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6

 

6                             上街

上街大多跟着奶奶。她带我出门,经常买凝刨花。看到,招招手,扛着长板凳的人便走过来。那条长板凳上插着根竹竿的,竹竿上挑着一串串寸宽的刨花。那人走来,放下长板凳,拿起挂在板凳腿上的刨子,在一截暗黄色的和暗灰色相间的榆木上轻轻一推。“刺溜”一声,一串薄薄的同心圆卷了出来,把它装进用废报纸做成的纸口袋,交给奶奶。收了钱,说完“老太太好福相。接着又扛起板凳。走远了,可着嗓门儿喊:“刨——花喽”。那个“刨”跟那个“花”之间的拖音特长,喽字紧跟,收音去没了底气,好像那个长音把所有的劲儿都耗没了似的。我们回家后,奶奶把刨花放在瓶里,用热水泡。改天小瓶里的水变得粘稠,可以胶头发了。

 

跟爸爸上街,只逛文具店。劝业场旁边有一家叫《新中国》的文具店,里面的笔墨纸砚长得啥样,在哪儿放着我都一清二楚,可每次进去了还是要逛一圈。那么贵的雪连纸,一打三分钱,足够给我买三块油炸豆腐了。可爸爸说:学习,再贵的文具也要买;嘴馋,再便宜的小吃也不能买。大街上卖的小吃不卫生,好吃零食的孩子没出息。我长到八岁,除了周末的大饼油条、煎饼果子,大街上卖的小吃差不多都没吃过。

 

姐姐总代我去劝业场后身的华中路,她说那是“馋人胡同”。一条一个路口的小街,两边摆满了各种样式的小吃。别的不说,就说那五分钱一包的“盐金枣”吧,咸咸的混杂着丁香、桂皮、甘草的香味儿,米粒般大小的小颗粒,我一口能吃一百个,可姐姐每次只给我三粒,小财迷。别说,凡是财迷都有钱,也不知道她的钱是谁给的。

 

跟聂大爷上街,不但会买好吃的,而且不想姐姐那样抠门。一天,我放学回家,聂大爷和奶奶在客厅里说话,见我进门,他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到。”“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就是你。走,跟大爷上街。”我扔下书包。拉着聂大爷就走。

 

刚出门就看见远处有一辆卖驴打滚的独轮车。黏黄米面饼子卷上豆沙做成卷子,卖的时候,切出一段,放在黄豆粉面中,打个滚,翻个个儿,一小段要卖五分钱呢。卖驴打滚的是个干净利索的回民老大爷,带着白帽子,白套袖,扎着白围裙。硬木案板擦得油亮,黏米卷上盖着一块雪白的湿毛巾,看上去分外清爽。他揭开湿毛巾,用竹夹子夹出一条黏黄米卷儿,切下一个小段,放在案板中央,撒上豆面,翻了翻个,两面沾上一层炒得焦黄的豆粉,然后用竹夹子夹着放在一块薄薄的木片上 ——这种散发着清香的桦木片的包装,现在已经见不到了。我一口吃完,随手把桦木片扔在地上。聂大爷转身弯腰捡起,折好,放进他的小布兜儿里。

 

天津马路两边人行道的外沿,有一条半尺宽的青石条。天长日久,青石被来往行人的鞋底磨得锃光瓦亮,赶上阴天下雨,踩上去会打滑摔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斧头凿出一条条防滑的斜纹。这天,过马路的时候,看见一排人坐着小马扎,用特制的斧子,凿便道外沿的青石。干活的人们帽沿儿压着镜框,镜框压着口罩,口罩卡着脖子,整个脸捂得严严实实。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一个个像机器人似的凿个不停。聂大爷说:“知道他们是谁吗?王侯将相、公子王孙哪。49年后被被拉上大街丢人。”我不禁回头再看一眼那些大口罩们,打心眼里可怜:一个个五六尺高的汉子,怎么像猴子,像狗熊一样,被拉上大街现眼?“难道他们就没有妈妈、爸爸吗?就没有儿子、女儿吗?”“当然有,就因为有亲戚朋友,才让他们当众出丑,让他们颜面丢尽,抬不起头,做不起人。虎仔,看见了吧?你要是胡说八道,就跟他们一个样儿。” “怎么说做不起人呢?”“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儿,任人辱骂,任人践踏。还怎能抬起头来?”唉,要是让我遭这样的罪,在大街上被四舅碰上了,他一定会抱着我大哭一场。“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呢。”聂大爷说:“什么?想一死了之,没那么便宜!你要死了,你们全家都成了反革命家属。你想死也不敢死,活着干受罪。这年头,“文死谏”不灵光了,自己死了倒是小事,害得全家人都做不起人,那才遭罪呢。”

 

路上飘来炸豆腐的油香,我拉着聂大爷迎着香味走去。他磨磨蹭蹭地一点也不配合。明知道他成心逗我,一定要看看我见吃没命的馋相。没办法呀,贪嘴就得豁出脸皮。跟那些大口罩一样,为了吃上这一口,什么样的羞辱也得忍受。我厚着脸皮,使劲儿拖着聂大爷往前走往前走。一转弯就看见个手推车,刚下锅的豆腐哗啦啦地炸响,胖胖的刘师傅忙着用两根长长的铁筷子翻动着炸得跟小肥猪似的圆滚滚的豆腐块,炸到焦黄时夹出来,放在油篦子上。那个香味,把我肚子里馋虫都抖愣出来,急得我一个劲儿地往肚里咽。

 

在学校的时候,王发说:“刘师傅炸豆腐,是个受苦人,他儿子刘老六就成了咱二年一班革命骨干。”我当然是被打击对象,特别是王发的胳膊摔断了以后,跟我记上仇,老找麻烦。只要他不在身边,我连喘气都觉得顺畅。

 

香喷喷的油炸豆腐馋得我这个革命对象咽了一大口口水,拉了拉聂大爷的衣襟:“我要两分钱的大块儿。”他没搭理我,让刘师傅装了两块一分钱的小块儿。看我撅着嘴,他说:“一样的两分钱,一样大小的豆腐,二分钱一块的,六面脆皮尔;一分钱一块买两块,十二面焦黄的脆皮。”想想还真是。我说:“聂大爷,谁跟您也吃不了亏,往后甭管您说什么,我都听。”吃完,把包装纸揣进他的小布兜,聂大爷开心地笑了,干枯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他说:“你家快熬出头来了。政府最后允许《德昌贸易行》关门,关门后不用再租店面,不用再给账房先生们关饷。再有一年半载,你家的日子就好过了。你爸要先去干部训练班学习,一年后分配工作。前两天他告诉我,学习班还有生活费,每月25块,正好是侯先生工钱的十分之一。”“搞不懂啥叫几分之几,您就说侯先生挣多少工钱吧。”“250。”什么?二百五?我每次去写字间缠他,他总会给我画山水茅屋,画得并不特别好,可没想到他会挣250块。那是个什么数字?顿顿驴打滚、天天油豆腐也吃不完呀。“那么多工钱?大院里在粮食局上班的刘老二才拿15块。”“侯先生是你爸从上海带来的老德昌,你爷爷的帮手,通英语、会德文,帮你爸揽过大生意,没有侯先生能行吗?再说,侯先生挣钱还要养家。当爹的都不容易。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穷人,几个孩子围着他要吃要喝,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就换米了,这可咋办?去邻村偷。夜里,悄悄地在大户人家山墙上凿开一个洞。伸进去一截木头探探虚实,木头刚刚探进去,就听“喀嚓”一声,被截成两段。乖乖隆地冬,要是头伸进去,那还不把头砍下来?吓得他一溜烟跑回家。后来念书中举当官,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好过了。想起当年,提笔写了一首诗:

 

二十年前小瓦楼,

一刀铡下木人头。

就为儿女吃饱饭,

父母甘愿做马牛。

 

我说:“再穷也不能偷人东西吧?”

 

“怪不得你奶奶说你这个小脑袋瓜不透气呢。谁说偷东西对啦?说的是父母不容易。看见大街上凿石头那些大口罩了吗?你爹在外面就是那样挨骂受气。不是为了你们这几张嘴,他早就不在这人世上了。你呀,多体谅你爹,他在外面不容易,你爹他在外面不容易呀。”聂大爷说着,山羊胡子不住地抖动,眼睛湿湿的。






雨林 (2013-11-17 01:48:32)

透过孩子眼光去体会世事的艰难时,似乎是懵懵懂懂,其实却更加清晰。

蝶兰 (2013-11-17 02:58:54)

写得好看!

梅子 (2013-11-17 05:56:43)

让一个小孩子懂得这许多事体还真是不易。

司马冰 (2013-11-17 10:58:09)

真没听说过榆木刨花的用处,不过我能想出来,榆木包括榆树皮泡出来的水是粘的,可能当发胶用吧,那可是纯天然的呢。我们小时候没多少白面,吃粗粮,就用榆树皮磨碎了掺在粗粮面里包饺子。

小孩都嘴馋,忍不住,我小时候特别馋那些零食小吃,好在父亲宠我们,总给我们买好吃的,结果是一个月工资他半个月就花光了,每个月都如此,所以我们只有半个月可以享受。

梅子 (2013-11-17 13:35:58)

那种我们叫做榆皮面,可以与玉米面、高粱面搅和起来增加黏度,用于吃面片、猫耳朵、饺子等,看来河北与山西习惯相近。

费明 (2013-11-17 19:43:28)

说得好,这个系列就是要通过一个6岁到9岁孩子的述说,显现“工商业改造”时期天津市的几个家庭发生的事情。

费明 (2013-11-17 19:47:19)

是不是过于集中,浓缩而失真了呢?

费明 (2013-11-17 19:48:54)

那时间食品开销是全部收入的50%-80%

费明 (2013-11-17 19:50:16)

我吃榆钱过敏,荨麻疹害了我整整十年。

若敏 (2013-11-18 03:41:36)

以前老听说驴打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后来,在朋友家的Party见到,回来自己也琢磨着做,糯米粉和豆沙馅都是按照方子的,没有放豆面,也很好吃。

油炸豆腐也好吃。我现在每周至少做两次油煎老豆腐,用山水牌的,儿子们可爱吃了。

谢谢介绍了那么多好吃的。我也是地地道道的吃货。

从小处见大,从细致处看宽。尤其是与聂大爷的一番对话,让人感慨,有时人的屈服是不得已,是为了家人,为了亲人,身不由己。中国最残忍的制度是株连九族,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是为了不让孩子们饿死,又不得不折腰,令人感慨,只希望这样的日子从此再不回来,写得好!

费明 (2013-11-18 16:16:57)

我小时候有过很多理想,有的实现了:

1)最好的职业是做饭, 后来当上炊事员,每天十几个钟头,很辛苦,这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2)去澡堂当服务员,至少可以常洗澡,其实只要能天天洗澡,干啥也行。后来当上矿工,每天浑身漆黑,想不洗澡也不行,当然那更不是好差事。

我想,如果我们都能尊重别人,也能得到尊重就好了, 这却是一个没有实现的理想。

予微 (2013-11-21 05:54:28)

看着前面的小吃馋死人,读了最后一段,郁闷死心。

费明 (2013-11-21 13:06:20)

哇赛,予微一口气看了七章,要有多大的耐心和耐力? 

予微 (2013-11-22 03:00:50)

我既没耐力也没耐心,写的顺滑,我就一路滑下来了。呵呵。

费明 (2013-11-22 04:42:43)

反之亦然:凡是你读不下去的,都是我最下功夫、最下力气写出来的

予微 (2013-11-22 05:14:03)

您老得包容一下我的力不足。

费明 (2013-11-22 11:26:00)

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我写时泪流满面,读者多半也会动容;如果我写得开口大笑,读者也会觉得有点意思;如果我写得轻松(像你说得那样),读起来就很流畅;如果笔涩,写得吃力,读起来也觉得拗口。

予微 (2013-11-22 17:04:11)

对,先感动了自己才能感动读者。(同时,感动了自己的未必能感动读者。)

阿朵 (2013-12-14 14:34:53)

标题是7,怎么开头是6?

一口气读下来,有几点感受:

1.记忆超强。儿童时候的事,你都能描写的那么仔细,生动,细腻,真是难得。

2.语言严谨。可以看出,你的字斟句酌,严密思考,花了很多时间和心血。

3. 这是小说,还是回忆?看标题是小说,可感觉又是写回忆,发生的事,都想象是小费明干的,可转念一想,这是小说啊,也许是编的?

4.虽然对文章中很多背景不太熟悉,但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我个人感觉,写中长篇,贵在坚持,需要有一股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韧劲,能把自己的一生回忆一下,心里一定很有成就感,最大的收获还是在自己那。希望你坚持下去!

费明 (2014-01-02 19:27:20)

多谢打气。也希望多提意见。

费明 (2014-01-24 02:06:39)

“青梅竹马”那一章有5千多字,分成两次发表,于是后面的章节序号总比发帖序号要差一个数。

我的记性一般,但超敏感。别人不当一回的小事儿,我却刻骨铭心。好处是能写出很早以前的往事,坏处是一技无成,终生潦倒。每忆及从前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便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晚矣,愧则有馀,悔又无益。自护己短,不如扬己所长。既然长于记忆,为何不敷演出一段故事,令真史昭传,令人破愁解闷呢?(调寄《红楼梦》)

每个人的生命都很有限,让别人划出生命的一个部分品读我写的东西,诚惶诚恐,不得不字斟句酌。

应当是介于回忆和小说之间的写作,应当说相当真实。细节是很难编出来的,比如要得大脑炎的愿望和行动。

写中长篇,就像你说的那样,要耐得住寂寞,但是读者的反馈和鼓励还是非常珍贵的,多谢加油打气。很幸运找到文轩这个平台,很幸运能和这么多读者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