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碧

 


1

 

        戛碧忽然宣布,请大家不要再叫她戛碧,而要叫她的全名“戛波丽耶勒”。原因很简单:她要长大了。四十多岁的人啦,新鲜。

        最直接的受害者其实是我,不管是再接她的电话,还是再见着她的面儿,没张嘴就先打颤,百分之百地要绊在她这绕口令一样的“全名”里,再也没有捋顺过舌头。

        要说这也怪不得她。有好多年了,隔三差五的,她就要开着车往远处跑,或者一个周末,或者一个礼拜,参加各式名目的学习班儿。听她回来后津津有味的讲述,我们也大致领略了她都是怎么学的,至于到底都学到了什么,谁也不清楚。

        这类学习班专攻心理,专治心病。学员们大都是她这个年纪的男女,事业在成与不成之间,婚姻在离与未离之间,爱情在顺与不顺之间,性事在有与没有之间……共同的命运,让他们五湖四海地走到了一起,走到了我认为是真正的聪明人的麾下——只要是学过几天心理学,又能做到蒙人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这会儿都是个把学习班儿的“班主” ,不管是愿打愿挨,还是有病没病都乱投医,你大旗一挥,保证来者如云。加上旗号鲜亮:让你回到童年,走进内心,找到自我,重塑灵魂,从此开始全新的人生……放心,男女戛碧们都会着了魔似的,争着抢着给你掏腰包。

        学习过程倒不复杂,每人都会分摊到几个题目,然后集中精力细细领会,接着就是分不同地点和时间进行练习:有时在大厅,有时在单间儿,有时是围成一圈儿集体操演,有时是一对一地单练。比如有一次,我们的戛碧要一会儿当她妈,一会儿当她自己,还得变着角儿地当她记忆里周围那些模模糊糊的人,这样身心憔悴地折腾下来,她居然真能神回当初,能感觉出早年她妈妈并不是真的想要她这个女儿,她在婴儿期里就曾受过他人的凌辱!

        赶场似的从这个班儿到那个班儿,每次都能带回一肚子的苦水儿。除了不知哪位高师圣明,提醒她要赶快把简化了的名字改回原样儿,否则就永远别想长大,别想彻底逃出悲剧的阴影,好像并没看出她有什么实质性的提高和变化。你“班主”可真好意思,拿着不薄的昧心钱,就只有这么一个不能再便宜了的主意。戛碧呢,也不认真走走脑子:那么虔诚地相信在名字上加几个音节就能长大,这不正好就是你根本没有长大的明证?

 

2

      

    细想一下戛碧走过的路,也真有几个可以算作不顺心的关节。而这所谓的不顺心,其实全是她自己执拗的感觉,不论时间过了多久,一直都还耿耿于怀。比如,中学学业的艰难,没能让她进成什么知名的大学,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念了四年建筑,倒也拿到了文凭,还找到了德国一家大建筑公司的工作。在别人看来,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挺不容易了,比上不足,比下可是绰绰有余。只有戛碧不这么看,当年窝在镇子上啃书本的憋屈,是她怎么都甩不掉的难过。

      后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要不是及时做了开颅手术,早没有今天的日子了。谁都说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么多人没有熬过这种大难,她能大难不死,一准必有后福。只有戛碧不这么看,一抻这个话题,她挂在嘴边翻来覆去的,就是苦苦的一句话:“为什么偏偏就让我赶上了?!”

       讲起感情生活,戛碧能数出一串曾经的男朋友。有过纯情的初恋,有过共同的憧憬,有过作为第三者插足的尝试,也有过原本就不带任何期望的仅仅是追求满足的交欢。爱过,恨过,笑过,哭过,高潮,低谷,有起,有落。眼下的单身生活虽然不是完满的结果,可一路经历的那些故事,能说不都是值得回味的财富?只有戛碧不这么看,她眼里的自己,是每每总都遭人遗弃的永远的怨妇。

       这么看来,戛碧是有不同常人的特异功能,什么事情都能让她只往坏处琢磨,然后就一条道儿走到黑,决不留情地折磨自个儿。她的难过不是甩不掉,而是她压根儿就没想甩。到底是半瓶子空,还是半瓶子满?在戛碧那儿,答案只有一个。

 

3

 

        好朋友,细算帐。依着这个说法儿,戛碧肯定是最好交往的一位。无论哪次聚会,她兜儿里总能掏出要跟哪一位结算的便条:你哪天哪天还欠我几毛几分,跟我哪天哪天该你的几毛几分一冲,现在你该给我几毛几分。分毫不差,白纸黑字。

         一次,她一圈儿电话,邀请大家到家里一聚。因为正是晚饭时间,也就顺便建议,到时候可以让比萨饼送货上门。没有谁不明白,一贯的AA制,各交各的饭钱。整个儿一个晚上,吃得聊得都开心。不知道谁抬手看表的一个眼神,马上引得主人离开了话题,迅雷不及掩耳,帐单就摊到了大家面前。没有任何指责戛碧的理由,就是觉得那个瞬间的气氛多少有点儿尴尬。她那生怕有谁抹嘴走人的举动,就好像几个小时的谈天说地,最终都远不如一张饼钱。

         又一次,伊尔泽过生日,电话建议大家到某餐馆聚餐。谁都明白,这样临时的聚会,就是为了热闹,人家寿星佬儿没说是请客,大家就还是AA制的老规矩。酒足饭饱,结账的时候来了意外的惊喜:伊尔泽说今儿个高兴,账单由她来埋。我们捏着掏了半截儿的钱,连连道谢,心里都觉得有老大的不忍。

         跑堂的姑娘收了钱还没转身,戛碧手里就出现了一张便条:“伊尔泽,趁着咱们现在正在算账,你看这儿,你还该着我四块三毛二。”我想不清楚伊尔泽愣怔的刹那有什么闪念,只见她连连认账,把钱有整有零地都数给了戛碧。

         账细算到了这个份儿上,真不知还能算出几个好朋友。

 

4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大伙儿聚在酒馆聊天。戛碧兴冲冲地告诉我们,她明天和公司的人事部有一约,“肯定是为我参加工作25周年,要搞什么庆祝活动的事儿。”第二天接到她的电话,传来的是她被解雇了的消息。

         以后再见了面,大家都特别小心谨慎,只说天气好坏,尽量不沾德国经济景不景气的话题。同时,这个帮她剪裁各类报纸上的招工广告,那个帮她修改润色应聘的文稿,谁也不愿意看着多年的朋友掉在坑里,可惜谁也都真的帮不了她这份儿“大忙”。

         今天的德国,让一个五十岁的女人重找一份新的工作,不知比让她生个孩子难多少倍。眼看着戛碧一次次求职的失败,背着她的时候,我们也只能摇头叹气。倒是戛碧自己,好像并不真的沮丧,除了有一搭无一搭地接着发信打电话,她继续走火入魔地奔着那些学习班儿去,“这个时候,我更需要找到自我。”在聚会分手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不停地念叨:“哎呀,今天忘了跟你结账了,不过,你放心,那小条儿我好好地收着呢。”

         “现在我能拿原来工资的80%,以后会慢慢减少,再过22个月,就变成40%了。哈,真是一个美好的前景。不过,我决不会这么长时间失业的。”想不到在戛碧那儿一直都是半空的瓶子,这回是怎么变满的。但愿她的自我解嘲和盲目乐观,不仅仅是她逃避现实的心理防卫。或许戛碧真要长大了?我们的手里,都替她捏着一把透湿的汗。


(感谢画家小王插图)






棹远心闲 (2014-07-15 00:17:09)

别具一格的人

捷润 (2014-07-15 02:21:53)

职业女性不容易啊。

朴康平 (2014-07-15 04:24:21)

的确跟咱认识的常人不一格,内因外因都有。

朴康平 (2014-07-15 04:27:27)

幸亏她后来又进入职业队伍了,虽然只是半职,但生活有了保障。

追梦 (2014-07-15 22:01:19)

很难得还有这么一群朋友不离不弃,这种人自己不快乐,往往也会把周遭弄得苦森森的。

朴康平 (2014-07-16 05:23:34)

到底也是多年交情了,知根底。后来还是我们帮着找到眼下这份“半职”的。

海云 (2014-07-17 20:20:17)

个性决定命运,还是这句话。不过,她至少知道找那些学习班依靠,还不至于太无助。

朴康平 (2014-07-17 20:57:45)

问题是没“助”到点子上啊!你说得对,个性所然,旁人总帮不上忙。

老来天真 (2014-07-26 13:50:41)

没有办法哦!

朴康平 (2014-07-26 14:44:13)

Das Leben geht so oder so weiter. (不管怎么着,生活都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