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7

7                            舅舅  

放寒假,我跟王发,小胖在马路上推铁环。一个一尺半的铁圈儿,一个带钩的手把儿,从早到黑在大街上推个不停。爸爸问,干吗要上大街?在院儿里玩不行吗?不行,地面坑坑洼洼的怎么玩呀。啥时候能不推铁环了呢?下雪。

 

可下雪更让家大人揪心,孩子在雪地里滑竹坯子,年年叫车碰着。可只要下雪,孩子们什么都不管不顾,拿着竹坯子上大街。一只脚踩着竹坯,一只脚蹬着雪地。赶上下坡,使劲一蹬,比自行车还快。大人说,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来回乱窜危险。可他们哪里知道,踩着竹坯在雪地里滑,像在蓝天上飞翔一样臭美。

 

这天傍晚我正在马车之间穿梭。“虎仔,虎仔。”听见妈妈在叫。回过头,见她远远地推着自行车走来,好像骑着车子就会碰着我一样:“大街上玩这个,忒悬了。”爸爸打,我不服气;但妈妈实在可怜,有了我这个倒霉儿子,不知道被吓死过多少回。我乖乖地拣起竹坯,跟她回家。

 

没过两天,妈妈拿着封信说,三舅让我去北京过寒假。太棒了,三舅是我的英雄,抗美援朝的时候,他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入党提干,立了三等功,回北京后在海军后勤部当官。说实在的,后勤部有点让人失望,为啥不在前线部打仗呢?都说他长得像赵丹,但他比赵丹高半头,笔直的鼻梁,敏感的鼻翼,宽大的方口,尤其是刀刻斧凿般的方下巴,凸现着刚毅,勇敢,正义,男子气概。尖下巴的赵丹怎么比得了?我家相册里有好多三舅的相片,其中一张在大簇兰花前面照的,我说那是正在爆炸的炸弹,面不改色,临危不惧,多英雄呀。姐姐、妈妈,谁给我纠正也不行,身后就是正在爆炸的炸弹。

 

妈妈我两张五块钱的大票,让我到北京后交给三舅;给姐姐一块两毛五,让她为我买去北京的半价火车票钱,还有几张一分钱的坐公共汽车的纸票儿:“徽徽,坐公共汽车去送弟弟。”

 

“不让我去北京,还让我送他上火车站?我不去。” 姐姐摇着肩膀,气鼓鼓地说。

“奶奶年纪大、小脚,妈妈上班,爸爸去学习班,你不去送弟弟,谁送呢?”

 

“为什么让他去北京,不让我去?”

“徽徽,你一个姑娘家去兵营不方便呀。”奶奶这话不知碰到姐姐那根神经,她哭了起来:“呜,呜,你们个个拿好话哄我,可心里只想着他。这也真怪了,别人家都重女轻男,咱家倒好,重男轻女。”

 

一句话把全家说得都笑起来:“你说说,谁家重女轻男来着?”

姐姐抹着眼泪:“上当了吧?一笑就是承认你们重男轻女。”奶奶手指头戳着她的脑袋说:“这个鬼丫头呦。”

 

不高兴归不高兴,归结,还是姐姐送我去车站。一路上气鼓鼓地,可我上了火车,她在站台上忙着比划着,让我把车窗放下来,拍了拍口袋,问那十块钱是不是装好了;又指了指肩膀,让我看好自己的包,下车时别忘了。车开时她一直在站台上挥手。看着她逐渐变小的身影,我心里酸酸的。这是她第一次送我出门,这辈子她不知有多少次送我出远门。

 

风驰电掣的火车在大地上飞奔,再过一会儿就要到北京,见着三舅了。高个子,宽肩膀,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威武雄壮,大沿帽,海魂衫,飘带披肩。大街上年轻的姑娘都转过头来看他。妈妈常说,你要能长得像三舅那样就好了。我当然也那样想,长大了参军入伍当官,挎着盒子炮,佩着指挥剑,带着几个卫兵,走在大街上有多神气啊。

 

他和四舅常来天津,跟妈妈到一块儿,他们姐弟三人亲热得不得了。只顾着说那些说不完的话,没人搭理我。我不是钻桌子,就猛地往妈妈、舅舅的怀里扑。四舅说,虎仔,别闹了,呆一会儿带你去人民公园玩电动转椅。三舅问:“你真的会带他去玩吗?”“说说而已。”“不行,你知道曾子杀猪的故事,如果你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诚实的人就不能骗他。我跟你一起带他出去。”那天,两个舅舅带我去人民公园。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开电动转椅的师傅下班了。三舅问我,能不能将就,今儿个只玩单双杠。军人成天都要练的,现在开始,有了童子功,将来进部队就能立功受奖。我当然没啥说的,让我玩就行。在儿童乐园里,上蹿下跳,折腾个够。三舅就是这样的舅舅。

 

看到钟楼,北京到了。火车开进了一条死路,我很长时间都想不通,天津的铁路有南有北,为什么从南面来的火车,到北京车站就不能再往北开呢?沈阳,青龙桥怎么去呢?不管了,反正死路有死路的好处,不用过天桥,绕个弯儿就能出站。

 

出站就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穿军装的阿姨跳下深绿色的小吉普,笑眯眯地为我拉开后排的车门。为什么不让我坐在前面?这让我对她的所有的好感立刻都没啦。三舅开车,她坐在旁边,不停地说笑,看她亲热的,好像她是从天津来的,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似的。还是三舅好,不时地回过头来问这问那。

 

按说三舅的这个官可以带家属了,可是三舅妈还在安徽教小学,多半三舅不让她来北京吧。三舅妈是小胖的老姨,不丑,但一脸凶相。成天跟她在一起的三舅不知咋过日子,反正我见她那凶巴巴的样子就想溜号。要是我,我也不愿看着三舅妈的大长脸,真不如跟那些阿姨们说说笑笑。

 

坐吉普车新鲜,但远没有转天乘大卡车神气。那次好像是操练,整个部队分乘四辆大卡车去西郊,三舅让我跟另一个阿姨坐在驾驶楼里。我要跟水兵叔叔们一起站在车兜里,那多神气;阿姨抓住我说,不行,外面风大,冷。

 

车开了,水兵们唱:

      红旗飘舞迎朝霞,

      我们的歌声多嘹亮,

      人民的海军向前进,

      保卫祖国海洋信心强。

      爱护军舰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保卫和平,保卫家乡。

   

海军的军歌多好听啊,我听两遍就会唱了。我问阿姨:“为什么爱护军舰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眼睛最宝贵,最容易受到伤害。”“胳膊腿就不容易受到伤害了吗?你看看我的手,皴得裂血口子,你再看看我的脚……”没等我脱鞋,她已经不再搭理我了。

 

她带着我坐了一小会儿驾驶楼就像帮了大忙,立了大功,那可不得了喽,一定要得到厚重的报答才算。下了汽车,她抓住三舅,又说又笑没完没了。三舅有很多朋友,所有人都跟他打招呼,尤其是女兵们。

 

我突然想到聂大妈。那天姐姐送我去火车站,在9路公共汽车上碰上她,知道我要去知道北京找三舅,她说:“你三舅可是个人才呐。长得高高大大,帅气排场,群众关系又好,大街上的姑娘、部队里的女兵都喜欢他。去北京看见新鲜事儿,可别忘了告诉你聂大妈呀。”等她下车,姐姐拉着我说,别冒傻气听她的,再怎么说,三舅也是咱亲舅舅。

 

几天过去,不光是那几个阿姨受不了,那么有耐心的三舅也让我给折腾熟了。没辙,打电话叫四舅来接我。四舅不像三舅那样魁梧,人长得瘦瘦的,走路、说话处处像个姑娘。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自己晾,晾干了以后自己熨,熨好之后,叠得平平展展的。十五岁进清华大学,学航空测量。我姥爷,姥姥去世早,妈妈经常给他写信寄钱,说是大姐,其实就像妈妈一样。

 

四舅说,一家杂志征文,他想趁着寒假,翻译一篇英文资料投稿。我没说话,你自己的事儿干嘛跟我说?还有没有长者风范啦?我妈,周老师谁不是一肚子心事?还有我爸,心里的事更多,可他们都不跟我念叨。四舅见我不言语,又说:知道你是来玩的,清华园里有个冰场,可以带你去滑冰,条件是下午老实儿地看书。说着给了我一本《古文观止》。一大半的字都不认得,硬着头皮看呗。整个下午我坐在那儿没动劲儿,那本厚厚的线装书愣让我翻了两遍。

 

晚上他给我租了双最小号的冰鞋,把手绢,手套都塞进鞋里,顶住脚趾。上了冰场,简单地给我做了示范动作,就急着要回去赶文章。说好,过一会儿来接我。他滑到场边换鞋,把自己那双冰鞋擦了又擦,背在身上走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仔细得跟我爸一样,跟这么个人一起滑冰,听着他数落,让我缩手缩脚的,多不自在呀。他一走,我就在冰面上跑起来,一会儿就把浑身摔得没有不疼的地方。清场时看见门口有个通知,说往后几天过春节,冰场照常开放,租鞋处关门。

 

转天我找四舅借冰鞋。“不行,冰鞋一定要合脚,租的冰鞋是大了点儿,但那是34号,好歹还能对付;我这双41号你穿着太大,滑不成冰倒是小事儿,要是把冰鞋弄坏,就不好了呀。这双冰鞋是我考上清华,你妈妈送给我的礼物,我从来不借人的。”我没吭气,到晚上,他正在奋笔疾书的时候,又去软磨硬泡。这次他连头也没抬,手也没停就说去吧。那是双崭新的冰鞋,翻过来看,黄褐色牛皮鞋底光得发亮,电镀的冰刀像镜子一样,背着这双冰鞋走在清华园里,没一个人不看我的,那眼神好像不是羡慕。我不在乎人家的眼神,可上了冰场就撑船喽——那鞋到我脚上跟船一样大,几个晚上过去,那鞋越来越不跟脚,翻过来一看,坏啦!前脚掌那儿的内侧鞋底磨掉一大块,螺丝钉帽掉了一大半。我悄悄地拿到校门口,让补鞋的老头修理。老头儿说,他从来没修过冰鞋,不接活儿。我说,您救救命吧,我舅舅那么仔细的人,要是他知道心爱的冰鞋成了这样还不气死?冰鞋也是鞋,您啦这大冷天的坐着也是坐着,干吗不救人一命呢。说完我把所有的大票,小票全掏出来,一共六毛四分钱。老头说,没准修不好,咱可把丑话说到头里。

 

第二天下午,走出校门,老头站起来跟我打招呼。自打到了狗不咬的年龄之后,我就没听过好话,没见着好脸;谁要跟我客气,准是麻烦。果真不错,走过去一看,左脚冰刀断了。老头苦笑着说,谁知道冰刀那么脆,俩鞋就给钉断了。已经打听好可以电焊,二块钱电焊钱人倒楣赔了,赶明儿取鞋。

 

四舅的文章终于写完,租鞋处也开门了,他要带我去滑冰。鞋在哪儿呢?我一听,浑身冒汗,支吾忸怩半晌从床底下拖出那双多灾多难的冰鞋。四舅一看,眼睛嘴巴都大了一圈,他轻轻地放下鞋,双手捂住脸使劲儿搓。我吓坏了,不知他要干什么。他搓了老半天,放开手,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的虎仔呦,你找错人啦,修冰鞋咋不找我这个行家呢?”说着弯腰拿出个小小的工具箱,里面钳子,扳子,起子,钻子,锥子,针线,要啥有啥。他把鞋匠钉的钉子一颗颗地拔出来,把冰刀往前挪了半公分,钻眼儿,用螺丝钉拧紧,电焊接缝处用锉刀打光,又用鞋油把鞋擦的锃亮,溜溜忙了一天半。

 

第二天晚上,我终于穿上租来的冰鞋,这才知道34号鞋跟脚多了。四舅滑冰很美,身体瘦瘦的本来就灵活,加上柔美的动作,妙不可言。他会滑8字,会原地转圈,尤其是急转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身子一偏,就划出一个很小弧度的弯儿。我握着四舅的手滑冰,心里踏实:他不会说这不对,那不对;如果摔个跟斗,他也不会笑话,只会把我扶起来。

 

快开学了,三舅和一个没见过的阿姨开着吉普来接我。我告诉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当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想到四舅却原谅了我。三舅说,老四,你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又对我说,虎仔,看见了吧?啥叫长者风范?

 







若敏 (2013-11-18 03:50:42)

姐姐还是心疼弟弟,不知现在姐姐怎么样了?聂大爷去卖冰棒了,后来怎么样了?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很好看!下面应该是到北京了!

梅子 (2013-11-18 11:06:11)

好看,很吸引人。

司马冰 (2013-11-18 11:33:44)

细节的描写入微传神,我看见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聂大妈,奶奶和聂大妈的对话也很有艺术,奶奶讲了道理,化解了矛盾,聂大妈也是聪明人,见好就收了,有味道。看了你推荐的《金蔷薇》更理解了对细节描写的取舍以及意义。费先生写作的功力很深哪。

费明 (2013-11-18 12:52:17)

姐姐前些日子从上海来。她的女儿,方方(因为老大叫圆圆)外企高管为她买的商务仓。吹家里人富有,很叫人讨厌,是吧?

聂大爷是个社会边缘人物,师爷、清客。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下面就到北京。我差不多每年都去北京,50年代,这是不可思议的奢侈。

费明 (2013-11-18 12:56:26)

你让我觉得半夜爬起来写作值得。我有让老婆暴跳如雷的时间表,跟周扒皮一样,半夜爬起来写,然后睡回笼觉。其实这怨她,白天我是一个字也不能写,她一分钟来两次,最恨我写东东。

费明 (2013-11-18 16:01:29)

还是叫老费吧。

zt: 作家马尔科姆·葛拉威尔在《异数》一书中指出:人们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资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只要经过1万小时的锤炼,任何人都能从平凡变成超凡。”他将此称为一万小时定律。 

很惭愧地说:我写到今天,远远不止一万小时,还有很大的空间需要改进。

现在终于懂得,这一万个小时是能做成一件大事的必要条件,也就是说是最低指标。达到了,也只是够限。要成功还有很多充分条件,即外加的,有的甚至是根本的条件,譬如基因。不是任何人练上一万个小时就能得到世界跳高冠军,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练上一万个小时, 就能写出好作品,也许我要练上几万个小时才成。这样想,我明白了,还要加油。

 

 

予微 (2013-12-18 03:33:44)

这个姐姐让我想起我们文轩的一休,真逗。

费明 (2013-12-18 07:43:34)

聪明善良,精灵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