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 任大爷和李值,9

9.   伙头军

李队长排着胸脯保证,往后甭管什么运动,只要有他李队长管事儿,就不会因为家庭出身把炊事员开了。这一句话就把虎仔这头顺毛驴哄好了。

 

转天把炊事员张兰芬调走。虎仔进伙房,请大工垒炉灶、砌烟囱,请木匠修笼屉、做案板,又把刚从天津返回新疆的二哥拉进伙房,二哥是外号,更多得见下面一个中篇。三把火一烧,新伙头军上任。

 

二哥手慢,上笼炒菜也就是打个下手,偶尔也替司务长发粮。生产队没有粮站,一切都有司务长管:单身汉吃伙房,小家户来食堂旁边的仓库称粮食。本来这是司务长的专职,可那是个琐碎的腻味活儿,他把仓库钥匙交给二哥,请他代劳。

 

这天,张兰芬听说拉来新磨的白面,找上门来,门坎精的婆娘也都拿着口袋来凑热闹。张兰芬装满了口袋,一称22公斤。二哥说:“多了,你账本儿只剩下15公斤了” “就记上他娘的15公斤。” 张兰芬说完,提起口袋就走。二哥哪里肯依,两人顶杠起来。虎仔赶来,问明事由,硬从张兰芬布口袋撮回7公斤白面,提起她的布口袋往门外一蹾。占惯了便宜的张兰芬,脸上挂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报还一报,张兰芬肯定会找麻烦。第二天一早。三排长周扒皮找到伙房,说炊事班的的猪进了他的麦地。二哥说:“张兰芬丈夫李方德是畜牧班班长,准是他把咱那六头猪给撵出圈啦。”虎仔找到李队长,队长说:“去年大旱,畜牧班也没能备多少草料,不能怪李方德。这样吧,在给你派个喂猪的。”虎仔修补了一个破墙圈,找了个破缸当猪食槽,把六头猪圈起来。可喂啥呢?六头猪每天要吃大半锅猪食,尽管瓜菜代,到哪儿找粮食呢?二哥说,偷!去麦场偷。天黑,两人拿着麻袋,爬进麦场的墙圈子,装上半口袋玉米,背上往伙房跑。转天煮了半锅玉米豆儿。对付两三天,只好再去偷。没几次就让冤家张兰芬知道了,告到生产队领导那里。李队长不是不知道,但也是挣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制止也不鼓励。张兰芬反映,只好开大会,批评炊事班,让大家监督。猪们一顿饱三顿饥,到秋,六头猪饿得像狼似的,成天跳出猪圈,往玉米地里跑。

 

十月初玉米掰下来,堆在地里,大车拖车没白没黑地往场上拉。收过玉米的地,还要要冬耕,新出土的冬小麦要浇水管理,秋收是新疆一年中第二个忙季儿。这天,天不亮,虎仔起来做早饭。点上火,却找不到水舀子,一口水在锅里刺啦刺啦地响。虎仔赶忙到井台打了桶水,倒在锅里蒸馒头。接下来抄土豆时,又发现小缸里的清油一夜间下去半截。伙房的食油总是透支,每次找司务长打油,都搭上一筐保证,两笼好话。二哥知道省油,做夜班饭,狠了狠心舀一茶匙油,倒在四尺大锅里,刺溜一声、冒一股烟就没了,开拖车的老钱说:“小师傅,老公鸡压蛋,比这出来还多哩!”省着省着,窟窿等着,前两天才打来十五斤油,一家伙下去一半,这油又能到哪儿去呢?

 

二哥听说在他班上丢了几斤油,又丢了个水舀子,急匆匆来到伙房。他一进门,赫然见到放在锅台上的水舀子,怎么?你没看见?虎仔也奇怪,怎么刚才没看着呢。他舀了半瓢水,那水晃动着,却不沾水舀子。分明是让油浸过的,问:“昨夜都是谁来吃夜班饭了”“王现军,吴小霸,周扒皮。”“他们在伙房时你到哪去了?”“哪儿也没去,就是到灶火间加了两次火”虎仔出门,见到屋后墙根儿有块鸡蛋大小的油迹,这下他全明白了。周扒皮趁着二哥到灶火间加火的空儿,舀一瓢油放在屋后,然后回来,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跟大伙一起吃了夜班饭,抗着铁锨装着下地。但他没远走,在角落里看着二哥锁门走远,再兜过来把油端回家。又在中午,趁着没人注意,把水舀子悄悄放回伙房。二哥问:“怎么能一口咬定是周扒皮呢?”“直觉,你谁能有这样的贼胆?”“他当着王现军,吴小霸的面儿偷,难道就不怕举报吗?”“那两个人,一瓶清油堵不住他们的嘴。”

 

虎仔告诉司务长,司务长皱皱眉头说,那你就再打五斤菜籽油,算这个月的帐上吧。虎仔知道,他惹不起周扒皮。

 

二哥开过晚饭总要回宿舍躺着抽两根烟,抽得小屋烟雾弥漫,也许是二手烟让虎仔成了瘾,他想抽烟,要一根试着抽一回。

 

二哥说,“我现在想戒烟也戒不掉,你还学抽烟干啥?”

“嘴上叼根烟卷,多神气。”

 

“抽烟又不是为了让人看的,抽烟是为了解闷。心烦腻歪,点上一根,像腾云驾雾一样,所有的苦闷烦恼都忘记了。”“你说周扒皮给咱添堵,多糟心”

 

“谁说不是呢,在新疆找不上老婆,已经够烦的。可逗你勾引你抽烟要挨你一辈子咒骂”“不会,没有误人子弟,只有子弟自误”

 

二哥笑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黄金叶》。人都知道他舍得抽好烟,只要看见他从场部回来,同学们就去劫道,把他拦在路上,每人一根,下去一半。听班长要烟,他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虎仔拿着那盒烟打量,黄灿灿的烟丝,没一点杂色。他点着烟猛吸一口,便觉天旋地转,头晕却躺不下去;五脏翻腾,恶心却吐不出来。他把大半根烟掐了,丢在地上,二哥赶快弯腰捡起:“这是银子”他把烟屁股塞到屋顶的苇耙里。虎仔走出门儿,扑面晚风让他清醒,他想无论什么尝试一次,大概都不过份,但香烟断不能再抽了。

 

第二天一早,虎仔在井台上打水,周扒皮满脸堆笑走来,掏出带锡纸的牡丹烟,递给虎仔一枝。牡丹烟比劲松烟贵两倍。就是红白大事,也难得见到。虎仔犹豫地接过他一生中第二枝香烟,说:“三排长,我几年前见着你,就打心眼里服气。敬业、聪明、能干。昨个儿遇到一桩疑难事,想请三排长帮帮忙。”

 

“来,虎崽,点上、点上。”他擦着了根火柴,看着虎仔抽上了,自己也点了一根:“你是说伙房丢了那两斤清油吧?”他仰起头,目光顺着鼻子尖扫了过来,分明在说:我知道你明白这是谁干的,但这层窗户纸咱们谁也别捅破。

 

虎仔直盯着周扒皮的眼底,用眼光回敬:别拿我当傻瓜,更别想让我吃这个哑巴亏。周扒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抬眼看着在空中他吐出的烟圈说:“我也是打你这岁数过来的,也像你一样没黑没白地干。可这两年我琢磨透了,社会主义越干越穷到今天就剩下只死羊腿,啃上一口呢,算你有本事,啃不着呢,就喝两口羊汤。”

 

虎仔说:“三排长,在外面啃羊腿,那是你的本事;要是到伙房里揩油,叫我怎么跟老少几十口子交待?” 周扒皮一口烟下肚,白眼球翻了翻虎仔,心想:你也太是不知轻重,没有尊长,任何其他人敢这样犯上,早就收拾他了,但虎仔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何必跟他执气,这才出了口气说:“算了吧,瘦猪哼哼,你这个胖猪也哼哼?你比小家户的日子好过多了,顶不济你还有荤油呢。”“你到猪圈看看,我的猪都饿得跟狼似的,到哪儿去榨油?”

 

扒皮说:“还没问你呢,这牡丹烟咋样?”

一分钱一分货,牡丹烟又匀又细,像胭脂一样细腻浓艳,回味起来,满口余香。

 

“那就给你留下两根。”扒皮把两根香烟丢在面板上,扬长而去。

 

烟是好烟,但虎仔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找队长告状,队长问,“你说是谁偷的?”“那还用问?周扒皮呗。”“就算是他,你怎么办?”“怎么办?我到他家去搜。”“问题就在这儿。搜着呢,不过两斤清油。可在咱三队上房下地、秋收冬灌、调兵遣将周扒皮管着半边天地,咱能为这两斤清油,撤掉他的大排长吗?搜不着呢?我的脸没处搁。这么跟你说吧,周扒皮的脑袋比你我的有料得多,要是他偷的,也不会摆在桌面上等你去搜。

 

听了这一席话,虎仔成了哑巴,其实就事论事,本来很简单。但考虑三排长的地位,人际关系,可能的两种后果,真是很复杂。虎仔不再说啥,但心里不忿儿,成天琢磨找后账。

 

王巧贵来伙房担泔水,她用棍在桶里搅了搅,只见清汤寡水,把棍儿往地下一摔“就两桶清水管啥用,畜牲饿得不要命地叫,你也不去听听。”虎仔赶紧撮了一簸箕玉米面,倒在桶里,不料王巧贵却哭起来:“说轻了不管用,急了就跟我对付,这活儿我不干了!”虎仔只好把泔水担到猪圈,王巧贵哭天抹泪地跟在后面。没料队长也在那儿,他蹲在旧墙圈上,双拳支楞着下巴,两眼直盯盯地看着猪圈边的大锅里装的发酵油菜秸磨的粉末。见虎仔,从墙圈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土说:“瞧,王巧贵又哭了,虎仔,你今冬明春的饲料怎么解决呢”,虎仔把两桶水刚倒进猪槽,饿得发慌的猪挤着叫着,转眼把泔水抢了个精光。虎仔赌气说“谁知道怎么解决,我没办法。”队长说,“我在会上天天讲,要紧跟共产党走吗,人家都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改建了连茅圈,猪吃人屎,废物利用,省时省事。咱三队不是要搬到南地新区吗,趁这机会把猪圈挪到厕所边。”虎仔说,“队长,您的话我句句听,唯独连茅圈干不来。”王巧贵说“虎班长,怨不得人说你没有无产阶级感情呢。连毛圈就是连着毛主席的圈,让咱时刻想到他老人家。”虎仔不搭话,抬头看着伙房烟囱冒的浓烟说,我要上笼了,担起空桶回伙房去了。

 

秋苜蓿割过了,虎仔和王巧贵一起把猪赶进苜蓿地,白天用青饲料对付着。晚上,虎仔爬进麦场,装了半麻袋玉米,隔着围墙扔过去,听见看场的二逑吼“放下。”墙外的王巧贵背起麻袋就跑,二逑倒不追赶。二逑放一马,那就放开胆子偷吧。他和王巧贵又去偷了几趟,对付着过了半个月。

 

小偷小摸,救急不救穷,到底不是个长久之计。果然队长找来:“有人反映你又偷玉米。”虎仔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偷到我肚子里了,还不是为了大伙。”“只你们单干户占便宜,对小家户说就不公平了。”

 

转天虎仔正在发愁过冬饲料,王巧贵笑呵呵地担着水桶来了,她说“不用再偷玉米了,三排长给咱送来啦。”兴冲冲跑到猪圈,见旧墙圈里堆得满满的刚从地里拉来的玉米棒子,足够喂几个月的。

 

李队长说三排长给伙房拉多玉米,群众有反映,周扒皮说:“这是水泡过的玉米,反映个逑。”

 

转天队长跟虎仔说,“怎么样,有饲料了吧?我前两年凡事也要讲个青红皂白,可世界要复杂得多,没什么全黑,也没什么纯白,只是深浅不同的灰色而已。你要认清时务,就走到毛主席正确路线上来了。没有人、会有人;没有枪、会有枪;没有饲料、会有饲料。给人活路就是原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要是跟周扒皮翻脸,这会儿就不是满仓饲料,而是一个对付不了的死敌。

 

 

虎仔想,周扒皮这么拖他下水,真够黑的。但他再认真,也不能把玉米送回去。队长说的未必合胃口,却是大实话,大家都在酱缸里摸鱼,摸着、摸着,自己也就染了周身酱色。再有,文化大革命前在人们的心目中,所有的领导都以焦裕禄式的好干部;文化大革命出揭发出来的,个个像坑人一样,“吃喝拉撒睡五项全能,坑蒙拐骗偷样精通”。上行下效,都成了过今儿没明儿的,连三排长这样对人有几分侠义之心的豪杰也偷鸡摸狗,队长这样的好干部也贩卖不为人齿的处世哲学。







雨林 (2014-03-28 00:19:29)

这一章读来很过瘾!刚开始在CND读到你的作品时就是这种感觉,字里行间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咀嚼。

“王巧贵”是“她”吗?

才发现你的这部小说的题目是有一个逗号的,有特别的意思吗?

话说我到美国来与北方人接触后才听说过生气的另外一个说法”zhi-气” , 今天才知道是“执气”。Smile

虎子后来抽烟吗?

费明 (2014-03-28 14:04:43)

梅里美在给未来的皇后当家教的时候听过卡门的传说,非常感兴趣,专程去西班牙考察。曹雪芹或脂砚斋同样地也去大户人家做家教,听到过很多皇家和达官贵人的野史传闻。就是说,写出来的多是有底片的;凭空杜撰,远没有现实生活丰富鲜活。

这一段是亲历,写起来不容易:怎么把那么久远的往事写得生动真实,让人感兴趣?怎么把非常复杂的生活,用尽量简短的语言说出来,怎么样减少出场人物...... 

王巧贵是种菜班长的老婆,没什么戏分。

虎仔后来抽烟, 23岁开始,抽了23年。最后医生说, 你再抽,活不到年底。这才戒了。说话又快要23年了, 人生,人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