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15

15                               路上

厨房里,绒妈看着奶奶,问:“七妈这么开心,什么喜事?” “虎仔他姑姑申请去香港,这几天听信儿。正想着去上海看看,七爷把盘缠寄到了。你也来了些日子,家务拿得起来。真是好事儿都巧到一块了。”奶奶说着,右手背“啪”地一声掼在左手心里,左手握住右手的几根指头,不住地搓着,开心地看着绒妈。我喜欢看人说话时的动作: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到了,像雷声前的闪电;话说完,意思还没完,像坐雷声过后的回响。啥时候我说话也能加上动作就好了。

 

“自己去?”“带孩子们去。”

 

什么?带我去上海?上海!那是天堂呀。老六有个火柴盒就是上海出的,不但有商标,还有敦煌大美人儿呢。带电光的大沪毛片儿更棒,别看只有火柴盒那样大小,一张上海毛片儿能换一百个香烟盒。姐姐说:“上海怎么了?你,我,咱全家都是从上海来的呀。”“啥时候?”“你这么大的时候。”她把胳膊伸平,往下使劲压了压。“咋来的?”“坐火车来的,你不记得钻山洞啦?我到现在还不确定,当年津浦线上到底有没有山洞。甭管啦,反正她说得绘声绘色,跟真的一样:“火车一头钻进去,车厢里面一片漆黑,只车顶棚上几个黄豆大小的灯泡。老半天才听见汽笛呜呜地叫了两声,火车忽地一下子冲出山洞。又见着蓝天绿水,那个豁亮啊。还有餐车,一码儿白。白桌布,白椅套,好清爽呀。那个油闷笋呦,别提有好吃啦。” 我听得只有咽口水的份儿。怎么一点也不记得呢?

 

说去上海,奶奶就忙了起来。跟绒妈交待家务,让侯先生买火车票,给上海的老朋友写信,约她们来家打麻将、摸牌九。正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小四儿拉着陈伯伯来了。奶奶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又是倒茶又是点烟,问长问短。绒妈笑眯眯地站在奶奶身后,半天才说一句话。

 

姐姐也忙活。您要是以为她在准备洗换衣服,那就太小看她了。人家准备的是六个礼拜之后,开学那天要穿的衣服。长裤洗了,晾了八成干,手提着裤脚,接口对齐,用牙咬着,长裤倒垂在胸前,两手抚得平平展展,放在熨衣服扳上。“虎仔,过来,用你的大屁股压着。” 她的湿裤子要我的热屁股压着,我只穿了一条绒妈给我缝的松紧带短裤衩,刚坐上半湿的裤子,屁股就洇湿了,非常不爽。没等我动呢,就听见她喊:“别把我的裤子碾皱了,你听见没有?”她一边盯着我,一边叠府绸衬衫,叠好了,压上一条的红领巾。这条红领巾,她已经戴了三年,暗红发黑,却没有一点毛边。她的仔细让她得意,让我倒楣。有这么个姐姐非常不幸,她的优点都是我的不足。“看看你姐,”是个让我又恨又怕又烦又没治的开场白。她是她,我是我,她能做到的,我做不到。

 

再说,我的运气也不好,她上二年级的时候,还没讲阶级路线,到了年龄,又讨老师喜欢,自然而然入队。等到我上二年级时讲出身了,52个同学,差不多都入队了。小四儿甭说啦,老实孩儿人人爱;王发不但入队,还当上中队长;最让人不服气的是刘家老六,他凭什么入队?算术不及格,净写错字,上课说话、他的小动作比我的还多呢。王发说:“入队不入队,学习并不重要,关键看出身。老六出身好,不像你家有那么多问题。往后,经常跟组织,也就是跟我,多汇报思想,三年级再努力吧。”搞不懂,我家到底咋啦?奶奶说:“没咋着啊,不就是挣钱吃饭过日子吗?谁知道这几年闹成这个样子。你爸命苦,20多岁,生意刚刚做起来,不让做了,还背上一辈子黑锅。”我说:“那我不更倒楣?这么多天就吃了一根猪尾巴,一个猪耳朵,要不是绒妈,连这也吃不上呢。吃不上肉还不是穷?穷了还不让入少先队,我太冤枉了。”“你冤枉,你爸也冤枉,就你爷爷不冤枉——做过大买卖、见过大世面、还讨上小老婆。”奶奶从不放过一个机会骂那个小老婆,小老婆一定是个很坏的人。

 

该走了,姐姐背着方挎包,装着她自己的洗换的衣裳,暑假作业。我的衣服奶奶管,胡乱往书包里面塞了几本小人书。背起来,拉着姐姐的手出门。爸爸、妈妈、绒妈,陈伯伯,和小四儿送我们去车站。

 

乘夜车,车一开就困。姐姐说:“你不要看山洞吗?睡着就看不见了。”“过山洞时叫我。”说着眼皮就打架,别说山洞,连坐轮渡过长江都不知道。迷迷糊糊看到一堆火柴盒,连个商标也没有,飞天美女呢?地上却有好多带电光的大美人毛片。我明白,要自己把毛片粘到火柴盒上。抱回家粘吧,说是回家,稀里糊涂地走进高洁家的院子。高伯看着我抱来一大堆火柴盒,搔着头皮苦笑,张了张嘴,好像在说什么。我有点清醒了:这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白天想着毛片火柴盒。梦就把这些都联在一起。就在要睁眼的时候,忽觉耳朵根儿疼,我捂着耳朵,听见姐姐喊:“就要到了,你还在睡懒觉。”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揉揉眼睛问“到上海了?”“到苏州了。”“苏州有什么稀罕?”“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有公园,太湖石,小笼包子。”“我还没睡够呢。”刚要往下躺,被她一把拉起。“瞧,已经进站了。”我打着哈欠问:“现在几点?”“火车正点到苏州。你瞧:一分不差,正好6:55。等我长大,上班挣钱,坐这趟车来苏州。清早6:55到,整整玩一天,晚上回天津,多快活。”太阳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得人浑身发热。我躲进背荫地儿看着苏州车站,墙里墙外有好多树,还有一棵丁香呢。

 

火车没停多久又开,开了一会儿又停,可还不是上海。我问,怎么还不到呢?会不会搬错了道岔,越走越远啦?问得姐姐都不耐烦了,才听到广播:“终点站上海站就要到了,旅客同志们,请抓紧时间去餐车用餐。”和我们一起来的侯先生问,要不要去吃早饭,奶奶说:“我不去了,你带着孩子们去吧。”姐姐拉住我的胳膊说:“侯先生,我们不饿。”“那好,我自己去。”见他走远,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不饿?”“小傻瓜,一会儿就到上海。把空肚子留下,上海的早点好吃多了。”

 

姐姐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就要到上海了。你知道最应当注意什么吗?”“什么?”“别一头钻进爷爷那一边,恨不得把头割下来给人家。你们男人都不是……。”她先左后右,两臂交叉指着两个方向。“都不是左右?”“你没看我背对着天津,面冲着上海,右东左西,我指的‘东西’。你这个小傻瓜,一点肢体语言也不懂。”她怎么跟老师说话,不知道;跟我说话,两只手可就抡开喽,指天划地,动作大得夸张。我越低着脑袋缩着脖儿,她越张牙舞爪。真没办法,谁让我有这么个鬼怪精灵的姐姐呢?她站在卧铺之间,神灵活现地说:“好,咱们重来:你们男人都不是……”看她挥舞的两臂,我忙说“东西”。她扑嗤一声笑了,抓住我的两个耳朵说:“你真太可爱了,我的傻弟弟。我为什么只比划,不说呢?那两个字眼儿忒难听了。你倒老实:把一筐垃圾往自己头上扣,承认你不是东西啦?好啦,咱重新彩排。别再犯傻。开始啦,听着:你们男人都不是……”“啪、啪。”我拍了两下巴掌,她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说:

“爷爷讨了这个:”她向前跨了一步竖起了小拇指;——我说:小奶奶。

“爸爸引来那个:”她双脚一跳,俩手使劲儿一掐,愣挤出个蜂腰;——张阿姨。

“赶明儿你来个:”她两臂抱胸,双手放在腋下,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使劲儿挤了挤。

 

谁说我要找赵金秀?有这样损人的吗,有这样挤兑人的吗?看着她浓密的长睫毛后面狡黠的、得意的眼光,就知道她在嘲笑我,气得我站起来猛地推了她一把,她仰面倒在卧铺上咯咯地得意地笑着。我把双手拿到嘴边哈气,扑过去要咯吱她。她两只光脚像蹬脚踏车那样在空中飞快地蹬着说:“哎、哎,咱可说好: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可以讨个好的,顶不济还能讨她。”这样说更可恶,没等发作就听奶奶说:“别闹了,穿好衣服准备下车。”侯先生忙着穿皮鞋,把换下的拖鞋包起来放好,火车慢慢滑进车站。






敏敏 (2013-11-28 00:33:17)

真好看,我每天一开电脑就是先来看这个。

雨林 (2013-11-28 13:05:49)

向你姐姐问好。

我曾经在木桐那里感叹过男性作家们笔下的女性更可爱哟。

也希望看到你的祖父和父亲, 不仅仅是背影和侧影。

费明 (2013-11-28 14:15:38)

你大概是第一次留言,就像你说的那样,大多数时间在潜水。我是人来疯,人越多,耍得越匀乎,多谢评论。

费明 (2013-11-28 14:17:53)

大概是更知庐山真面目吧。我给祖父的文字会多些, 至少他没有打过我。

予微 (2014-01-21 03:49:05)

这个姐姐真是古灵精怪的可爱!

我1972年读小学,努力多年没能戴上红领巾。到了小学快毕业了,全班都是红小兵(后又更名为少先队),我才被批准了。后来,没入团。

费明 (2014-01-21 06:23:50)

一猜就是你,整个慢一拍。

予微 (2014-01-22 03:44:13)

慢个三点五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