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田园
《世界华人作家》杂志2013年第三期
融融
人们问我，住在哪里？美国的新疆------西北部。这里冬季漫长，春寒料峭，秋夏短暂，是滑雪的好地方，也是避暑胜地。一年四季，除了寒冬腊月的暖气之外，呼吸的都是天然空气，从来不需要空调，夏天电扇都难得开。我喜欢偏冷的气候，好像人的性情，从容冷静，理性低调，脚踏实地。在这“春天来临，万物复苏”的时节，这里仍旧白雪皑皑。但是，此白雪非彼白雪，雪堆里冒出姹紫嫣红的花朵和绿叶，展现倔强的生命信息，花儿也似乎更高洁一点。古树上的积雪蓬蓬松松，时不时地往下掉，落在屋顶息脚片刻，然后流出晶莹的水珠。这就是春天的信号。
然而我们家的春天是在室内开始的。长条的早餐桌，先生把高椅撤下，在餐桌上方搭起了架子，架子托起一米多长的太阳灯，悬挂在空中。从商店里扛回来的大袋育种的泥土，堆在墙角边。以往都要丢掉的旧筷子和裂口的汤匙，现在变废为宝。小如酒盅的塑料花盆，一盒十八个，一买就是三四盒，铺满桌面。小汤匙就在此刻担负起喂填泥土的责任。城里人认为肮脏的泥土在我们手里就像面粉一样可爱，加点水进去，用旧筷子挖个小洞，种子就这样种下去了。先生做事有条不紊，每个花盆都编号，横向的用阿拉伯数字，纵向的ABCD，同时贴上标记，记录哪个花盆里放进了什么种子。必须使用自做的微型洒水壶，在饮水瓶的盖子上，用针扎十个洞眼，润物无声，淅淅入土。花盆下面垫上了自动控温和控时的电热毯，华氏七十度，每天十二小时，自动开自动关。我们给种子安置一个温暖如春的家园。
早上撒点水，晚上在撒点水，一天，两天，三天以后，黑黑的泥土就有了生命的气息。绿色小尖儿，芝麻大小，冒出来了。小种子出土快，芥兰，生菜，萝卜，番茄，青椒，茄子，三四天就获得新生命。然后，菠菜，香菜，黄瓜，相继问世。躺在软软的，暖暖的，含有各种营养的泥土里，每一粒种子都在里面从冬眠到觉醒，然后爆发，脱颖。上升的是绿叶，下扎的是根须，成为独立的生命。玉米，豆角，豌豆，丝瓜，苦瓜等等，种子体积大一点，出土时，好像土拨鼠，头顶黑土，身边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被豆子和玉米薄如蝶衣的外皮空撑着，好像墙纸一样贴在泥上。有的种子出土很慢，需要七天到十天的等待，最长的等了一个多月，出土时，为我们制造了绝望中的惊喜。有的根本不出来，好像捉迷藏似的，不知道躺在泥土下面干什么？我时常在老公外出时，用旧筷子挑开一撮土，看看里面是什么景象。有时候，发现正在“转胎”的种子，露出小蝌蚪那样的白毛短尾巴，顿时心跳不已，赶紧盖上泥土，好像窥视隐私那样深感抱歉。有的已经腐烂了，比如玉米，豌豆等，能见到尸体。小种子的尸体被泥土消化得很快，影子都没看见。腐烂的种子得赶快夹出来，扔进垃圾桶。否则，发霉长毛，很恶心。老公的好奇心并不亚于我。一早起来，脸不洗，口不漱，披上睡袍，脚踏拖鞋，睡眼朦胧，第一件事就是拜访桌上田园。晚上也要看个够才肯上床。林林总总的小不点儿似乎在他心中都有代号或者名字，哪个长得顺当，哪个营养不良，哪个让他喜悦，哪个让他操心，多多少少会在谈话间透露出蛛丝马迹。我猜他也有窥视植物秘密的方式，只是不得而知。
四天，五天，一个星期，一片黑土从星星般的绿色点缀，到姿态万千，纵横的空间被填满充实，大概只要二十天左右。只有一块地还在沉睡，贴着的名字叫“空心菜”。等啊等，等了十几二十天，出的第一棵苗是带面罩的，把脸藏在种子的硬壳中。传说空心菜非常“贱”，摘下一段插进土里就能自己生根。我们家的空心菜为什么来得如此不情不愿？蒙面空心菜是否需要帮助？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把硬壳捏扁，竟然硬邦邦，想石粒似的巍然不动。一用力，硬壳与苗头同时落地，牺牲了。第二棵空心菜出来时，也蒙面。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在顶端剪破一个小洞，希望开了天窗，有助于绿叶突破外壳。可是等了几天，还是老样子，好像僵化一样。第三第四棵一出土就是绿叶，节节往上长。这时我才感悟到，健康的种子自有能力脱胎换骨。夭折的那几棵是不是命该如此？挣脱不出的就该淘汰？愧疚的心情挥之而去。凡是蒙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出土，就把硬壳剪破。嘴里说，助你一把，要死要活你自己定夺。哎哟，里面是卷曲的叶子，嫩黄鲜亮，好像婴孩的手臂，缓缓地舒展，好像还没有睡醒呢！
豆角品种很多，四季豆有两种，爬藤的高个子和无藤的矮个子。矮豆产量高，生长期短，换言之，利润高，成本低。市场销售的大多矮个子，不用人工採，使用机器，但是味道也矮了一截，没有豆角的香味。我们爱吃爬藤的四季豆，更爱吃长缸豆，外文名字“面条豆角”，因为细而长，与面条相似。长缸豆喜热，要在室内待很久，不到五月份，决不能出门，否则等于奔赴刑场，一个个死给你看。茄子，丝瓜，青椒都是娇嫩害羞的保守姑娘，不愿早早嫁出去。扁豆，青豆，豌豆属于自由派，多少能顶住寒气，长到三寸高，都被移到后院的暖棚里去了。
今年还种了新品种，豆种大如半截拇指，不知其名其姓，也不知道其性情，朋友送来一把，盲目地种下。一直到发生抢救运动，我才觉醒，应该去查一下它们的身世。这种多彩的大豆名叫Scarlet runner，开红花，高个子，爬藤达两米以上，来自中美洲的高原。美国到处都有，仅仅欣赏花朵和身材，看似一堵花墙，从来不作食品。在中东或者希腊北部，有用Scarlet runner 干豆作为原料的名菜。我的朋友说，干豆并不好吃，吃豆荚，又大又肥，好滋味！
种了四粒，看上去小花盆还能容纳，没有把种子浸水以后，身体膨大一倍的尺寸计算进去。一个星期出苗时，根部朝天长，头部陷在泥土中。挖开一看，开裂的豆辦出现霉点，叶子夹在其中，好像难产的婴儿一般。动手术！先把根部埋进泥土的底部，用剪刀把腐烂的豆瓣剪掉。一片全部割去，另一片割掉一半。豆瓣是豆苗的营养仓库，被我割去百分之七十，不知豆苗是否能够正常成长？我们等着瞧。一个星期之后，其他三棵同时下种的豆苗，比受伤者高出一个头。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餐桌上的秧苗长得蓬蓬勃勃。我们等着气象预报的好消息。果然，预报说，连续一个星期都在冰点以上。那就意味着，出嫁的时间到了。大个子蔬菜，像玉米啊，意大利黄瓜啊，早就对小花盆不耐烦了，雪白的根须从花盆底部钻出来，好像衣服太小，捉襟见肘·向我们表示抗议呢！我给你们唱首歌吧！我说。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唱得自己伤心起来。好吧，把它们都嫁出去！心里头却是忧喜交集。万一气候反常，看你们怎么应付？从小花盆中取出被根须围绕的泥土，抬头望望天空，蓝天白云，确实比家中的天花板好看多了。阳光是金色的，空气是新鲜的，鸟声清脆，花朵缤纷。这些小东西早就盼望着搬出临时旅馆。四月底，连续几天，出太阳，飘乌云，一边是阳光，一边雨纷纷。餐桌上的临时旅馆已经“客满为患”，新种的黄瓜竟然在小盆里开花了。耳边响起了植物学家的话：生存条件恶劣时，植物会提前完成生命历程。小黄瓜是在用身体向我们说话呢！马上找来种子说明书，原来是五十天就结果的品种！如今蜗居在小盆中，委曲求全。气象预报说，还要冷几天。果然下雪。四月的最后一天，气温依旧在零下，华氏29度。外移的玉米和意大利黄瓜虽然住在暖棚里，还是有点不正常，马上加盖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双层保护。结果还是死了。没有出门的秧苗，有的已经半尺多高，需要换大一点的盆。空花盆里加种了喜热的茄子，青椒和南京特产菊花佬。再熬几天吧，老公把太阳灯抬高一点，光弱却有更大的覆盖面。五月，明天就是五月了，春天会来的，一定会来！
空余的位子马上被新的种子补上。今年夏天我们将有一块很大的土地被改造成菜园。桌上的花盆远远不够。所有的塑料盒子，方形的圆型的，都从储藏室搬出来，底部打洞，盖子垫在下面，填满泥土，甚至连装鸡蛋的盒子都用上了。有人提醒我用鸡蛋壳做花盆，真是好主意！桌上田园不断扩大，好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正规军，杂牌军，游击队统统动员起来，作为主人，突然感到了当司令的荣耀和责任。
然而，春天还是没有来。五月上旬，气温升高了一个星期，我们欣喜若狂。老公把太阳灯收走，我把餐桌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想，那些移出去的秧苗就像离开母亲的婴孩，万一天气有变，只有冷暖自知。果然，气温往后退，临近冰点，清晨望出去，透明的塑料暖棚里到处是白茫茫的水蒸汽。遗憾的是，番茄，哈密瓜，青椒和茄子苗等还是顶不住，留下软绵绵的尸体。后花院里刚刚开始盛开的玉兰花，把蓝天点缀成一幅美丽的天幕，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冻死，堕落一地。
五月二十日清晨，微弱的阳光从厚云背后钻出来，好像经历了千辛万苦，疲惫不堪。就在这天下午，美国中西部巨大的龙卷风，在俄克拉何马州俄克拉荷马市效外的摩尔镇，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把小镇夷为平地。气象预报说，龙卷风还没完呢！这，就是春天迟了又迟的原因啊！老公关照，所有在室外的花盆和大树，凉亭和桌椅都要用绳子相互扎紧，以免不必要的损失。风狂吹，有时像暴躁的呼啸，有的像呜呜的哭泣，一直没有停。百年老树左右摇摆，好像披头散发的老婆婆。绑扎完毕，我坐在暖棚旁边，凝视着里面的植物，轻轻说，真是对不起啊，已经五月底了，春天还没有来啊！明年，我保证，给你们造一个舒适和安全的临时旅馆，再也不用挤在餐桌上了。
| 春阳 (2013-09-27 00:2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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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幅桌上田园图，明年我也学你这样做。 |
| 林玫phoenix (2013-09-27 00:28: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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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菜种得跟搞科研一样，难怪有好收成，得向你学习学习。 |
| 春山如笑 (2013-09-27 00:4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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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育过苗, 豆角直接种到园子里, 黄瓜, 西红柿等都是买的, 懒人种菜呵. |
| 融融 (2013-09-27 01:58: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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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还是你种得好，你不写，别人不知道。 凤凰城没有寒冷的威胁，我们是被逼出来的。 种菜和烹饪一样，对我来说，是一门艺术，很有趣。 |
| 融融 (2013-09-27 01:59: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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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有green house, 放在桌上太麻烦了。 |
| 天地一弘 (2013-09-27 08:5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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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田园，真是一个个可爱的菜宝宝。 |
| 玮仁 (2013-09-27 13:17: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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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鸡蛋壳育苗，好可爱啊！ |
| 林玫phoenix (2013-09-27 20:34: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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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三个月可难熬啊，今年热死几棵树，心疼得我。夏天一到，我就抗旱保苗，搭遮阳棚，给小树苗撑伞，用布包裹植物，我要忙三个月，现在终于好了，秋天了，不需要跟太阳做斗争了，我又开始秋收秋种了。我这抗旱抗热，你那抗寒抗冷，都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 |
| 渺渺 (2013-09-28 11:49: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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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废物利用，连塑料茶杯都用上做育苗了，这桌子上的菜园千姿百态，需要多大一块地盘啊，如果在我们这里，那真是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玩不得！看着融融这生机勃勃的桌上菜园，羡煞我也！ 问好！ |
| 杏子花开 (2013-09-30 23:26: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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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融种的菜一个一个特别富有生命哦。 奔赴刑场，抢救运动，披头散发，身体说话……充满人性的高级植物。 |
| 融融 (2013-10-01 00:50: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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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好！在美国早餐和晚餐的桌子是分开的。
用透明塑料杯，是想窥视植物的根须。 |
| 融融 (2013-10-01 00:51: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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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弘喜欢。 |
| 融融 (2013-10-01 00:5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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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种试验，挺好玩的，不是吗？ |
| 融融 (2013-10-01 00:53: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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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好老师。 |
| 融融 (2013-10-01 00:56: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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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育苗可以种得早一点。明年搬新房子就不会那么拥挤了。 |
| 渺渺 (2013-10-01 01:05: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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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在我们这里只能是早晚共用一张桌子了 以后等你新房子好了，上点照片给我们大家看看哦，尤其是餐厅，客厅这一块，因为我是一个喜欢吃的人，最关心的是如何吃得舒服，坐的舒坦。呵呵！ 多谢融融！ |
| 岩子 (2013-10-05 17:31: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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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在老公外出时，用旧筷子挑开一撮土，看看里面是什么景象。有时候，发现正在“转胎”的种子，露出小蝌蚪那样的白毛短尾巴，顿时心跳不已，赶紧盖上泥土，好像窥视隐私那样深感抱歉。”——文人种菜，尽是故事。这情这景，让俺想到了自己的第一次。。。 问好，融融，周末快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