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是个海 --- 序,第一章

我出生于五十年代初的青岛,在这依山环水的出生地生活了十六年,就被迫离乡背井,在漂流中渡过了宝贵的青春年华。漂流期间,我魂牵梦萦的思乡之情从未间断,一直痴思梦想有朝一日可以重回故土安居乐业。

十六岁插队在山东潍县,每日啃着苦涩难咽的地瓜干,挥洒汗水在田地里“修地球”的我,痴梦着青岛;十八岁在寒亭县城文化馆文艺宣传队,抱着个手风琴坐在小牛车上,走了一个村又一个店为农民献艺的我,痴梦着青岛;二十岁考入了潍坊市文工团,在乐队里滚混为手风琴手、小提琴手、钢琴师,马不停蹄地去工厂、村庄、兵营,为工农兵表演歌舞音乐节目的“万金油”的我,痴梦着青岛;二十六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成为中国十年文革动乱之后第一批进入高等院校的幸运儿的我,痴梦着青岛;二十八岁漂流到了大平洋彼岸的美国南加州,在异国他乡渡过了后半生的我,仍然痴梦着青岛。

直到五年前我被诊断出末期肾癌,每天都在死亡边界徘徊游荡,我一生中魂牵梦萦的青岛痴梦终于破灭了。

在这人生最后的日子里,躺在病榻上,思念却愈发强烈:我再没有机会飞渡重洋,去看一眼青岛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了;也没有机会再赤脚浸淫在汇泉海水浴场细腻的沙滩上,深吸那微微湿润的略带盐味的新鲜空气了;更没有机会穿梭于中山路闹市街头,在拥挤的人群与带有亲切青岛口音的喧嚣声中如魚得水般地畅游了。但是……

我突发奇想:……我却可以敲击键盘,尝试着写下自己一生中对故土的追忆、惆怅、痴情梦想!若是上帝允许,或许可以一直写到我下半生在北美“洋插队”的点滴历程,以及过去五年来自己与癌共舞的人生最后乐章。就算这是一个还没有开始动笔之前就注定无法完成的作品,我却主意已定——不想让记忆中伴随我成长的人境事物随不久即将因病离世的我一并被历史的长河淹没、遗忘。我愿把这些篇章留下,纪念我生命中的亲人,我的故乡。

 第一章

 1.被遗忘的年代

从1959年我7岁读小学一年级,到文革前一年1965年我小学毕业,这六年是一段现在不经常被人们提起的岁月。也许因为它与后来十年浩劫的文革相比,略为平静,极少有人着意倾注心血去记录这段时期中人们的种种遭遇;也许还因为在这六年中成长的孩子们后来被席卷淹没于汹涌澎湃的文革激流中,大都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致使这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暮年老人们胸无点墨,无法在有生之日把自己所经历的往事写出来;又或是生活在那个讯息闭塞时代的人们不晓得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太多的第一手资料素材去秉笔直书。

在那段近乎被历史遗忘的年代里,城里人不晓得在中国农村大地上正悄然发生了一场人类历史之最的饿死三、四千万人的饥荒。纯朴的农人、天真的中国精英知识分子、身居要职的各级党政官员们,浑然不觉他们的伟大领䄂正在运筹帷幄一场把全民族引入灾难的文革运动。

在1959年秋季的一天,七岁的我,背着书包,走出家门,跨入了青岛大学路小学的门槛。
 

2.青岛大学路小学

青岛大学路小学座落于青岛大学路54号,从我家步行而至只需十分钟。学校的前身是湖北、湖南会馆,于1933创办。两湖会馆附设小学,主要收取居住在青岛的湖北、湖南两省人的子女入学。1947年,由一位名叫吴秉衡的慈善家又创办了孤儿慈幼院。1949年改名为私立向民小学。1952年与山东大学附属小学合并,定名为大学路小学。

学校的校园有两座建筑物。一座古老的二层德式建筑小楼是校长与老师的办公楼。在这座小楼大门右墙壁的基石上,至今仍然保存着民国二十二年九月青岛市长沈鸿烈为两湖会馆写的题字。这位沈鸿烈市长是湖北人,曾是东北军阀张作霖、张学良麾下高级海军将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任国民革命军上将。沈鸿烈在他担任六年的青岛市长期间(1931至1937)重视教育,建立了十二所模范小学。这两湖会馆附设的小学也许是模范小学其中之一。

学校的另外一座建筑物是1958年大跃进年代完工的教学楼。这是一座有十八间教室的两层楼房。在这座新建教学楼落成的第二年,我走进了其中的一间教室,开始了六年小学生的学习生活。

3. 班主任肖老师

我们1959入学一年级的小学生大约有260人,被分成五个班,每班上有五十多个学生。我被分配在二班。那时的小学是实行二部制,即半日在学校上课,另外半日在家里做老师布置的作业。有时老师会为学生们组织学习小组,分别在同学的家里做作业,以利同学之间取长补短,互相帮助。

在五十年代末期,社会上还没有流行现在的早期儿童教育,孩子们大都是进入了小学一年级才开始学习拼音字母、读书写字的,因此那时小学一年级的老师一般都是学龄儿童的启蒙老师。

我从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班主任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女教师。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她的年龄可能不到三十岁。她的名字叫肖一言。肖老师长得并不怎么艳丽夺目,却有着一双幽邃晶亮、洞察心灵的大眼睛,好像一下子可以看穿我的心思。而她那不同寻常的大额头,则突显出她的聪颖睿智。她衣着朴素,从不浓妆艳裹,身上却总是散发出一种知性高雅的气质。她讲课时字正腔圆,顿挫抑扬。她在黑板上写下的字工整刚毅,以至于后来我在高年级班上课有时会走神,总是拿别的老师的草率字体与我心里所熟悉的她的工整的板书做比较。

也许是女孩子们在七、八岁时智力发育比男孩们要早一些吧,记得一年级时班里学习成绩好的大都是些女孩子,她们理所当然地就被肖老师挑选出来担任班里的小干部了。我们班上一年级的第一任学习班长是一个名字叫杨智慧的女孩子,她的语文与算术成绩都很好,是个非常认真努力的学生。她曾经参加过在我家里的学习小组,让我有机会看过她写的课外作业——字体工正整洁,影射出她从小就赋有的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她成了我在一年级班里的学习榜样。

在一年级我虽成绩平平,並不出众,却视上学为天下头等乐事,因我被肖老师在教室中散发出的魅力牢牢吸引,每天背上书包去学校都会让我兴奋愉悦不已。语文、算术、音乐、体育,我几乎对每一门课都感兴趣。我的学习成绩在肖老师三年启蒙呵护下逐级进步,到三年级时就已经成为各科都是五分的优秀学生了。

那时除了学习班长之外,班上还有许多其它的班干部,这些职务有体育委员、文艺委员、卫生委员。当孩子们加入了少年先锋队后,又增加了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我因为在三年级时的成绩还不错,就被肖老师任命担任了一个卫生委员的“肥差”。我这卫生委员具体为班里的同学们做了什么事,现在已经毫无印象了。

1959年我七岁入学时,浑然不知共和国的上层高级官员们正在酷夏的庐山上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反右倾主义"清洗运动,在这场运动中,为民请愿的现代海瑞——心直口快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与同情他的几位高级将领们被罢了官。还是小小年纪的我,在那时不可能意识到,经历了1957反右运动之后的共和国巨轮,正在伟大舵手的指挥下,船身偏向极左,以超出常规的"大跃进"航速,驶入了一场涌汹澎湃的惊涛骇浪之中,船上的三、四千万魂灵自此在那人为的“自然灾害”中音灭声消。

侥幸的是,共和国上层领袖之间的这场激烈内斗,中国农村大地上的遍野哀鸿,並没有直接影响到我这三年的启蒙学习。如同沙漠中的一小块绿州,惊涛骇浪中的一个小岛,我在肖老师的荫庇下,掇菁撷华地增长知识,渡过了宝贵难忘的三年童年时光。

在肖老师的循循善诱,谆谆教导下,潜伏在我大脑深处的智能得以被发掘。每天坐在她的课堂里倾耳注目她的讲课都是一种亨受,我尽情地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浸淫在撷取新知的快乐中,许多梦幻理想在幼小的心灵里油然而生——

我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一个科学家。在一次八月十五班里的化妆聚会中,穿了一件米色风衣,俨然以自己想象的科学家的形象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我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一位作家,可以写出如同鲁迅般的文章。我把家里父母图书架上的书囫囵吞枣,似懂非懂地读了个遍:《鲁迅全集》、《郭沫若文集》、巴金的《家》、《春》,《秋》、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托尓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曹雪芹的《红楼梦》、施耐庵的《水浒传》、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牛虻》、吴承恩的《西游记》……我有时会把这些课外读物“非法”偷带入学校,塞进自己的课桌的小抽屉里,利用课间时间偷偷阅读。

我梦想着长大成为一位钢琴家,可以如同刘诗昆,殷承宗一样在国际比赛中大放异彩。

虽然这些梦想在十年浩劫中均告破灭,理想中的这三“家”在我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无一实现,但是这些因肖老师的启蒙教育而诱发出的美丽梦想,一直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伴随着我的一生。

与肖老师共处三年期间,让我终身受益匪浅的是从她身上幅射出对孩子们的爱。她对班上每一个孩子同施仁爱,从不歧视成绩差,或者犯了错的学生。她给了孩子们学习的自信、生活的勇气。由她挑选出来的班干部都是些令人心服口服的优秀学生。她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课外与同学们交谈时,她经常会习惯性地握着孩子们的手,使孩子倍感亲切温暖。三年级时,有一位女同学的家长想把孩子转学到一所离家近的小学校,但是这位女同学坚决不同意,她拒绝妈妈的唯一理由竟是——她割舍不掉与肖老师握手时的那种温馨的感觉。

肖老师住在离学校不远恒山路上的一所德式小楼房。我曾经去过她家一次。家里收拾得整洁明亮,一尘不染,充溢着妍雅书香的气息。她有俩个比我年龄稍小的孩子,女儿长的很甜美,儿子是个小帅哥,他俩都承传了肖老师的基因,有着不寻常的大额头,透着机灵聪颖的气质。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肖老师的先生。少不经事的我也从未诧异过为什么这么年轻美丽的女教师独身一人养育着两个可爱的孩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肖老师是在文革动乱1968年的一个夏日。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小道上,我远远地看见了熟悉的老师的身影,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脸上挂着一丝忧悴愁容,失去了昔日我所熟悉的愉悦祥和。那时的我,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经饱尝了与父母一起被批斗、扫地出门、倾家荡产的人间苦痛。我告诉肖老师,我这黑五类子女是无法留在青岛找到工作的,我唯一的出路只有去潍县插队落户了。听到我的诉说,肖老师用她那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那双幽䆳晶亮的大眼睛,流下了同情与悲伤的泪水。

我从未料到,这竟是一次诀别的握手,一次诀别的会面。半个世纪后的前几天我才从几位小学同窗们那儿得知肖老师一生悲惨的遭遇。原来肖老师的先生当时还活着,但不知何故被关进了监狱,只剩肖老师一个人含辛茹苦扶养两个孩子长大。文革中肖老师的家也被抄了,一家人被赶到一个地下室去居住了许久。因为地下室阴寒潮湿,肖老师因此而染上了严重的关节炎与其它重病,不久后便孤凄病痛至死。

听到这迟来的死讯与老师的悲惨遭遇,我不禁欷歔流涕,这才明白我的这位启蒙老师的一生原来是如此艰辛。在那是非难窥的动荡年代,她一个年轻弱女子,自饮苦杯,坚韧不拔,辛苦扶养两个幼小孩子。而在我们那次诀别的会面握手时,我竟不知道她已身患重病,失去了温馨的居所,住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当时我不但没有对她讲过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把自己的苦水倒给她,习惯性地奢望从她那儿得到慰籍。

 记得念小学时曾经似懂非懂地读过鲁迅文章中的一句话:“我好像是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血。” 现在想着肖老师的一生,我恍然领悟,她不就是鲁迅所言的牛吗? 她牺牲奉献,鞠躬尽瘁于教育事业,把她的爱无私地倾注在学生们身上。她不求回馈,在她身处困境时,从没有求助于我们这些喝过她的知识奶水长大的学生们。我在近几天与几位昔日同窗网上闲聊中得知,我们同学之中甚至无人知晓她是哪一年逝去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希望在那多年前诀别的会面中,当我握着她那双温暖的手时,可以亲口感谢她的教诲,亲口安慰她那无奈、伤痕累累的心。

 俗话说:“选对老师,智慧一生。” 暮年回首,我是多么幸运结缘肖一言这位启蒙老师。她在我幼儿成长的关键时期,给了我学习的自信,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使我终生受益。希望这篇迟来半个世纪的文章,可以慰籍她在天之灵。 






梅子 (2014-11-27 08:38:55)

欢迎新朋友。

历史不容忘记,每个知情人都把自己的遭遇记录下来,就会汇集成为“秉笔直书”的原始资料。

常约瑟 (2014-11-27 23:46:27)

谢谢。

海云 (2014-11-28 15:27:44)

约瑟兄弟好,感恩节刚过的这一天读到你这样的文章,让我感动落泪。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一定会跟读你的这个用生命谱写的乡愁系列,并同时为你祷告,求神医治你,给你平安和宁静。

我在八十年代中去过青岛,很喜欢青岛美丽的海岸线,还有其独特的带有一些西方风格的建筑街景。我的姑夫是青岛人,高高大大英俊潇洒,那是我最初对青岛人的印象。

春阳 (2014-11-28 16:28:42)

欢迎来文轩。特别希望能从这个系列知道那个让你梦绕魂牵的青岛。

阿朵 (2014-11-28 17:03:44)

今天一早跟读了这个系列,很震撼。先生的笔下是回忆,是历史,是真实,是反思,是智慧。。。

把这个昨个系列吧,方便大家跟读。

阿朵 (2014-11-28 17:11:00)

如何做系列?

1.手册大纲,选择:青岛是个海 --- 序,第一章

2.上级菜单项 也选:青岛是个海 --- 序,第一章

2. 集数:第几集就填几。

这样每张都在第一章的链接下,方便大家阅读。Let me know if you have any questions.

常约瑟 (2014-11-28 17:42:35)

谢谢阿朵的热心指教。我现出门在外,等到明天回家后再按照你的指教把系列set up一下。若是碰到问题,再麻烦你吧。很高兴在文轩上认识你。

渺渺 (2014-11-30 06:03:39)

常弟兄好!读了你的关于青岛的“序”,尤其是关于小学启蒙老师肖老师的描述,心里很难过!这样一位善良,美丽的年轻女教师,在那样的年代里独自抚育二个孩子长大,最后自己病死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哎!过去的荒唐年代,有多少肖老师这样的人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郁郁寡欢而病死。痛心!

让我们大家一起为你的身体祷告,求神的医治和带领,让我们能继续不断的看见你的精彩后序!保重!

常约瑟 (2014-12-02 04:24:09)

阿朵,我按照你的指教在手册大纲上设立了系列。你看我做的对吗?

予微 (2015-11-17 05:44:45)

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后的感恩季节,我认真细读这篇回忆。文中展现的文彩,有条不紊的叙述,弟兄与病魔作战的坚强,都可以感受到肖老师当年言传身教,给学生打下的坚实基础,精神食粮,让学生受益一生!

感谢主保守,弟兄可以把当年的事实记载下来,惠赐后人!

常约瑟 (2015-12-12 19:47:33)

谢谢予微重读我的这些旧文。 期待见到你与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