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的传说(上)

张作霖张大帅是何等快意恩仇的英雄,怎能忘记帮他杀了匪首杜立山的女英雄?(见《任侠》)遂差人打探任侠的老爹任叔琪的下落。

 

这一打听可不当紧,吓得任叔琪带着老婆孩子远走高飞,沿着浑河进入辽宁和吉林交界的赫图阿拉山区。这儿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发祥宝地,以产人参而闻名天下。太祖入主中原后,怕人挖参碰了他家的龙脉,便封山禁林。两百年来,这一带人烟稀少,物产丰富,成了个藏身避祸的好去处。天高大帅远,任叔琪一家便在山脚下浑河边的熊官屯安顿下来。

 

浑河盛产的鲤鱼,刺少肉肥,周身一层厚厚的膏状鱼肉更是脍炙人口。即使今天, “麦当劳”“必胜客”遍布天下,东北老饕们说起浑河鲤鱼,还是个个眉飞色舞,喜不自胜。任叔琪每逢初一十五下河打鱼,从没有空手的时候,活鱼担到马市(东北老话,就是集市)换些米面百货。


每逢集市,屯子里的酒馆格外热闹,任叔琪常去那儿喝上两盅。那里面的老少爷们儿,个个都是肩头上跑得了马,指头上站得起人的汉子。其中有个凌五常,更是豪爽,能说会道,好交朋友。这天酒过三巡,他说:“任老哥儿,你咋只吃个半饱哩?”

“此话怎讲?”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又靠山又靠水,放着大山不用,不是只吃半饱吗?”

“山上有啥?”

“山上有咱关东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这三宝之中,人参最值银子:一棵参苗儿好过几十篓子鲤鱼。撞大运挖上棵老参,这辈子也吃不完。俺年轻是远近叫得响的强梁,中了仇家的黑枪,腿脚不便,进山吃力,便在玉女山上开了爿小店,打道从奉天上山的,多在俺凌家店落脚。老哥儿有意呢,到秋也上山看看。”

 

每到仲夏,松林椴树之间,便来了一波波赶青榔头市的老手。东北老话,人参叫棒槌,人参果叫榔头。青榔头就是没有成熟的人参果,青青的果实藏在齐胸茅草中,很难辩认。老手凭经验,看地势就能找到参地。新手要再等俩月,当熟透的榔头变得鲜红抢眼,才进大山扫二茬,赶红榔头市,挖棒槌。成熟的人参果多为鲜红,偶有杏黄色的,名贵异常。人参果有毒,再泼嘴的野猪也不敢沾。只有红嘴黄肚皮的人参鸟啄食,把没有消化的种子带到远方。

 

榔头落地,赶上好地方,转年便长一片三叶复叶,称“三花”;第二年呈五叶,形如手掌,称“巴掌”;第三年长出俩复叶,称“二甲子”;四年头上,有了三枚复叶,称“灯台子”;第五年有四枚复叶,称“八仙桌”,六年五枚复叶,称“五品叶”;要再过十年,纤细的莛上才会冒出第六枚复叶。这六品叶就长到头儿了,就是百年老参也不过如此。去药房里买参,见不到叶子,要数人参脑袋上的年轮。十圈儿一品参,二十圈为二品参。

 

人参对土质,湿度,日照度,无霜期,降雨量,年均温度等等要求极为苛刻。满足这刁钻的生活习性的,首推高寒的长白山南端的赫图阿拉山区。清末,八旗子弟竞相衿富以参汤待客,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群众挖参运动,碰断了爱新觉罗家族的龙脉,大清帝国从此呜呼哀哉。

 

时到民初,去赫图阿拉山探宝的人越来越多,老参难求;任叔琪进山,撞大运挖着过几棵二品参,变成大把银子,日子越过越滋润。

 

山里规矩,挖参人进山身不带铁器。遇到土匪猛兽,便凶多吉少。一年任叔琪进山挖棒槌再没回来。旧好,乡亲念老任头儿生前乐善好施,行侠仗义,时常接济帮衬孤儿寡母。凌五常老爹更不在话下,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便翻山越岭,带米面来家探望。

 

凌老爹膝下无子,仅有个和贵喜同年的闺女小芹。这闺女聪慧勤快,里外活计样样拿手。贵喜自十四岁起,年年翻山过河去凌家店。老爹视贵喜如己出,带他踏遍了远山近岭,耳提面命传授挖参的诀窍。

 

老爹在深山老树浓荫下有块不大不小的参地,早年种下的人参已长出五枚复叶,结人参果了。参地里还有几珠另一种复叶植物,每个复叶上也有五片叶子,只是分落半寸间隔的叶茎上,没长在一起;也有鲜红的果实,不过稍小些。凌老爹说,这是山萝卜,长得虽像人参,却不能药用,一个大子儿也不值。种在一起只为让你学着辨认,到时候别挖没用的山萝卜。


老爹说,“人参能在地里行走。十年往上长两寸,可头皮老是紧贴地皮,它能不会走吗?”细心的贵喜发现,每到秋末,整个人参都要往地底下狠扎,把头缩进地里。这大概是另一个原因,人们相信山参灵性。

  

该起棒槌了,老爹先把树枝插在参棵四围三尺远处,用红线绳把参棵子绑在树枝上,红线绳两端拴上铜钱。祭天地,拜祖宗;看地型地貌,风水土质,光照湿度,周边植物;察看叶果莛茎,估计其成色,等级,年轮再做夺定。然后净手焚香,三敬山神爷,这才在四周小心清出半间房大小的地面。待人参头部露出半寸余,还要再看其品等;若嫌不足,立即将刨出的土原样培好,等来年再说。但人参受到惊动就歇年,几年不露头,到哪儿去找?于是就有了人参遁形之说。确定要起这棵参了,在其四周挖地三尺,用鹿骨扦子剔土,精工细雕。见到须根时,鹿骨扦子不能用了,要用猪鬃刷子刷土。如此精细,药商仍不放心,特地为主根附近的泥土定了大价钱,收购时连泥带土一起上称,再由药铺的伙计用温水化开,这样才能确保纤毫无伤。

 

每逢阴天下雨进不了山,贵喜跟凌老爹习武过招。贵喜膂力过人,身材矫健,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一根索拨棍抡起来,天衣无缝,端地了得。凌老爹不觉暗喜,毕竟,这沉甸甸的白蜡杆儿是手无寸铁的挖参人在深山老林中的防身武器。

 

几年下来贵喜早将赫图阿拉山区的沟沟坎坎跑了个遍,老爹却从来不提进山挖参之事,到秋为他备好山货皮货,下参地起出两棵参苗子,用青苔裹好,打发他回柳河营子马市上变钱。

 

贵喜十九岁那年夏末,母亲拿出进山的行头,说:“儿啊,带上你爹的家什,跟凌老爹说两句好话,该让你进山挖参啦。多挖两棵,把他父女接来”。原来凌老爹年年下山照应,一来二去,两人已有了感情,贵喜娘还真有意把两家合成一家。

 

“娘,您当是山参那么现成?成天价净想好事”

 

“娘就爱想好事。”看着一把拉扯大的六尺汉子,她笑了。

 

贵喜沿着溪边小路赶着驴驮子进山,第三天晌午来到一处谷地,四面群山上长满了苍松翠柏,山脚下绿草黄花。几条清溪山泉涓涓不断流进谷地,汇成小湖,又自东南溢出,穿过涧石峡谷流向苏子河。湖畔北端高地上坐落着凌家店。大门朝南,北屋客房,老爹和小芹住在东厢。前年,老爹说大男大女的还是分开住着方便,特地为贵喜在西侧马棚货栈旁边隔出个单间。

 

老远看见在湖边洗衣裳的姑娘,贵喜喊:“小芹,看俺娘给你捎啥来啦。”小芹直起腰,撩起兜肚擦了擦手,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扶着驴驮子和贵喜有说有笑地进大院。正在碾谷子的老爹低头扫净石碾,去掉驴眼罩,转过身来,脸一沉,高声道:“谁让你来的?张兴旺没给你捎话?”

 “就没见着张兴旺呀。”

小芹听不下去:“爹,大老跑来,咋儿着也不兴打笑脸客呀!”

“他来干啥?春上洪水,山路冲塌了,连山门也找不到。”老爹叹了口气又说:“既然来了,跑山货,凑齐了,早早下山。”

 

贵喜一声没吭,闷头撞开西厢房门,把梨木炕桌狠劲儿推到里边,一屁股坐在炕檐上发懵。凌老爹像亲爹一般,细心呵护,从没给过长脸,没喊过高声。今儿个咋着啦?








予微 (2014-01-11 05:17:13)

对呀,今儿个咋着啦?

不明白:十圈儿一品参,二十圈为二品参。一品好,还是二品好?

费明 (2014-01-11 05:28:54)

当官的, 当夫人的,一品最好

人参品位和围棋的段位一样,越高越好。

雨林 (2014-01-11 12:17:38)

费明兄好像没有去过东北?做了什么功课能够把这林海雪原的故事写得头头是道?

天地一弘 (2014-01-11 14:21:35)

看来,这当官的品儿和人参的品儿正好相反。

费明 (2014-01-11 14:18:26)

东北和西南还真没去过,不知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故事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中的那个孙斌告诉我的,但是没有过多的细节,我在硅谷 Campbell 的图书馆看到一本俄国传教士纪录的,他在东北跟挖参人一起深山探宝的经历,受益匪浅。另外。我对东北, 这个富饶神秘的土地很感兴趣,一点一滴地积累东北的人文地理知识。CND 有个在东北长大的上海人,对东北很熟悉,很喜欢《任侠》、《驼龙》、《棒槌》这个东北系列。又回到文学艺术,什么是美?第一要真。只要让受者感到真实,哪怕驼龙那样的恶人也有美学的价值。

费明 (2014-01-11 14:19:52)

What a smart commnet!

非常敏捷、精到的酷评!

予微 (2014-01-11 17:12:37)

原来如此,谢解惑!

红叶 (2014-01-12 02:01:26)

人参遁形一说其实没有那么神秘, 是因为人参在成长过程中会莫明其妙地烂掉, 而

且烂得无影无踪, 所以人参难种植。 现在市面上的好多都是西洋参, 比较容易种。

费明 (2014-01-13 14:29:17)

关于人参,有很多传说,把一种植物说得很神秘。大概是人们的喜爱、推崇,和珍贵的药用价值。

海云 (2014-01-13 15:42:32)

不知究竟是人们把人参描述的过于神秘还是人参本身就神秘?

费明 (2014-01-13 19:28:52)

神秘是因为人们知道得太少,因为其形状很像人身, 人参和人身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