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18

18                               爷爷

这天奶奶特别忙,炖猪肉、烤牛排、熬鸡汤、炒茭白。请什么人来吃饭,这么隆重?天黑,大门打开,爷爷一手抱着大包小包,一手拎着个黄橙橙的圆滚滚的葫芦。我接过那个葫芦问:“爷爷,这是啥?”“文旦”。抱起来闻了闻,真有点橘子般的清香,“闻蛋?” “对,就是只能闻,不能吃得蛋。” “放在哪儿?” “放在客厅,等会儿把它挂起来,让大家闻。”

 

爷爷吃了一碗又一碗,奶奶忙得脚不沾地,不停地装饭、夹菜、盛汤、沏茶。爷爷吃饭很快,比我还快。他吃完,坐在沙发上,喝着茶水,对奶奶说:“知道谁谁吧?坐班房了。”我一直不知道他怎么称呼奶奶,奇怪的是奶奶总能从没有主语的对话中,听出哪句是对她说的。他接着又说:“知道谁谁吧?枪毙了。”奶奶一边叹息,一边用水果刀切“闻蛋”。我说:“奶奶,不能切,这是能闻不能吃的闻蛋。”“这也叫柚子,是水果。”说着切成两半,撕下一瓣给我。咬了一口,又酸又甜,怎么说不能吃呢?回头看见爷爷正冲着我笑。好啊,骗人。我嘴里叼着那瓣儿柚子,跑过去。两个拳头使劲儿锤他的大腿:“叫您骗我,叫您骗我!”他用大手接着拳头,笑得更开心了。

 

“虎仔,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指甲是不是该剪了。”姐姐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剪指甲钳。我转头看着她,突然想起,是剪指甲的时候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忘记呢。我忙把那瓣儿柚子塞进嘴里,搬着小凳过去,坐下,指甲朝上的右手伸展,送到她面前。她抓住我的手,猛地往怀里一拉,咬着我的耳朵根儿说:“告诉你不能跟爷爷太近乎,你怎么不听呢?哪天把你带给小奶奶,咱亲奶奶不要你了,你哭都来不及!”

 

“说什么悄悄话啦?我也来听听。”爷爷说着走来,坐到我对面的皮椅上。姐姐翻了他一眼,盯住我的手指说:“没说啥,就是告诉他,指甲不是很长,但也可以剪了。”我对姐姐说:“上次你把我剪得流血,求求你啦,这回可多留点。”“娇气!” 她从左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盘尼西林的药水瓶,打开橡胶瓶盖,放在膝盖上,把小瓶儿夹在膝盖中间,那是用来装剪下的指甲的。

 

“徽徽像个大姑娘了嘛,还知道给弟弟剪指甲。” 我说“爷爷,这是我俩的秘密,手指甲存多了去达仁堂中药店卖钱,五毛钱一两呢。”姐姐狠劲儿捏了一下我的手指:“秘密,说出来还叫秘密?”爷爷问:“达仁堂收手指甲干吗?”姐姐说:“做中成药呗。现在犀牛角没有了,用小孩的手指甲替代。前些日子天津晚报还登了两篇文章,介绍达仁堂这个科技成果,让大家踊跃卖手指甲呢。”我把没剪的左手送给爷爷:“您看我多可怜,这么短了,还要剪。”爷爷抓住我的手端详,又拿起那个手指肚儿般粗细的盘尼西林小瓶,举在半空,看着积攒的指甲说:“真是的,这么薄的手指甲要剪多少才够一两啊。”说着,把拖鞋往前拱了拱,一只大脚抽出来,架在我的膝盖上。“徽徽,来,剪我的。”姐姐说“这么厚的脚趾甲,难看死了,怎么能让病人吃?”爷爷高声笑道:“小孩的手指甲能吃吗?”我说:“奶奶讲过‘小伢屎桂花香,小伢尿(sui)青菜汤。’小孩的手指甲当然能做药啦。爷爷,人家不要您的脚趾甲,您把大脚拿走吧。”“不行,大脚就要架在小骨头小肉儿上。”爷爷的大脚沉甸甸的,灰白的脚底板闪光发亮,脚后跟像个瓶子底儿。哪里有一点像我的细白粉嫩的脚,红皮球一样弹性十足圆滚滚的脚后跟?可是,那会儿还没有拨正反乱,没有把历史颠过来,倒过去,把什么都翻腾的底儿朝天,闹得孙子成了爷爷,爷爷成了孙子。最起码,那会儿的爷爷还是爷爷,孙子还是孙子。爷爷的话,孙子能不听吗?忍辱负重吧。我咬着大牙撑着,一直等到姑姑在隔壁房间跟侯先生说完话,爷爷才拿下脚,装进拖鞋里走了。

 

爷爷走了,屋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见隔壁在说话。等话音儿没了,姑姑进来,说:“这阵子忙,没带你们去玩。喏,这是送你们礼物。”有姐姐一条蓝白条相间的连衣裙,我的一个双肩皮书包。接着爷爷也把进屋是放在墙角大包小包抱来:有姐姐的一个躺下就闭眼的洋娃娃,我的空军帽,海魂衫还有一双翻毛皮鞋。天底下有这样好的曹操吗?曹操要这么好,我才不跟刘备呢。

 

姑姑在屋里没呆一会儿就走。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起她徒手扒着砖缝,走在两寸宽的房檐上的情景。我问:“爷爷,强盗来抢咱家,您怎么不跟他们对打?”“那天我带着你姐姐住拉菲德路。强盗是冲我来的,我不在家,他们也就没心思久留,随便拿点东西走了。”“您要在这儿呢?”“绑我的票。”“怎么不绑我的票?那天我在屋里呀。”“要是绑你,不管要多少钱,爷爷也会把大宝贝赎回来。可强盗有强盗的底线,郎中啦、书生啦、小孩啦,都放一马。”“强盗那么好?”“也有坏的。老少通吃,把祖孙三代绑在一起,一人说实话,全家上马装。” 天下能有那么坏、那么黑的强盗吗?爷爷大概也就是随口说说吧。

 

我们说着话,侯先生进来。这些日子他一早出门,很晚才回来,在客厅沙发上睡觉。几个礼拜过去,变得又黑又瘦。他说:“七爷,我们一半天走,要不要提前买票。”“当然。麻烦你去买三个卧铺。”爷爷说着,从口袋摸出钱包,一五一十地数钞票,数着,数着说:“呦,钱不够了。刚才给两个小人买东西,没留神,花多了。”奶奶撩起大襟,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沓子钱问:“差多少?”

 

姐姐翻身趴在床上问:“虎仔,你困不困?”“不困,我睡不着。”“想睡着,非常容易。你看,像我这样,趴在床上,把两只手放在枕头底下,一会儿就能睡着。”“那我试试。”“不行,现在不能试,我还没说话呢,你把手插进枕头底下睡着了,我跟谁说话去?”我打断她的话:“姐,你说话忒快,能不能歇会儿,让我穿越到几十年后,跟读者解释一下行吗?(悄悄话:俺姐说的,‘你现在把手放到枕头底下,立马就睡着,我跟谁说话去?’不是冒傻气,人家那叫夸张。)好了,姐,我回到1955年的上海了,你接着说吧。” “咱可说好,不许再穿越了。我接着说:爷爷怎么会没钱了呢?像我,总有一毛钱放在口袋里。平常只花多出来的,这一毛钱轻易不动。有急事,非用钱不可才用。用了马上补,不吃不喝也要补上。”“我也奇怪怎么能把钱花得那么干净。”我说着打了个哈欠问:“现在我能把手插到枕头底下了吧?”

 

转天一大早,姐姐就问,那个速睡姿势管用吗?当然管用。姐姐说什么我都信。当然,这也是通过沉痛的历史经验总结出来的。那年,她下楼时摔倒,滚下去,摔得她大哭。哭完了说:“一直滚,就是停不下来。”我不信:明明是她自己手脚不利索停不下来,怎么会停不住呢?没过几天,我也滚楼梯,当着她的面儿,成心滚的。就要用事实告诉她,我能停住。那天可惨了,我从第一级开始,一直滚了十一级台阶,撞到南墙才打住,头上摔出五六个大包。我捂着脑袋告诉她:“姐,你说得不错,从楼梯往下滚的时候,还真的停不住。”

 

中午爷爷说:“走,下馆子去。” “您不是没钱了吗?”“我会变。”说着从墙上摘下一幅画。这张画儿连点颜色都没有,又没有动物,只有十几根竹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记得最后三个字好像是疾苦声什么的。我不信这样的画儿也能卖钱,奶奶多半也不信,所以没跟我们去,留在家里收拾。爷爷胳膊底下夹着画儿,带着我和姐姐走出大门。“面包车呢?”“卖了。记得跟咱们一起在红房子吃饭的那个人吗?他是百货公司股东的小开,那天吃过饭,把咱们送回家,就开车走了。”没辙,开步走呗。走了好远才找到霞飞路上一家古董店,卖了七十块钱。从古董店出来,爷爷叫来一辆黄包车:“去四川饭店。”

 

坐在饭店里吃饭,爷爷说:“上海的德昌垮了,房子、车子卖了,你姑姑要去香港,我要去蚌埠,往后大家再来上海聚会就难了。把你们叫来,在蒲石路住两天,跟你姑姑见一面。”这么说,爷爷让我们来上海,并不像姐姐说得那样,跟奶奶打争夺战。“不是说姑姑走不成了吗?”“迟早要走的。”

 

1974年,爷爷来天津,我陪他去龙泉澡堂,花了六毛钱给他要了一个单间,洗盆浴。这是他每次北上的享受。姐姐请他去广东餐馆“宏业”吃饭,那是他每次来天津,必带我们去的餐馆。吃着叉烧包,姐姐说起郑板桥那幅竹子,才卖了70块,多可惜。要是搁现在,少说也能卖200。爷爷说,人们都在追求尽善尽美,其实“好”已经尽够。再说,留着,能留到现在吗?你老太太跟打砸抢抄家的红卫兵说,别的都算了,就把这个方鼎香炉留下,是个宋瓷,给国家吧。一个女红卫兵追问,老太太,您说的是这个吗?问清楚了,一榔头下去砸个粉碎。我这辈子丢的东西多了,这幅画算不了什么。该放下就要放下。何必为了那些丢失的物件而苦着自己?

 

姐姐特感兴趣爷爷收藏过的文物,特别是比郑板桥的70块钱的竹子还要值钱的古董。继续跟老爷爷的对话,不能再写了。不是怕跑题,反正老费写的东东都没有中心,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一直在跑题。不敢往下写,是害怕再写下去,往后就没得可写了。








梅子 (2013-11-30 15:08:26)

哈哈,费明在小说里搞穿越,居然在1955年就会今天的"穿越"。

1955年,我是个懵懵懂懂的一二年级学生,生活在"一家庄",而费明在天津与上海,这种差距也会伴随人的一生。

费明 (2013-11-30 15:34:04)

穿越——开个玩笑,一直听着会很累。

读书可以身临其境,也可以置身其外,听一个同辈人,同龄人,老辈人在讲述他的故事。虽然时间地点很遥远,虽然背景不大一样,但说到底,终究可以在人生经历,况味中踏上一条共同的底线。

予微 (2013-11-30 23:27:23)

"该放下就要放下。何必为些个丢失的物件苦着自己?"

嘿嘿,欣赏这个卖了竹子换好吃的爷爷,换了美好的回忆,多好,否则,肯定也留不过六十年代。

司马冰 (2013-12-01 02:19:36)

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我家一点儿事儿,我的曾祖父游手好闲,抽大烟,败家,把家败了。后来土改了,我家穷了,就当不上地主富农了,就算救了我们了。http://www.overseaswindow.com/node/9565,世事难料,是福是祸谁知?如果你爷爷像我曾祖父,把家败了,你不就当不成资本家的狗崽子了吗。没有如果,只有事实。

费明 (2013-12-01 05:14:15)

我还亲耳听过祖母和祖父的对话:

“这辈子没意思。”祖母说

“意思是你自己的感觉:你觉得有意思就有意思,你觉得没意思就没意思。”

但凡大度大气之人,必有一番自己的人生哲学。

司马冰 (2013-12-01 05:22:02)

现在的一代二代们不光是剥削,是掠夺,巧取豪夺。

费明 (2013-12-01 05:29:22)

毛的阶级路线漏洞百出,如果按财产划分阶级, 那时确实如此, 那么今天100%的红二代和官二代都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费明 (2013-12-01 05:31:19)

这不得不让人们发问,当初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 究竟是为了什么?六七十年的革命宣传和教育有几分真实可信?

费明 (2013-12-01 13:24:16)

其实那天一起去吃饭的还有比我小几个月的表弟,为行文简单,他压根就没有在文中出现。一次说起他的外公(我的祖父)他还提到那幅画,“70块,就买了70块。” 我才确信,记忆的准确度。

若敏 (2013-12-01 19:17:34)

喜欢听故事,费明娓娓道来,我静静地体会。

费明 (2013-12-01 20:51:24)

当年明月说 有太多学究写的故作高深的文章,其实历史本身很精彩,本可以写得很好看。写小说比写史实有更大更自由的空间,为什么很多小说都读不下去呢?我想是因为按图索骥造成的。一定要达到什么政治目的,精神高度,思想意境,这样编造出来的故事,怎么可能让人喜欢?

很多口头文学,野史、蚁民的人生都很精彩,只要追求真善美,应当能写出让人喜闻乐见的故事的。

敏敏 (2013-12-02 00:51:21)

这样的故事,再长我也看的津津有味!

费明 (2013-12-02 12:06:38)

这是一篇以住址为中心的方式讲述童年时期的故事,后面再加上一篇以时间叙事的后续故事,交待同年伙伴们的命运。《承德道31号》已经贴出2/3,再有半个月就可以贴完。后面的那篇只打了个草稿,如果半个月后,没有写好的话,就换两个中篇。

予微 (2014-01-21 04:34:06)

跟着费明东奔西跑的穿越。。。

费明 (2014-01-21 06:29:49)

跑不丢就成,有时候老费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