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的黎明


林彪事件之后,政策宽松,我从新疆农场退职,到河北魏县。姐姐知道乡下没有取暖设备,在工学院找到一间教室,让我在那儿过冬。她和闺密孙琦每天来,一起烧饭,侃大山。她俩都看过很多欧美小说,常跟我聊到半夜。

 

孙琦的父亲是燕京大学教授,大哥是学运领袖,第一届北京市团委副书记,胡耀邦的副手。50年代初结识某烈士的孙女,热恋中,又插来个漂亮姑娘。那个孙女不依不饶,一状告到毛大爷那里。毛这样正直正派的伟人,最恨革命意志衰退的花心男人。早年亲手定下“不当着女人面洗澡”这条制约千军万马的铁律;今天怎能放过这个市团委副书记?打到黑龙江农场劳改。

 

大哥的诗词文章了得,钢笔字也很有风骨。我和姐姐都曾看过孙琦珍藏着的他的一帧帧尺素。

 

一天,孙琦和羁押了20年的大哥一起来到我住的那间教室。政策宽松之后,他得以假释,应妹妹之邀,来邯郸小住。

 

那年,他四十冒头,头发花白,高大清癯,目光如炬,神彩照人。他来这间教室,只为给我们讲故事。一杯清茶,口若悬河。每天都聊到很晚,吃个宵夜吧?我和姐姐都是做饭的高手,可他总是笑笑,飘然而去。连续多日,他讲了善良,真实和美好的传说。让我们看到文人的风骨,听到隔世的清音,感到了扑面而来的阵阵暖风。我心悦诚服,五体投地;姐姐差一点儿改嫁。

 

他也讲了许多逸闻和他准备将来写作的素材。

 

 

只许他祸害别人家庭

他说东北劳改营里有些延安时期的老革命,他们大都是四十年代奔赴抗日第一线的知识青年。到了延安发现,城里有一匹神出鬼没,任谁也管不了的大色狼。有家眷的早晨出门,不管开会学习、下地种烟都要先把女眷反锁起来。

 

一个母亲从上海来探望儿子,被安排在一个隔间。转天早晨儿子下地前锁门,被母亲阻止:“这一把年纪,谁还会打我的主意?再说,我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就是他闯进来,我也能对付。”

 

这个母亲高估了色狼的胃口,低估了色狼的能力。结果自己被“疯”,儿子被毙。她还真的疯了。

 

 

不许人家夫妻同居

“那个儿子的能住上窑洞的单间,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小巴拉子夫妻都要分住男女宿舍,我们连蜜月也没能在一起。”

 

说话的叫周曦,人高马大、仪表堂堂。早年在上海和豪门小姐私定终生之后,去家拜见,阖家老少都喜欢。可是日本人进关,兵慌马乱,不如去美国留学,准泰山虞老先生开了一张支票。哪知小女儿一心抗日救国,拉着周曦西去延安。

 

他俩一到,就被安排在男女宿舍,半个月才可以申请一夜情。双方领导只要一个通不过,就得再等半个月。新婚夫妻生分,这叫什么事儿呀。后来听说,最见不得夫妻住在一起的就是那匹大色狼。离开延安,会宽松许多。正想着离开呢,叶挺项英南下。俩人赶忙报名申请,跟着部队下江南。

 

不久,陈毅挥军江苏,攻占黄桥,击毙参加过徐州会战、立下汗马功劳的抗日救国名将,军长李守维。打着抗日的旗号,拿着国军的军饷,不打日本鬼子,专门偷袭国军,蒋介石气得吐血,限令新四军年底北撤。三令五申,转年元月仍滞留江南。顾祝同集十倍兵力围剿,可怜新四军那九千人马被打得七零八落。周曦命大,跟残部北上。彼时国内国际舆论压了下来,老蒋只好给残兵败将一条生路。

 

回到延安后又等了几年,不知老婆死活。架不住朋友们撺掇撮合,周曦又结良缘。妻子美貌,儿女成双。哪知道好日子没过上几年,中了阳谋的圈套,当上右派,发配到东北;老婆带着孩子改嫁大官。

 

 

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细雨霏霏的黎明》

这类事儿听着忒恶心,能不能说点别的?

 

一个张姓作家讲了个他读过的苏俄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写的《细雨霏霏的黎明》: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伤兵带着朋友的家书从前线回来。这夜轮船靠岸,正好离朋友家不远,于是搭车前去送信。深夜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庄园,他把信交给年轻的女主人,可她连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一边。知道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可没想到她会这样绝情。望着女主人的背影,性感的双肩,浓密的辫发,洁白的颈项,不禁心旌摇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早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乱,当兵车经过白桦林的时候,几次都想跳下来。他太需要歇息,特别是见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庄园,这样一个美丽安详的可人。要是能在疲惫不堪的人生路上留下来,住在附近,成天端详着的女主人动人的眼睛,粉红的脸庞和那金边的衣裳,那该多好。

 

在他向女主人婉转地表达这一切的时候,汽笛声响,停泊在码头的轮船将要启航。他站起来告辞,女主人留他再坐一会儿。不知是为了平复他宣泄感情之后的心境,还是依依难舍这命运中的邂逅?片刻之后,女主人终于站起来说,“你还是走吧。”他们走到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她停下来,他走上码头,登上轮船。站在甲板上跟她挥手道别,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送他远去。那天清晨,细雨霏霏。

 

姐姐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在赞扬那个挥刀斩断情缘的奇女子?她看过《金蔷薇》,知道帕乌斯托夫斯基平静的文字里,总涌动着看不见的感情潜流。

 

 

周曦的《细雨霏霏的黎明》

听故事那天正好下雨,窝棚里,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我也有段儿《细雨霏霏的黎明》—— 说话的又是周曦。

 

他说, 49年秋,跟着陈毅大军进驻上海,在解放日报社当编辑。转年四月初收到人民日报社转寄的读者来信。笔迹非常熟悉,打开一看,既没有称谓,又没有署名,这张奇怪的便条是这样写的:

 

从人民日报上看到周曦这个名字,不知你是不是我在皖南丢失的那个周曦。如果是,请五月七日清晨,来苏州火车站一会,打雨伞的是我。

 

周曦看了看日历,还有一个月,她怎么知道那天早晨下雨?

 

五月七日是个礼拜天,一早,便来到苏州。太阳钻出云层,头顶上蓝天一片,周曦不禁暗自发笑,这样的好天,哪儿会下雨?上海来的旅客渐渐走散,广场上别说雨伞,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望着空荡荡的广场,他突然想起,她是从人民日报上看到他的文章,一定以为他从北京来。看看列车时刻表,北京方面来的火车还有半个钟头到站。买了份儿报纸,顺脚走进个馄饨铺,边看边吃。

 

高音喇叭广播:北京方面来的火车已经进站。他急忙去柜台付账,老板娘不见了。原来她在外面,忙着支起门前的遮雨棚————那雨还真的下了起来。

 

谁也没料到这场急雨,人们都捂着脑袋往墙根儿跑,广场一下子空了。

 

远处,一把灰色的雨伞出现在出站口。

 

周曦顶着报纸,走近出站口。那个打着雨伞,身材姣好的中年妇人转身离去。他紧追,她疾走。他收住脚步。她也慢了下来,始终保持着十几步距离。一次他跟着她停下,身边刚好有个卖雨伞的。他买了伞,撑起来遮雨,她还在前面等着。有几次她停下来,雨伞底下的小镜子照得他瞳孔扩大。干嘛呢?是不是在画眉添妆,打扮得容光焕发才会和他见面?事后琢磨过来,那是用镜子端详她的青梅竹马呀。真傻,要是早知道,说啥也要抻抻衣服,抹抹满头满脸的雨水。

 

周曦边走边想:两人都是经过历练,懂得控制自己感情的人,避而不见,免得大家尴尬。见面又怎样?都有了家室,片刻的欢愉要冒着颇会对方家庭生活的风险,见面要忍受别离和孤寂的煎熬。这样想着,便跟在她身后走着,望着那熟悉的背影,回忆着年轻的时光。

 

走着走着,她拐进一条长长的,粉墙黛瓦的戴望舒的雨巷,寂寥丁香盛开,散发着幽微清香。把他引来,也许就为了告诉他:她家在这儿,衣食无虞。————她的心太好了。

 

她很快走到巷底,走上石阶,打开一扇黑漆大门。他啥也顾不上了,一步跨过去:“小虞!”

 

她缓缓地转过来,伞沿儿刚好遮住她的下巴,吴侬软语轻声道:“我不姓虞。”

 

没等他说话,她已闪身进院,嘎巴一声反锁了大门。天涯咫尺竟成了咫尺天涯,曾是那样的耳鬓厮磨,怎能让这扇门关断?不行,不管清晨雨巷的安静,他使劲拍打着漆黑的大门。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个打着灰色雨伞的老婆婆,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不客气地说,这儿没有姓虞的,话音没落就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雨过天晴,红日升起,古城弥漫着梦一般的薄雾。上班的渐渐多了起来,大街小巷醒了过来。门,终于打开。门洞里出现一个六七岁,穿着白点儿,天蓝色连衣裙,背着书包的小姑娘。她打量着他问:“你找谁?”望着那个跟从前的小虞一样钟秀的小姑娘,他真想跪下,双手把她捧起。

 

Déjà vu 这雨天、这雨伞、这雨巷,这女孩分明在梦中见过。一时精神恍惚。小姑娘怎么离开,他怎么走出小巷,怎么被上班人群卷走,又怎样回到上海,统统不记得,只念着冥冥中注定的一切。

 

—— 孙斌的故事讲完了。

 

姐姐问: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周曦怎么会讲出这样凄美动人的故事?

 

 

*******

春节后,孙斌要回北京听候发落,我拿着日记本请他留言。他写下几个核桃大小的字:费明,把我的故事变成你的文字。

 

他不会知道,即使在今天,这些故事仍不敢说能成为公开的文字。他也不会想到,我没有忘记,40年来从未敢忘记。

 

 

文章写完了,看到阳光卫视的访谈。王康说他21岁时遇到一个异人,为他启蒙。我大吃一惊,天下竟有这样的雷同。那人和孙斌同样高大英俊、渊博睿智、孑然一身,不食人间烟火,同样有番经历,有独立思想,历尽艰难而良知犹在。这些上天派到人间,传承真善美,传递文明薪火的奇人,来得突然神秘,去得缈无踪迹,只有那空谷足音长留天地,绵绵不绝。








林玫phoenix (2014-05-23 04:10:07)

引人入勝

费明 (2014-05-23 16:16:43)

多谢林玫开线。

我把它归入"纪实",因为这是我亲耳所闻,而说家孙斌又是听当事人周曦亲口所述。我一直以为,真实的现实生活给了人们无数重大深刻的写作题材,根本用不着杜撰。 而且,这样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也不是能够杜撰出来的。

雨林 (2014-05-24 12:46:40)

回去探亲时, 买了一本新版的《日瓦戈医生》。“大革命”中知识分子的命运像这样细雨霏霏的黎明,在心里撒下的是痛和泪。

予微 (2014-05-26 04:51:19)

细雨霏霏的黎明

灰涩濛濛的泪眼

污浊滚滚的历史

血肉糊糊的实情

刚读了几页张贤亮的《绿化树》,想起当年读他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个悲惨的年代,我只能掩卷。

Sujuan (2014-05-26 23:01:14)

那个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时代,如今看来婉如天行夜谈,多少人间悲剧尽在不言中!谢谢分享,提醒我们这段悲惨历史!

费明 (2014-05-27 10:22:28)

《日瓦戈医生》我看得是电影,据说书不好看。

看过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吗?在网上能看到,非常好。

费明 (2014-05-27 10:25:02)

伤痕文学中,我看得最多的是张贤亮。

费明 (2014-05-27 10:26:33)

希望那样的人间悲剧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