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梁反成弯勾了 抹洗尘封尘不封2(<雪>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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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珍问:“大哥贵姓?”

“贱姓李。”来人接过百里玉妆递过的猪腰子饭盒,喝了口热水,“不怕二位笑话,人叫我弯勾了,附近一提弯勾了都知道。有人以为我姓弯名勾了,哈哈……你问大名是什么?五八年修密云水库的时候连部嫌弯勾了不吉利,说:弯勾了弯勾了地叫连水库大坝都修不直。所以给起了个大号,叫李栋梁。好家伙,栋梁!有这样的栋梁吗?没当栋梁先压弯了,也就是个弯椽子,弯烧火棍,弯……他们拿我凑笑话,姑娘别笑……大号是起了,可没人叫,大人小孩还是弯勾了弯勾了地叫,这,哈哈,在全国蝎子巴巴独一份,省得重名!你问户口上叫什么?不知道。生产队的工分本别人都写名,就我特殊,打个勾作记号,打勾的没外人……反正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我也当不了饭吃。”

“大哥,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会出气儿的都在这!说蝎虎点,家里连耗子都没有,早饿跑了……”

弯勾了吃了馒头,百里玉妆又递给一个,弯勾了说:“姑娘,不吃了,剩下的我拿着。别见笑。”

弯勾了抽了口烟,从皱巴巴的嘴里喷出一口烟雾,没等把烟雾喷完猛烈咳嗽起来。见咳嗽不止,百里玉妆上前给捶背,并端水让他喝。他抹了把鼻涕眼泪说:“我看你俩面善,是好人,不会笑话我。我平时躺在炕上望房箔,没人和我说话。要说话除非上妹妹家去,妹妹也是个苦命人,老爷们叫小日本杀了,她拉扯个孩子守寡……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人穷是穷却有股臭拗劲儿,虽说是实在亲戚,妹妹那娘俩待我很好,我还是懒怠去,到那总觉得象求帮,要饭。不假,我是有点见外,臭拗。其实她家也不见得好到哪去,只是比我强点,能混口粥喝……说到吃馒头,别笑话,现在连馒头是什么样的都忘了……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别说种麦子,连种玉米都不好好长,秋天能收出种子就知足了。没水!种不上地!等有水了就是发大水,把庄稼连根挖走,卷到沙河里!上边号召学大寨,把人聚到一块修大寨田,大寨田倒修了不少,没水,种不上地,修大寨田有什么用!还是老办法,在石头缝里刮土,东种几棵西栽几棵。地很少,地块却很多,多得数不清。有人说什么来着……噢,‘盆一块,碗一块,帽子底下扣一块’。真的,帽子底下扣块庄稼地并不新鲜。所以,上哪吃馒头去?记得密云水库吃散伙饭,上边说我们修水库有功,宣传队的大美人吴美霞,评剧团的小花旦,大长的驴脸,并不好看……吴美霞在大坝上发毛巾,给能挑土篮的披红戴花。我说得太罗索了,啊,对……那天中午管了顿馒头,每人两个,不够的照样啃窝头。

“水库散伙了,我揣着喜报,还有舍不得吃的一个馒头高高兴兴回家,寻思我的小闺女——那年三岁——说不定多乐呢,让她见识见识馒头是什么样的……还有肉,那天吃的粉炖肉,手指头肚大小三片肉,一点不瞎说……舍不得吃,夹在馒头里,用白毛巾包着——大美人吴美霞发的。”弯勾了原本灰暗哀怨的眼里忽然放出异样光彩,但很快消失了,“临到家,老远望见我的两间房,那时房子东倒西歪还没翻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走近一看,猪圈塌了!院里长了半人高的草!窗户门都敞着!一进屋,人伢狗伢全无,破炕席上有个兔窝,一只母兔子见了我用血红的眼睛盯了一下跳窗逃走。兔窝里还有几只小兔子,小兔子挤作一团,直哆嗦。我寻思,这娘俩准是找我妹妹去了。没别的亲戚,除了妹妹家这娘俩没别处可去。等赶到妹妹家,妹妹说娘俩刚过‘五七’。不是‘五七’干校的五七,是说人死五七三十五天了。怎么死的?饿死的!妹妹听好心人报信赶到我家的时候孩儿她妈眼睛已经生了蛐。孩儿还有口气儿,枕着她妈的腿。抱起来想喂口米汤,可远离村子,上哪找米汤呀,谁家趁米汤呀……一抱起来就断了气!饿死的人浑身膀肿,膀得溜光铮亮,身上一按一个坑……人死了,生产队没通知我,村里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剩下的人也都饿得东倒西歪,浑身膀肿,谁去通知呀……再说,我家距生产队那么远,生产队的人轻易不到我家来,等发现死人晚八春了……妹妹用炕席把娘俩卷在一块,抬进猪圈,推倒圈墙,草草埋了埋算是娘俩的坟。为什么非得埋猪圈?埋猪圈不用刨坑,刨坑,谁刨得动呀!找人吧,找谁去!还是埋猪圈好,算是一家人……当天我又把坟修了修。埋猪圈正合我的心意,可以守着这娘俩熬日子,好歹是一家人……我把那个夹了肉的馒头、白毛巾,还有立功喜报都埋到坟里,叫闺女尝尝馒头的滋味儿,白毛巾给那娘俩擦脸;立功喜报么,告诉那娘俩,我在外边好好干活来着,没丢人现眼,修密云水库有我一份功劳。我把几块奖章也搁在这娘俩身旁……我没当过兵,只是抬过担架,从北京郊区抬到东北,从东北抬到张家口……我抬担架可是好手,不是吹……抬担架距地面近,伤员掉下来摔不着,不然怎能得奖章呢,当然了,那时腰还没这么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