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岁月(二)父亲治愈了我的“神经病”

父亲治愈了我的“神经病”

 

 

其 实,早在“学会结巴”之前,我的精神状态就很不正常,往往会不经意地冒出一些怪异的言行。或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说一些与所在场景不相适宜的话,使对方 觉得莫名其妙;或是拿小锅盖乃至暖瓶塞子往大锅上盖,用锅盖盖水缸;或是把玉米面当作小米直接倒进锅里熬米粥;最可怕的是不能笑,笑着笑着就会转为哭泣。


我的这种精神失常并非始于返乡,而是“文化大革命”废止高考后两年多来桩桩件件想不通的事情逐渐郁积起来的。想不通又无处诉说,憋屈、郁闷、悲伤、苦痛,日积月累、心塞神滞,无形之中就患上了轻度的精神疾患。


我 的精神失常主要在家里发作,可能是因为在家里精神放松、无须设防,病魔就显露出来了。父亲虽然调侃说我的这些怪异言行可以记满一个小本子了,但他并没有十 分在意,而是觉得时过境迁,我会慢慢好起来的。我的大妹妹是66届初中毕业生,她与我遭遇相同,也有满肚子的冤气、怨气、苦闷无处排解,整天唉声叹气。她 看到我的状态,冒出一句:“我可得想开点儿,不能像姐姐一样成了‘神经病’”。


大妹妹说我成了神经病的话与“结巴”事件引起了父亲的警觉和重视。一个不去地的阴雨天,父亲温和地与我聊天,问我到底受了多少委屈,遇到过多少过不去的事情,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父亲的话一落音,我那不争气的泪水就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往下掉,两年多来淤积于心中的愤懑、失落、无奈,那些五味杂陈的感受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最 大的打击莫过于延迟和废止高考。当时,再有十几天就要上考场了,却被告知高考推迟半年,后来又变成遥遥无期。我们那时候升学率特低,初小升高小、高小升初 中、初中升高中,每个坎儿都要淘汰一大批,一个农家子女过关斩将读到高中非常不容易。父亲节衣缩食供我读书,实指望我有个出息。我在学校也很努力,成绩一 直名列前茅。临近高考之前,老师们为了让我能报考个好学校,外调时竭力挖掘我社会关系中的有利因素,以弥补我家庭成分是“错斗中农”的政治缺憾,连我姑父 当年是公社人大代表都被外调老师当做亮点抓住,让我填写到高考志愿表的社会关系栏里面去。综合我的各方面情况,我报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半自动控制 系”。然而,眼看着12年寒窗苦读就要胜利在望了,却功亏一篑、希望破灭,不仅不能参加高考上大学,还被卷到文革混流里被折腾得身心疲惫、焦头烂额。这种 荒唐事、倒霉事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会让自己赶上?失落、无奈、悲苦、愤懑,真是五味杂陈,心痛欲裂。


再 则,我因为家庭出身是“错斗中农”,不能参加红卫兵,一下子由一贯品学兼优的“拔尖生”被打入政治另册,还要在档案里记上一笔。还有那些走马灯般交替上演 的各种花样翻新的批判会、斗争会,以及那些躲也躲不过的恼人的派性争斗,即使自己十二分小心,左躲右闪,也难免被暗算,被搞得身心疲惫、焦头烂额、伤痕累 累。好在每次“武斗”愈演愈烈时我就回家躲避,没有像有的同学那样丢了小命。


我把心中这些今天看起来很可笑,那时却是一个个怎么都解不开的“心结”的事儿絮絮叨叨地说给父亲,父亲听得很认真。

我说完后,父亲说:“这些算什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有什么过不去的?不就是心里受了点窝囊气吗?你活的好好的,你毫发未损,这就足够了。回来种地怕什么?村里人祖祖辈辈不都在种地吗?没有人种地,都吃什么?别人能种地,你怎么就不能?”

接 下来,从来没有讲过自己亲身经历的父亲破例地对我说:“土改时打得我血肉模糊,我不是活过来了吗?日本人扫荡时在后面追我和你二爷爷,我一纵身从悬崖跳 下,小鬼子的子弹在我头顶上嗖嗖嗖地飞过也没有打住我。你二爷爷吓得腿软了,跳到茅坑了,鬼子走后捞上来,却因为冰寒入骨,得病去世了。1948年解放战 争打太原时,我在榆次抬担架,一连几天都没有个吃饭的碗,别人吃完我才能借用一下,常常吃不饱,喝不上水。有一天半夜里,我爬起来跑到白天的战场上,从死 人堆里解下一个搪瓷碗,才算是有吃喝的家伙了。要不是那个搪瓷碗,子弹打不死我,我也会被饿死、渴死的。”

父亲接着说:“读了书有知识还怕派不上用场?那时候小南岭村过春节都是你爷爷写春联,你爷爷过世后,人们都拿着红纸去外村找人写对联了,我就自己写。我想,即使写不好,即使用碗底印圆圈也不去找人求人。第二年,人们都来找我写对联了。”

父亲又说:“就是我读了这三年半私塾,我看书看报懂政策,土改时和那个工作队长算账,咱家才算回来个“错斗中农”。要是我不会算,很可能要被定成富农。知识随时随地都有用,工无枉费,钱无白花,考不上大学怕什么?那知识在你脑子里,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父 亲最后加重了语气:“退一步说,就是被划为富农,也得活。你看那些黑五类,哪个不是被斗时弯腰低头,斗完了该吃吃、该喝喝。活人不容易,七灾八难,坎坎坷 坷,不能吃不住个三砖两瓦。像你这样,受一点儿小挫折就把自己糟蹋成这样还行?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从牛角尖里出来吧,天塌不下来!”


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多话,他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开导我也是仅有的一次。以前,可能是父亲觉得我“响鼓不用重锤敲”,现在看到我实在是“病入膏肓”了,才狠狠地“敲打”了我一顿。


多亏父亲这一顿“敲打”,总算把我“敲”醒了。再加上每天在地里劳动,天大地阔气氛活跃,我逐渐地不再封闭自己,而是与乡亲们天南地北地说笑唠嗑,打成了一片。渐渐地,我的“神经病”痊愈了,再没有以前那些怪异的言行了。

 






百草园 (2014-05-09 23:47:08)

梅子的经历很曲折,你有一位好父亲。

阿朵 (2014-05-09 23:52:45)

哎呀,那段日子,真是不容易。

木桐白云 (2014-05-10 00:19:40)

也是重要的一次历练,人生的沟坎太多了。

予微 (2014-05-10 00:59:36)

梅子姐那段日子真令人唏嘘,幸而有个有智慧明大理的好父亲。那个年代,多少个青年熬不过,就失丧了;曾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父亲,稍微软弱一点,就过不了这个坎了。

梅子姐能够写出来,也是要心痛的。

梅子 (2014-05-10 09:04:50)

谢谢百草。父亲睿智坚强,可惜很早就去世了。

梅子 (2014-05-10 09:06:48)

很多人听到不能高考的广播,哭得很伤心,我可能因为哭不出来,才淤滞成疾的。

梅子 (2014-05-10 09:08:21)

对日后的生活来说,无疑是一种历练,但怎么说也太残酷了点儿。

梅子 (2014-05-10 09:12:16)

那个时代,是有不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熬不过去的。

我的父亲饱经风霜,是个很坚强的庄稼人。

心痛早已过去,就是记述历史,把那个年代自己的遭遇记下来。

三须子 (2014-05-10 09:20:58)

轻度抑郁症

梅子 (2014-05-10 09:24:50)

呵呵,应该是的。

打了引号的"神经病"是因为那个词从我妹妹口中冒出来,听见好可怕。

天地一弘 (2014-05-10 13:24:10)

谢谢梅子姐分享!人生总是需要历经许多沟沟坎坎。

梅子 (2014-05-10 21:41:58)

一弘说的是,人总是七灾八难,这些对我早已是过去时了,写出来就是个总结。

这一段忙忙碌碌,今天才注意到你的新头像,不由得想起去年我们晤面时的温馨。

若慧 (2014-05-11 01:10:36)

三姐的这段鲜为人知的经历对我又是一个震憾!让我好心痛呀。文革对你对你们那批人打击真是太大了,太残酷了。你从那个年代熬过来真不容易,庆幸的是你最终圆了大学梦。遗憾的是你父亲早逝未能看到你上大学的那天。

你的父亲真是个好父亲。

梅子 (2014-05-11 02:22:11)

父亲是个好父亲,可惜英年早逝,我没有尽孝。

现在我才体味"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滋味。

我们那个遭遇的残酷不经历很难理解。"没有感同身受"这一说。

一切都是过去完成时了,写出来,就是记述历史,让没有经历过的后人知道,历史上还有这档子匪夷所思的事。

春山如笑 (2014-05-11 02:26:19)

好在这一切都已成过去, 梅子, 母亲节快乐!

夕林 (2014-05-11 02:38:13)

你有一个好父亲!知道怎么开导你。题外话,我总觉得父辈的故事,也很精彩,需要收录起来。

梅子 (2014-05-11 07:07:13)

谢谢春山,一切都已经过去!母亲节快乐!

梅子 (2014-05-11 07:11:08)

我的父亲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庄稼汉,粗中有细。

父辈的故事很精彩,很厚重,我还需要一些积淀才能驾驭了这个内容。现在就这样点点滴滴,小打小闹写写。

谢谢夕林!

捷润 (2014-05-11 15:38:47)

感人的文章。文革让多少人命运改变,遭受苦难啊。

呢喃 (2014-05-11 20:31:27)

这个系列很有特色,真情动人!

梅子 (2014-05-11 22:16:51)

可惜现在还有不少人说瞎话,说文革怎样、怎样好!

所以要把事实写出来,告诉后人。

梅子 (2014-05-11 22:19:17)

本来只计划写两集,在你的肯定与鼓励下,改主意了,多写几集。

谢谢呢喃。

邱俊伟 (2014-05-12 03:11:14)

每个人在血气方刚的年代,都怀揣着一个梦想。

到了一定的年龄,经历过太多的挫折之后,回头看看,低头想想,如梦如幻,似真非真。

写出来是一种倾诉,也是对曾经日子的回忆,不管是泪水还是小笑声,这些都是很有意义的事。

问候梅子姐,祝你苦尽甘来、好人好运。

梅子 (2014-05-12 04:50:29)

谢谢俊伟百忙之中阅读拙文并留言评论。

一切都过去了,记下来也是一种责任。

你那么忙碌,不必要留言与回复留言,至少在我这里可以这样。

春阳 (2014-05-12 22:57:53)

梅姐你们这些“老三届”的苦处没去诉啊,多亏有父亲为你排解开了。

海云 (2014-05-12 23:28:02)

记得我老爸说: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段不大正常的状态。本来嘛,人生中总有曲折,总有人钻牛角尖的时候。

梅子 (2014-05-13 09:46:38)

所以来给文轩文友"诉诉",哈哈。一切都过去了,就是记述历史。

梅子 (2014-05-13 09:49:16)

海云爸爸睿智,说得极是。

蝉衣草 (2014-05-23 12:35:31)

父辈们都比我们受的苦多,比起他们我们所经历的已经微不足道了。

梅子 (2014-05-24 06:09:04)

呵呵,微不足道也得道,说与后人使知晓。

安琪 (2014-07-20 14:31:21)

梅子姐

我想对你说,由于我跟着孩子的时间表生活,可以用给自己的时间零碎又随机。每次到这里来都是有空点到哪篇看哪篇所以漏掉了这个系列。今天早上看到一口气读完,很心疼你!抱抱!

您父亲真的不容易!经历了那么多灾难还咬牙供女儿念书,又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开导你,每句话都讲得实在,有力气!

看你现在对生活的睿智,享受当下的态度我觉得就是最好的境遇!回头看来时路有种欣慰现在,对吗?

 

梅子 (2014-07-20 23:13:34)

安琪好!抱抱!谢谢你心疼我,谢谢你那么忙还给我留言。

父亲是天,他的坚强与睿智是他留给我的财富,经历了那么多,能有现在这种状态,既得益于社会的进步,更根植于父亲的培养与教诲。

回头看来时路有种欣慰,的确。谢谢安琪!

杏子花开 (2014-08-11 10:41:52)

初见梅子,第一印象就觉得梅子的性格好好。

再读梅子父亲那一番开导,我明白了几分,同时也深受教诲。

那个时代真是特殊,折磨人。

经历过了,便是人生的一种财富。

 

祝福梅子!

 

梅子 (2014-08-11 11:55:44)

谢谢你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