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

苦竹

            默人

 

在这个村庄里,只有表姐家的宅前有一小片竹林,远远地就能望见。我第一次到表姐家就是凭这片竹林才找到的。

 

那个夏天对我说来是多么愉快。

 

清晨,第一阵蝉噪声把我唤醒,太阳已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表姐端来洗漱的水,催我快点洗脸刷牙准备吃饭。没等我洗漱完毕,她已经端上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上面飘着葱花和油花。然后,她搬来小凳,坐在我的对面,撩着被汗水粘在额前的刘海问我:面条好吃不?我吸着扯不断的面条,望着她的一身露水和沾在衣襟上的草叶,不好意思地问:姐,你起的早?姨妈过来了,笑吟吟地指着院子里的一大捆青草,说:瞧,你姐已经割来一大捆草啦!

 

饭后,我跟着表姐下田。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公田就从表姐的宅下开始。我们走在田梗上,两旁的水稻已到扬花的季节,绿油油的一片。不时有几只青蛙被我们惊起,跳起来栽入稻田浅浅的泥水里,连滚带爬地逃向远方。

 

下田的人多起来了。

 

哟,这就是表弟吗?啧啧,到底是城里的孩,长得就是和我们乡下人不一样!

 

瞧,海军衫穿在这样的孩子身上多神气!那象我们的小三子,脏兮兮的,活象个泥猴子。

 

快叫,这是东院的二大娘,那是西院的三表婶,这位嘛,就叫春花姐吧。

 

表姐一一向我道明。

 

我一下子窘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头都不敢抬,紧紧地偎在表姐的身旁,眼睛死死地盯着表姐的后背。表姐的后背多迷人哪!那紧绷的富有弹性的脊梁上罩着一件浅浅的方格衬褂,两根又粗有黑的大辮子来回摆动,辮梢上用杏黄色的绸带扎了两朵大花结,象双双起舞的蝴蝶。

 

干农活有趣极了。那天的活是拔稻田里的糁子,每人管几行,齐头并前。我要了表姐分管中的两行,坚持要自己单干。表姐仔细教给我如何辨认稻秧和糁子,反复叮嘱我不要拔了苗,留了草。

 

稻田里的水还没有被太阳晒透,沁着丝丝凉意,踩下去阴瘮瘮的。稻叶拉在腿上,又痒又痛。我们把拔下的糁子绕成把,扔在田梗上。

 

初次干农活,既新鲜又好奇,全不知道累。几位大娘大婶一边干活一边拉呱,东家长西家短,没边没沿。讲到乐处,稻田里嘻嘻哈哈一片,惊得青蛙没一只敢叫出声来。

 

-嘟嘟-”

 

歇歇啦,歇歇啦!

 

随着一阵哨子声和吆喝声,走过来一位壮年汉子,矮矮的个子,坳黑的脸膛。大家都喊他“瘸队长”。

 

瘸队长走过我们的身旁,直勾勾地瞅着表姐,又狠狠地瞪了我几眼,侧转身“稀里哗啦”地走了。

 

稻田旁边是一条又宽又长的灌溉渠,高高的渠堤上种着几排洋槐树。稻田的一端有一个小水洼,是旱改水时挖掘蓄水用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池塘。池塘周围长着茂密的灌丛和芦苇。高高的渠顶树荫下是歇息的好去处,大家纷纷走到池塘边,取下脖子上的毛巾,在碧清的池水里投几把,擦擦脸,然后把湿凉的毛巾顶在头上,爬上渠堤,坐在树下纳凉。

 

表姐早就告诉过我这个树林里知了特别多,并讲好了要帮我捉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麦粒,放在嘴里起劲地嚼着,然后在池塘里把嚼碎了的麦粒洗成面筋,再把面筋涂在一根细长柳枝的顶端,带着我爬上渠堤的树林里。

 

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蹭着。尽管蹑手蹑脚,可无论走到哪里,那里的蝉声便“嘎然”而止。我好奇地问:

 

姐,知了的眼睛向上,我们在树下,它们是怎么看见我们的?

 

咳,那里是看见,是听到的。

 

可它没有耳朵啊?

 

反正…..反正….”

 

表姐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噗哧”一声笑了,“反正我也不知道。

 

那些知了也够笨的,它们不叫便以为我们就找不着它们了。我们在树下站稳了,仰头瞅去,便接二连三地发现一只只知了不规则地贴在树干上,象二次大战纪录片中的散兵线。我们选准了一只,表姐小心翼翼地把手中枝条伸向知了,用顶断的面筋在它宽大的薄翼上蹭来蹭去。初始,它一定以为周围的树叶妨碍了它的休息,挪了挪身子便又不动了。有些脑瓜挺灵,很快就发现大事不妙,张翅而逃。那“吱嗡”一声悦耳的哨音带走了我无限的惋惜,怔怔地看着它另觅高枝。至于那些反应迟钝的,自然都成了我的囊中之物。这些小东西也真可怜,直到被我捏在手中才醒悟过来,拼命地煽动着翅膀,扯着嗓子喊叫,可惜为时已晚了。

 

正午,下田的人都收工回家了。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当空,大地晒得发烫,豆苗黍棵都翻卷起嫩叶。四野静悄悄的,只有蝉鸣震耳欲聋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偶有一两只飞鸟惊起,也是急急地掠过骄阳,钻入林深之处不知去向。

 

表姐教会了我捉知了,把我留在大渠的树林里,自己整理好镰刀和篮子,又忙里偷闲地割草去了。我呢,对那些青草丝毫没有兴趣,则被那些“散兵线”刺激得兴奋不已,全神贯注地投入了我的战斗。

 

当表姐割了满满一篮草回来的时候,我的布袋里已有了鼓鼓囊囊的俘虏。它们交织在一起,无效地挣扎,撕抓,哀鸣。我举起手中的柳条,不无遗憾地说:

 

“姐,这条子太短,要不,我捉得更多!”

 

表姐瞅了一眼我手中的袋子。

 

“够了,够了,要那么多没用。”说着,她摘下头上的毛巾擦汗。表姐的脸晒得红扑扑的,细密的汗珠沁浴着每一根发丝。

 

“姐,我替你搧搧凉吧。”我心疼表姐起来,摘下头上的太阳帽拼命向她摇着。

 

“小弟,我想擦个澡,你帮我看着人好吗?”表姐指着稻田头上的池塘对我说。

 

“好唻!”我高兴地应着,连窜带跳地冲下渠堤,帮表姐把草抬到池边。

 

池塘周围的芦苇又多又高,密不透风,把小小一弘清水抱在怀里。我坐在塘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帮表姐望风,听着池塘里的“哗哗”水响。

 

稻田是一片洼地,不象高渠上风凉。当头的太阳烤得人闷热难当。不一会儿,我的汗出来了,心里鼓起了燥热。四下里望去,骄阳下的大路一眼可及尽头,连个鬼影都没有。“哗哗”的水响撩起我莫名的渴望。我离开树荫,跳上通向池塘的小路。

 

当我拨开苇丛,进入池塘,表姐正侧对着我站在水边穿衣。小小的胸衣还没有套上,那农家少女丰满玉雕般的酮体一下把我惊呆了。我看到了成熟女性那浑圆的臀部和高高耸起的乳房,窘在那里不知所措。

 

表姐听到了响声,吃惊地抬起头来,一下把手中的衣服遮住了羞处,惶惶地问道:

 

“小弟,让你看人,你怎么过来了?”

 

“没有人嘛。我,我也想洗澡。”

 

我口吃地说。

 

“快去,快去!等会我帮你洗就是了。”

 

我怏怏地转身走去,心里既充满了羞涩又充满了亢奋。那一年,我已经是十岁的大男孩了!

 

夏日的傍晚好长好长。当夕阳留下最后一抹余辉时,小村庄里开始升起了袅袅炊烟。在大田里忙碌了一天的农家妇女们又开始灶前屋后的忙活了。

 

表姐烧好了晚饭,熄了灶火,总是习惯地操起一把小锄,来到宅前的这片竹林,松松土,施施肥。这种时候总少不了我。我跟在表姐的身前身后瞎忙着。一次,我看中了一根竹子,溜直又长,趁表姐不注意把它砍了下来。表姐见了,一下子气得屏了声,杏眼圆睁,一脸怒容,高高举起的巴掌最终又轻轻地落在我的屁股上。她心痛地责怪我:

 

“为啥折竹子?”

 

“我想用它捉知了。”

 

我知道伤害了表姐,小声地说。

 

“想要根长竿不会跟我说呀?”

 

晚上纳凉时,我钻进了表姐的蚊帐里,拉着表姐的手问:

 

“姐,还生我的气吗?”

 

“没有啦!”表姐搂着我,喃喃地说:

 

“我只是心疼那竹子。知道吗?这片竹子是我爹亲手栽的。我爹喜欢竹子,所以就给我取了个‘若竹’的名字。打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爹,爹只留下我和这片竹子就走了。我想爹的时候就到竹林里去看看,看见了竹子就好象见到了爹。”

 

隐隐约约听人说表姐是遗腹女。一次我问妈妈什么是遗腹女,妈告诉我,表姐并不是遗腹女,只是在表姐还未出生的时候,姨父就走了,到了海的那一边。

 

“姐,姨父是不是在海外?他还会来看我们吗?“

 

“不要瞎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姨父死了,害病死了!”

 

还没等表姐搭腔,对面传来了姨妈苍老的斥责。那凄凉的语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让人心里怪难受的。我趴在表姐怀里,一声不吭。表姐也一声不响。夏夜的月亮穿过树叶的间隙,穿过我们的白纱帐,照在表姐的脸上,那椭圆的脸,长长的睫,黑亮的眼,表姐真美!那一年,表姐十八岁。

 

因为表姐爱竹林,我也爱竹林。我们除了给它们松土,施肥,还在它的周围扎起了小小的篱笆。傍晚,晚风吹来,竹叶摇曳,瑟瑟作响。雨夜,雨点淅淅沥沥,竹叶还是最先有声。每当这时,表姐都会出神聆听,她说那是竹林在说话,是爹爹在跟她说话。我不知道它们究竟会不会说话,竖起耳朵听着,但什么也听不懂。我不知道表姐能不能听懂,看她如痴似呆的样子肯定能听懂。我不敢惊动她,怕打断了姨父的说话。

 

那一年的夏天过的真快,眨眼,暑假就过去了。我跟着表姐下田劳动,下地割草。空闲的时候,她就带我去树林里捉知了,下河塘去捉鱼。晚上,我们还提着马灯捉过蟋蟀,捉过青蛙。那个暑假我玩的真开心!

 

回城的前一天晚上,我又钻进了表姐的白蚊帐里。

 

“姐,我不想回城,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不行!你爸妈已经来了两封信,催你快回去。你还要读书呢!等放了冬假再来吧。过年的时候,这里有玩会的,驶旱船,舞狮子,可热闹了。还有,下了雪,我们可以在社场上捉麻雀,一次可以捉好多好多。”

 

“真的?我一定再来!”

 

我快活地搂着表姐的脖子打转。表姐刚洗过头,一头黑发瀑开来。我把头埋在那松软的发丝里,一股幽香使人说不出的快活。

 

“姐,你好香。”

 

“你这个小鬼真调皮!”表姐笑着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一把把我的头板到怀里。

 

我仰在表姐的怀里,闻着表姐的体香,看着她的脸问道:

 

“姐,你会嫁人吗?等我长大了再嫁,好吗?不然,就没人带我玩了。”

 

我想起隔壁二大娘的话:“谁能娶到若竹这孩子真是福气,又俊又能干。”

 

表姐害羞了,搂着我的头说:“姐不嫁人,姐只喜欢小表弟。瞧,姐的这个身子只有小表弟才能碰呢!”

 

表姐的话说到了我的心里,使我陶醉在占有表姐的小男人的骄傲里。我把头更深地埋在表姐的怀里,耳朵紧紧地贴在表姐的胸壁上,听着表姐“咚咚”的心跳,心里充满了甜蜜。

 

突然,“蓬蓬”的打门声惊起了我们。等姨妈颤巍巍地打开大门的时候,院子里一下涌进了四五条壮汉,领头的还是那个瘸队长。

 

“民兵查夜,看有没有坏人!”

 

矮个子队长凶巴巴地吼道。说完,走过来,一把掀开表姐的蚊帐,手电筒在表姐的身上照来照去。表姐一手捂着胸前的短衫,一手遮着刺眼的灯光,瞪着恐惧的眼睛望着他。

 

手电光足足在表姐的身上转了四五分钟,然后,瘸队长才阴阳怪气地说:

 

“嗯,没坏人。你们听着,上级有指示,这两天风声紧,必须对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严加看管。听好啦,凡有可疑的人,要及时报告!”

 

表姐没有说话,双手严严地护在胸前,厌恶地扭转脸去。我紧紧地偎着表姐,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查夜的人走了。表姐气愤过极,捂着脸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怂一怂地抽着。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我想安慰表姐,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晃,几年过去了。

 

一天,       突然从乡下传信来,说表姐出了事,让妈赶紧去看看。妈妈匆忙收拾一下就带着我上路了。到了乡下才知道,表姐死了。

 

啊!表姐死了。她怎么会死?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能干,她的生命象花一样,正是灿烂的季节。这如同晴天霹雳,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接收这个事实。可隔壁的二大娘分明这么说的。

 

姨妈坐在大路旁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她只问老天为什么不开眼,让她这个孤老婆子留在世上。她怨恨狠心的姨父丢下她们母女走了,让她们在这里遭这份罪。这时,她已气若游丝,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二大娘说,表姐是遭人强暴后跳井死的。她不敢说是谁强暴了她,只是反复念叨着:“若竹这孩子死得惨哪,捞上来的时候都泡肿了。”

 

我听不得这种话,心象刀绞一般,发疯似地奔出门,跑到那片竹林边,坐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竹林也象遭人洗劫一般。原本笔直的身杆已被折得七零八落。那个黄昏的北风吹过竹稍,发出呜呜声响,象为主人而抽泣。

 

“表姐走了,再也见不到表姐了”。我泪眼模糊地望着竹林,眼前浮起表姐的音容笑貌:那笔直的身板,那鹅蛋脸庞,那明亮的眸子,那散着幽香的一头黑发。我还记着她曾答应带我去雪后的社场上捉麻雀。可现在到哪儿去找我的表姐呢?

 

我伤心极了。

 

就在公田的边上,又添了一座新坟,坟的泥土还没有干。那就是表姐的坟。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长眠不起了。我从她心爱的竹林里折来一根竹子,插在她的坟头。我希望这里也能长出一片竹子,好永远地陪伴着表姐。

 

又过了几年,海峡两岸的关系开始解冻。听说姨父从香港辗转捎来家书,打听姨妈的下落。队里说,根据上级的精神,不能把若竹的死讯告诉她的父亲,于是,由队里出面给姨父回了一封信,并寄去了表姐唯一的一张照片。

 

等到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改革开放的年代来到了,大陆终于向世界打开了封闭几十年的国门。

 

又是一个夏天,姨妈突然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封信。信是姨父从海峡对岸寄来的,他说要回来探亲,看看女儿。姨妈带着哭腔对妈说:“妹子,我该怎么办?我哪有女儿给他看,这真是造孽哟!”

 

姨妈又哭了起来。我望着姨妈那双混浊的眼睛,哀伤油然而生。那双眼睛里的泪水早已流干了。是啊,十年了,不,准确地说三十二年了,有多少泪水还流不干呢?我痛苦地思念童年里最最爱慕的表姐,同时也深沉地思考。表姐,姨娘,还有千千万万倍受苦难熬煎的同胞们为什么要过着如此悲惨的人生?这都是谁的过错?难道我那聪慧美丽勤劳善良的表姐,就不应该享受那本该属于她的美好生活吗?我不能找到答案。

 

一次,我在图书馆的《英汉大辞海》里偶然读到了有关竹子的一段文字:竹,筱竹属,青篱竹属,牡竹属和近亲属(筱竹族)中的木本或树状禾草,主要分布于东西半球的热带和亚热带。至此我才明白,原来,竹子应该生长在热带亚热带适宜的土壤和环境里,那朔风凛冽的北寒地区,本来就不是它生长的地方。

 

 

 






春山如笑 (2013-05-27 22:09:54)

多好的表姐,死的真惨,好在只是小说,虚构的。欢迎默人。

予微 (2013-05-27 22:32:30)

那朔风凛冽的北寒地区,摇曳着一棵棵清秀苦竹!

好小说,欢迎默人!

天地一弘 (2013-05-27 23:15:13)

多么可爱而美丽的表姐啊!那田野的空寂却没有洗去人心的无知和愚昧。

那个时代,有许多真实的故事让人流泪,人性的邪恶让人失去了善良,灵与肉的挣扎。

海云 (2013-05-28 01:08:25)

欢迎。

夕林 (2013-05-28 21:15:22)

从前读过,又读了一遍。仍然十分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