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1 、2 (<雪>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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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公鸡雄踞在由长城青砖和卵石垒起的院墙上,踩着墙头的枯草和残雪环顾左右,红冠红翎在红太阳的红光中犹如一簇红色火焰。它勇武雄壮,昂视阔步,表明对左邻的妻、右邻的妾、饥肠辘辘儿孙的理所当然的占有。

“战争也好,饥荒也好,瘟疫也好,老百姓不天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为什么?因为有个信念:活下去……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有换老百姓的!老百性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冬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暖冻棚

 

     1公鸡睡得正酣,突然身上被耸了一下,打个机灵,习惯地把偎在母鸡软毛上的头仰起来,愣愣神儿,听听,估摸估摸,略微试试嗓子,这才立起抻脖子高声喔啼:新的一天开始了。

过了把戏瘾、夜思王二姐的农民听公鸡喊早,匆忙穿衣,摸黑下炕,从大缸舀瓢带冰碴儿的水倒入铁锅,抱柴草塞进灶膛点燃;灶膛里火苗忽闪,在柴草间一片片一根根传递,整个灶膛变成了光明世界。于是,燕山的沟沟壑壑炊烟袅袅了;于是,胡乱填了肚子,走出家门,腋下掖杆红旗或者抱柄大镐,要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了!

夜宙斯也甩掉硕大黑袍,换上红彤彤行头,粉墨登场。

燕山山腰围了一条由雾气和烟气混合的长长的飘带,好似蜿蜒的河流,白白亮亮,飘飘缈缈。燕山顶端抹了一层金辉,远远望去俨然是顶纯金打制的王冠,矗立一位至圣至尊的王者。王者现出庇荫众生、号令诸神的威严,似在召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滨莫非王臣!

与此同时,屋檐的麻雀,枝上的乌鸦和喜鹊,山坳的野雉和脱兔也开始了一天的奔波劳碌,争夺难以为济的生存空间。

一只芦花公鸡雄踞在由长城青砖和卵石垒起的院墙上,踩着墙头的枯草和残雪环顾左右,红冠红翎在红太阳的红光中犹如一簇红色火焰。它勇武雄壮,昂视阔步,表明对左邻的妻、右邻的妾、饥肠辘辘儿孙的理所当然的占有。它乜斜着眼,用余光瞟一下打谷场,发现成群麻雀正寻觅少得可怜的谷物和草籽,雪地布满杂乱细碎的脚印,大为不悦,暗骂:“老家贼!滚开!看我啄瞎你的眼!”它早已把打谷场划归为自己的世袭领地,这块领地是拼死决斗得来、来之不易的“桃子”。从秋到冬,已经动用利爪在上面刨过无数遍,明知没什么可刨的了,但决不许侵犯,何况另类。由于心里发狠走了神儿,也可能由于嗉子太瘪浑身乏力,“喔——”刚引颈喊半截就噎了回去。它气不打一处来。维系这个鸡类“帝国”确实分了不少心,这不,“西宫”的一个姘妃已经冻掉一只爪子,不得不用另一只蹦跳;“东宫”的一个皇后正和一个看似文雅却心怀不轨的小公鸡眉来眼去,偷偷幽会,大有僭越之势。思想及此不免有些酸楚,悲凉。说来也倒霉,这时从墙根经过的一位农民突然举起裹着红旗的旗杆向它捅来;它反应还算机敏,在一溜红光中嚎叫着飞下墙头,钻进柴禾垛,过了很久还惊魂未定。也引起了鸡类、狗类好一片连锁式惶恐。

很难猜度这位农民得到了什么心理满足。可能产生一种愉悦之情,不然不会咧嘴呼出哈气脸上堆起笑意。他一溜小跑,身披万道霞光,脚绊雄浑乐曲……但不得不掩起耳朵,耳朵冻得猫咬了一般……

 

                     2

百里玉妆在李瑞珍瘦弱的怀里似乎刚睡着,铁轨的敲击声再次把她唤醒。伸胳膊挺挺,感到浑身筋肉有些疼痛,但并不在意,立刻以紧急集合的速度穿衣下炕。

“该死的铁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破烂!敲,敲!出门让火车轧死!”

百里玉妆迅速从门旁拎起两只水桶,用扁担挑着,双手把住桶梁,出门向坡下跑,边跑边听后边有人骂。(屋门已不再上锁)

老远看见伙房门敞着,蒸气从整个门口呈长方形的柱体向外冒。进伙房,对面不见人。一个大师傅听水桶响,高声说:“吐彩霞,今天怎没听你嚷嚷呀……司令早把热水舀好,挑着走就行了……把空桶放这。”

“是我,大叔,谢谢了。”

“百里姑娘呀!我说呢,鸦没雀静……没听大声嚷嚷,哈哈!”

百里玉妆猫腰就着雾气里昏黄的电灯挑起水桶,转身走出。很疑惑,舀水还要什么司令,却没往深处想。

出门以后发现,许多人也挑空桶向伙房急奔,空桶拨浪鼓似地摆动。

“百里,抢第一了!”不时有人擦肩而过,热情打招呼。百里玉妆挑桶向坡上爬,水桶热气腾腾,额头渗出了汗珠。到陡坡处横着脚向上挪,注意踩牢,以免桶水泼洒。

她停住脚步,倒倒肩,喘息片刻抬头向上看:天空如洗,湛蓝湛蓝,燕山像只常年劳作的粗砺的大手,筋骨和血管清晰可见,从近山到远山层次丰富而辽远,苍莽而恢宏。

此时站在门口不断张望的吐彩霞赶紧跑上前,接过挑子,忙问:“今天第几?”

“第一!”百里玉妆吁口长气。

“明天该我了,照样第一!为什么……告诉你这个‘阴谋诡计’:我跟伙房大师傅讲好了,听起床钟响先舀一挑最热最热的水藏起来,我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挑,这不就第一了么?哈哈!你不知道,去晚了锅里兑凉水!”

“喳姐,有你的!哈哈……我说呢!”

“知道这个大师傅是我的‘死党’吗?告诉你,他是我的副司令!一个说话结结巴巴老头,越着急越结巴。你不知底细……他姓马,我也姓马,一个马字掰不开……他原是民政科副科长,有一回新来县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憋得脖子暴起青筋光张大嘴‘啊啊’,硬是答不上来,旁边的人也跟着憋得慌……他半天才喷出几个字:‘马——那个来!’我的妈呀,大家这才出口长气……后来一叫马那个来就脸暴青筋作答:‘……道!’只一个字,再也没话了。运动开始建立造反组织,要我收编过来,封他当副司令,他可是‘三八’式干部,人好,就是那个那个的……嘴里很难蹦出一句整话!”

“听说话一点也不结巴呀!”

“别人替他说的!一般的话都让他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代言,我就当过代言人。”

“噢!你说的马那个来,是不是白头发,黑眉毛,眉毛耷拉到脸上的……”

“对,地上难找,天上难寻!”

“我还是不大信,哈哈……”

在这个荒寂寒冷的清晨,难见人烟的地方,传来女人如此清脆的肆无忌惮的说笑声着实让男人们兴奋。好事的推门而出,驻足观看,阳光照耀着脸上难得一见的笑靥。

突然有人喊:“喳司令,来段驴皮影吧……噢……”

“来一段,来一段!喳大妹子!”男人们彼此呼应,起哄。

吐彩霞不搭理他们。

见逗不出话来,有人连唱带喊:“太阳一出吐彩霞呀……大姑娘做梦找婆家呀……”

“喳妹,向右看齐……哈哈……”

男人们一脸坏笑,一阵嗥叫,如同唱大戏,快乐异常。有个年轻的竟伸巴掌学起驴皮影人物的机械动作,凑近了表演;刚好山坡上扯出一条长长的剪影,大巴掌向前一探一探的,夸张生动,山坡酷似巨大的影窗。

吐彩霞只顾挑桶爬坡,并不搭理他们。可是,越不搭理男人们越不依不饶,越闹得欢。

“吐彩霞,向右看齐!”一个小伙子怕大家不明白“向右看齐”是什么意思,竟踢开了脚。

“他为什么喊向右看齐……”

“指仇广军!那时他当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司令,我当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司令,针尖对麦芒。站队时兴喊口令,向左转喊保卫毛主席,向右转喊打倒刘少奇,仇广军带头给喊拧了,吓个半死……可我饶不了他,抓住小尾巴拼命抡,人越多越折腾他……你看这邦男人,个个松奸坏,凑疯狂咬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