肿瘤,使病情恶化,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医生给我们开了激素,规定每天早餐后吃一粒,如果没有功效就晚上多吃一粒。这种激素的副作用就是情绪容易波动,有可能喜怒无常,而且会食欲大增,我想情绪波动倒也罢了,哄女人我多少还有点经验;但这食欲大增倒是好得很哪,要是能熬过这一坎儿,没准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概小诗从小就非常挑食,我辛辛苦苦在网上偷来的厨艺,小诗统统不屑一顾,什么山珍海味都抵不上麦老的Snack Wrap

果然这几天天不亮小诗就嚷着说肚子饿,早餐吃得比我还多,中午吃过午餐,下午三点多又饿了,而且就想吃火腿Omelet。家里正好没有火腿,就算有也不能给她吃肉,何况还是腌过的肉。于是好说歹说,给她的Omelet里面加了芹菜碎、番茄丁、木耳茸,弄了一个堪称有史以来最健康的Omelet。刚一端上桌,小诗就迫不及待的切下一块塞进嘴里,Omelet烫得很,她又舍不得吐出来,张大嘴直喘气,老大一滴哈喇子滴进盘里,我坐在一边心里只想笑,但是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一串眼泪先掉了下来。

从前有一部电影叫《饮食男女》,电影开场就描写一个退休了的大厨,老伴早过世,他每星期最大的节目就是周末做一大桌菜,等着三个宝贝女儿回家吃饭。结果往往是等到天黑了,女儿们才姗姗而来,坐下跟老爸也没什么话,只是各自默默地扒饭。看来我们还是比那个大厨强一点,尽管厨艺不咋地,但是在小诗的世界里,我们目前还是她的中心。到底哪一个更幸福呢?孩子永远长不大?还是长大了却飞了?唉,看我问的,就好象我们有得选择似的。

 

女儿抗癌札记(5)

2-1-2012(星期三)

下午带小诗回去主治医生那里做每周例行检查,医生很欣慰小诗对放疗的反应很好,自从上星期五到今天,没有再吐了,坐车也不再头晕,腿脚也恢复了体力,这两天出入都不用坐轮椅了。但是为免我们高兴得太早,医生又加了一句,说小诗发病确诊的时候,她的症状也比别的病人轻微,按道理如果孩子脑袋里面有一个小柠檬大小的肿瘤,应该是表现得比小诗发病那时候严重得多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即使她现在比预期中表现得好,也是合情合理的。这让我想到典型的中国传统父母,无论孩子表现得多好,都当成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我们没有想那么多,天不还是挺蓝的吗?太阳不还是依然耀目灿烂吗?小诗不还好好地在蓝天艳阳底下跟我们依偎着吗?现在小诗和她脑海里的那个“它”应该是进入了所谓的“蜜月期”,也就是河水不犯井水地和平共处一段时间,大概应该有几个月吧,医生说得很直白,这段时间就是让我们享受小诗,也让小诗享受人生的。

昨天收到一个慈善组织的来信,是儿童医院的社工(Social Worker)联系推荐的,信里说他们可以让小诗实现一个愿望,可以是想去的地方,想见到的人,想做的事情,和想拥有什么。最后还挺煽情地用粗体大字印着说“放飞你孩子的想象力(Let your child’s imagination run free)”。看着看着,我不禁异想天开:要是孩子很孝顺,说愿望爸爸妈妈不需要背这个负资产的房子了,难道他们也能实现?往下再看,果然看到一行很小的小字:愿望不包括车、船、房子和装修、财务开销、医疗费用、室内游泳池,等等。

问小诗有什么愿望?小诗挺苦恼的想了半天,说没什么愿望的,她想要的我们都给她了,要去哪儿我们都能带她去,不稀罕别人为她实现什么愿望。而且现在哪儿都不想去,自己的小房间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有网友提议说带她去看Celin Dion的演唱会,诗嫂觉得这是个好提议, 但是小诗摇摇头说:“她能唱的我都能唱”。诗嫂是最喜欢Celin Dion的,十几年前我们刚来美国的时候,在Mall里无意中听到“The Power of Love”,她就像触电一样,站在走道上听到发呆,然后满世界让我打听这是哪个歌手。从那时候开始车里永远都放着Celin的CD,小诗在娘胎里就听着Celin的声音长大的,五岁左右就跟着CD唱“My Heart Will Go on”, 到现在唱得字正腔圆、 声情并茂,每逢我们家开卡拉OK派对, 小诗的Heart是必然要 Go On 一趟或几趟的。

 

 

 






阿朵 (2013-03-15 01:58:19)

谢谢红叶把诗酒写的女儿抗癌的心理过程转过来,这样国内的网友就可以读到了。

我们还是天真得很啊,一两天的强颜欢笑容易,一两句的豪言壮语简单,但是夜深人静那无边的委屈、难舍、冤鬱、愤怒、不解、彷徨、和莫名其妙的臆想,才是那齿噬着我们灵魂的真正凶手,在慢慢地掳走我们的元神、耗尽我们的油灯。

做父母的,太难了!

雨林 (2013-03-15 02:01:30)

谢谢红叶懂得读者的心。这样一来, 文轩里面国内的文友也可以读到这一部珍贵的札记的原文了。

这段时间你自己身心也受累了。这个周末亚城天气会很好, 希望你有时间与家人一起放松一下。

渺渺 (2013-03-15 09:58:29)

太谢谢红叶了!我来文轩时间很短,一开始看这题目时以为说的是“邻家的故事”,所以开始就没有看见,直到最近才关心此事,太爱小诗啦!再次谢谢红叶!

若敏 (2013-03-16 15:33:14)

谢谢红叶!这样,国内的文友又可以读到了。

近几天又收到春阳和儿子,herry 宋,予微等寄来的支票和卡片,非常感动.我会尽快转给诗酒一家。

林静从澳大利亚的心愿也启程了。

心桥,义卖DVD令诗酒一家和我们都非常感动。

通过paypal表达心意的阿朵,海云,牧童,雨林,老来天真等等文轩的笔友,谢谢你们的一片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