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的河流(一)

斜阳下的河流

 

 

车子无声息地向前滑行着,好象我们的生命。

手在方向盘上,脚踩着油门,但却好象不是我在驾驶。美国西部辽阔的高原和天空使我感觉不到飞快的车速。戈壁飘着淡紫的光晕,远山宁静而永恒,她们身上的体纹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清晰,在金红色的阳光中袅娜抒情。

    车子终于停在了河边,稀疏的芦苇在夕阳的光芒中模糊而升腾着,与水流的光融在一起,静静地燃升。好象是大河的呼吸,又好象是向苍天燃起的燔祭。

这条叫做瑞尔歌蓝地的河是墨西哥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在戈壁与酷日中静静地奔腾着。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奔流到大海,我不知道它是否能拥抱它辉煌的梦,但我感受着它奔流不息中的生命与永恒。它使我思念鲁中平原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林迎辉和陈雪依就出生在河边的小村庄,并且最终安息在那里。那儿有个小小的乡村教堂,它曾为他们六十岁的婚礼奏响神圣的结婚进行曲。此刻,又将在这斜阳中为他们天上的重逢鸣响钟声。

我的怀里揣着林迎辉的追思礼拜请贴,想到此刻他与她在天上聊着家常,还是那平平缓缓的声音,还是那安安静静的倾听。他们从没想过他们的一生是故事,我希望自己的叙述不会惊动他们。

我在河边徘徊着,一时间仿佛面对着每一条地上的河,面对着流动,面对着激情,面对着执著,面对着辉煌,面对着那些燃成燔祭的生命。我在他们馨香的生命前流泪,渴望着圣洁使我能与他们一同上腾。

河流从诞生与死亡的旁边流过。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水流正因停止而干枯;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水流正呻吟着陷入腐烂。面前的河在流动奔腾着,穿过温情的夕阳,穿过寒冷的夜晚,穿过辉煌的朝霞,穿过平淡的午日,它奔流着。将夸夫的激情与悲壮在地平面以下演绎。

唯有永恒使生命拒绝放弃。

我在八四年的初春走向了那条鲁中的河流,也走近了那河流般的生命。

……

 

下午,是一日中我最喜欢的时段。很多人以平淡、困倦来形容它,但我却常常沉醉于她近乎完美的丰满。

我走近那条河流的时候正是下午,鲁中平原象一个经过生育的女人,皮肤与头发都散发着热腾腾的光泽。刚刚翻耕过的土地在阳光下松扑扑地充满信心,风和人都走得慢慢吞吞,我好象躺在白云的胸脯上。

火车、汽车以及双脚都把我带向那条河流,虽然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它。

它已经在我的面前了,没有宽到看不见对岸的程度,但还是给了我宽阔的印象。我在离河十米处的草地上坐下,对着它,它就显得更宽了些。水流很丰满地流动着,与整个午日十分和谐。上游大约四五百米的地方隐约象个渡口,听不见人声,有稀疏的几个人影,还有一条船。过去。过来。比人和风还要慢慢吞吞。

尽量地摊开着,让太阳最大面积地晒在身上。觉得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发了霉,需要象晒棉被似地晒一晒。近年以来,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霉味,常常从阴湿的城市和人群中逃出来晒一晒,却永远无法从阴湿的自己里面逃出来。

我的生活纠缠成一团又湿又脏的粗麻绳。有时,甚至寄希望于堕落,以腐烂来求解脱。然而良知,然而梦,好象一根“爱”的绳索把我吊在半空。周遭的世界被阴湿包围且浸透着,琐琐碎碎的猥亵,琐琐碎碎的萎缩。我被悬在其中,渴望着一个坚实而完全的“爱”让我攀援而上。

然而,真有这样的爱吗?真有永恒而荣耀的生命吗?

面前的河水,平静而庄重地在它的河床里流动着。也不逆转,也不泛滥。我不由地想着那些越出河床的水,想着它们的澎湃,也想着它们无可奈何的回来。还有那些不肯回来的,就死了。死得也不悲壮,却干了一堆不想干的事,最后回到土里杳无痕迹。

是那泛滥的勇敢呢?还是平静、执著需要更多的勇气?是那泛滥的激情万丈呢?还是这不息的涌流更蕴藏着光芒?我隐约地感受着这水流的生命和水面下的激情,但无力进入也无力了解。我虽然在它的旁边,可依旧污脏着、瘫软着。

好象面对着那个毕士大的水池,好象自己就是廊下躺了三十八年血气枯干的瘫者。水被天使搅动的时候,没有人来把我放进去,就终不能得痊愈……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她──雪婶。

在阳光和水光的衬托中,我在那个午日觉得她是一头纯白的银发,但事实上雪婶的头发是花白的。不过我喜欢保持自己在那个午日的错觉,那头银发很诗意地在鲁中平原与大河上标了个飘逸的音符,好象她那安安静静的生命,却一直有美妙的音乐流出。那头银发也许是臆想出来的,但那种圣洁却在她的微笑里真实地走近了我。

那天的河水沉默地流淌着,好象羊在剪羊毛人手下无声。我里面的喧嚣被它抚平,灵魂安静地倾听着生命,倾听着一段追梦、追爱的人生。

 

 

林迎辉和陈雪依就生长在鲁中平原的这条河边。

陈家村出的最大的人物就是陈雪依的曾祖爷爷,他中了进士。至今老辈人和小辈人都爱渲染报讯那天的情景,绘声绘色,夸张得比状元及弟还要辉煌。进士出去了又回来,在村头建了座庙似的屋子,他称之为教堂。乡人们也不考究,只当是个新的土地庙,年青人和孩子们一有空就跑去听进士爷讲古,于是村后的旧土地庙就冷清了。

进士爷和进士爷的教堂都让这个小村变得有点与众不同,安居乐业中总有些隐隐的躁动。年青人多有从这河出去的,出去的大多没再回来。妇孺老弱们就安安静静地在家种地,大多信进士爷说的,等着在天上见他们,或有不信的因着没别的盼头,也就权且信了。

进士爷的儿子没有中进士,但仍被称作进士爷。这进士的头衔也象帝号般地被继承着,直到进士小姐陈雪依。她没有孩子,这“进士”也就没有了。进士爷活着的时候陈家村收留了一家外乡人,那男的是个游方郎中,游到这里老了,就不想走了,想安个家。陈家村从此有了医生,就很尊敬这林姓的外乡人,称他“大医爷”。林大医爷和老伴都死得早,他的儿子就成了进士爷的义子,进士爷却没让他改姓,也还仍做郎中。

陈家房子大,人丁却稀少,代代单传,到陈雪依就传成了个女的。林家人丁倒是兴旺,林迎辉的堂兄表弟们有十来个,都住在陈家祖屋里,祖屋也就整天闹嚷嚷的。有乡人为进士爷家抱不平,两代进士爷都说人多气旺。乡民纯朴又多信了耶稣,和和糯糯地也就没了争议。到陈雪依父亲这一代的时候,村头的小教堂又兼做了私塾。雪依的父亲做了先生,礼拜天的时候也讲道理,但他的口才却没有林迎辉的父亲好,听得人想睡觉。祖辈的习惯让村民们还是常常来,那怕来做个针线或睡一觉。

林迎辉的父亲不常在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的。回来讲道理新鲜的很,虽然还是那个道理,但听着味道就不一样,况且他的医术、为人也和他的道理一样精彩,渐渐地他就象老进士爷爷一样成了这村里的权威。

陈家村还是叫陈家村,但谁都知道陈家的进士小姐一定会做林家的少奶奶。林迎辉和陈雪依从小就模模糊糊地知道会有个婚礼在那小教堂里等着他们。小的时候大人们就常向他们描述,等到十三四岁了人们就不说了,只是每到小教堂里那架破留声机响起那首曲子的时候,他们在闹哄哄的男伴女伴中就会瞎想一阵,彼此看看,挺高兴的也不避嫌。

小教堂里的留声机是迎辉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它这么放着放着,嗞嗞喇喇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了,陈雪依就十分担心,怕再等上几年会不能用。十四岁的时候她在河边问过林迎辉,若是留声机坏了怎么办?林迎辉一副大爷们的样子说:“结婚是在上帝面前结,又不是在留声机面前,你是上帝造给我的,总归是要做我媳妇的。”当时陈雪依低了头没说什么,看着河水流呀流的,觉得他的话都有道理。不过第二天傍晚他们照常又来河边的时候,她还是说结婚时想要留声机放那支曲子。林迎辉那天看着她大笑,然后很认真地保证说要去外面弄台新的机子来,声音漂漂亮亮地象这河水。那个傍晚河水的美丽给陈雪依留下了非常非常深的印象。

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飞快地长大着,都染上了陈家村年轻人中的躁动。每天傍晚还是会约在河边说话,只是聊的内容五化八门,结婚的话题因理所当然而显得太平淡,渐渐地就被搁置在同样司空见惯的河水里了。

林迎辉谈的大多是行医传道,他每每望着从河流上游照射下来的斜阳,心中渴望着离开这个平平淡淡的小村子,去那光芒万丈的地方。未来在他心里如上游发亮的河水一般。在他心里,陈雪依当然是一直跟着他的。

而陈雪依是个爱作梦却不爱说话的女子,她望着奔腾的河水常常自己一个劲地纵情想去,并未真正在意林迎辉所说的。她也渴望着出去,沿着河水向东而去,渴望去看看大海,她觉得大海会打开她述说的门。她常常梦想着坐在湿润的河岸或松软的沙滩上,望着许多河流的入海口涛涛不绝,当然林迎辉一定坐在她的身边。

 

他们这样各自梦想着,直到那一天夕阳有点忧伤地把手放在他俩的肩上。

“春天,河就宽了。”

“水也跑得起劲。”

“那我们也跑吧!”陈雪依望着他,感到大海的气息正扑面而来,她似乎看到了大海边他俩的身影,兴奋得热泪盈眶了。“我爸己经答应要送我去上海读洋学了。”

“上海?为什么是上海?”林迎辉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头来,望着她,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陈雪依没有理睬他的诧异,望着波光闪闪的河水说:“上海有洋学堂、有大医院、有大教堂、还有大海,反正什么都有!当然去上海了。”

“什么都有我们还去干吗?我想去山区!因为那儿什么都没有。雪依,我想了好多年了,常常做梦,都是那些又穷又病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为他们看病,没有人告诉他们耶稣,也没有人教他们的娃写字。我已经在梦中答应他们了,他们都等着我呢!”林迎辉热烈地望着上游阳光射来的方向,“再说,我也不喜欢城市,我喜欢山里的穷人,他们和天和山一样纯朴,他们是上帝要请到天国去赴宴的人。雪依,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看看大山,看看这河的发源地。我真是渴望辉煌,渴望把一个光芒的生命去送给需要的人,渴望用手去擦干他们的眼泪。我渴望……象我的主耶稣那样生活。”林迎辉越说越激动,好象一切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充满了献身的渴望。

“可是……”

陈雪依想说自己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对爱、对人生只有一个小小的梦,就是想和自己爱的人过一份安安静静的梦中生活。可是想想迎辉那光灿灿的梦,终究没能说。她看着河水,河水沉静地涌动着,波光变成越来越浓的金红色。她不由地去想迎辉的梦,想象着那种散发光芒的生命形式,就格外地感到了软弱,一种在辉煌面前的软弱。她很自然地理解了自己的软弱,可是心里却觉得不舒服。想对迎辉也对自己解释几句,又无从说起,觉得也不必。这样犹豫着反倒生了气,嘟了嘴遛出一句:“我就是想去上海!”

“为什么是上海呢?那么远。”林迎辉看着陈雪依的样子,知道她肯定是不会跟他去了,但总还是有点不甘心。

“我只是喜欢这个城市的名字。”陈雪依想着上海的一切,刚才一瞬的不快就杳无痕迹了。

林迎辉叹了口气,看了陈雪依一阵,又看了河水一阵。想想逆流而上的行程;想想自己象束光似地照进那些贫苦人黑黢黢的家,照亮他们忧愁的脸面;想着山里娃儿脏黑的小手被他在溪水里洗干净,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种激情。随后轻快地笑了,拉起雪依的手说:“那你去上海吧!我五年后就去找你结婚。”

陈雪依有点依恋地看了看他,随即也就笑了。“我们还是回这里结婚,就在村头的小教堂。你别忘了新的留声机!”

“山区是没有的,我去上海接你,然后买了新机子一起回来。放心了吧?!”

“……”

林迎辉和陈雪依又开始热热烈烈地说起来,他们觉得五年后的事好象也就是明天,甚至一辈子的事都不远。十六岁,真是充满热情、充满自信、又充满梦想的年龄。他们轻轻松松地一起向村里走去,手拉着手,各自说着各自的梦。将落的晚霞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好象是河流不愿他们离开似的。

 

 

“那年我们都是十六岁,觉得五年实在不算长,命运就象十根指头般被我们随意安排着。河水也许是明白的,只是它和上帝一样尊重了人的选择。”

下午的太阳泛出了些许红晕,映在她的脸上,村里有几家己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她回头望了一眼又继续说:

“后来我沿河到了海边,又坐海船去上海。在海边等着换船的那几天我总是去看海,读到圣经上的一段话,‘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该离开他,可又想反正还没结婚,用五年时间完一个梦也非奢侈。最后还是坐上了海船。”

“那后来呢?五年后他来找你了吗?”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远远村口向这里走来一个人,脸上就泛起了一朵微笑。回头对我说:“今晚你住我家,我再讲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回去吧,是晚饭的时候了。”

“那么早?是他来找你了?”我也看见了过来的人,个子很高,儒雅中带着军人的气质,不过背有点驼,穿了件农民的老蓝布薄棉袄。我就向她玩皮地笑了笑,说:“你去吧!我还想在河边坐坐。”

她的脸更红了些,象少女般羞涩。“他可能是有事要商量,那你坐着,我先回去弄饭,一会回来喊你。”她站起来迎着远远的来人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叮嘱说:“我去弄饭,你千万别走啊!”

我笑着点头。“放心吧!进士小姐,我这人皮厚得很,不会走的。何况还要听你的故事呢!”

他们走了,我望着他俩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我不知道在我年过半百以后谁会走在我的身旁?我想着那个城市,那里面众多的爱人与情人们,我把他们一个个地想过来,最后看见的是郁郁独行的自己。

生活中似乎充满了爱情,没有等待只有欢聚,没有分离只有转换。我的爱情生活好象一件沉重的十八世纪的礼服,无情地压迫着虚弱的灵魂。可是我仍不停地在爱情场中跳舞,穿着谎言的红舞鞋,疲惫、厌倦,但又不敢停下来,不敢去坐那张冷板凳。河水的声音有节奏地歌咏着,好象华尔兹的舞曲,我的耳边一再地回旋着《交换舞伴》的旋律,悲哀着世上是否有一个人能做我永远的伴侣。

波光散发着越来越热烈的辉煌,我却己病弱得不能跨入,它的辉煌似乎对我毫无益处,只是更映出了我的暗淡。三十未到,似乎就己过完了整个人生。因混乱而早熟,因早熟而悲哀。不知道下面的日子还有多长,象是被判了无期徒刑。

我在河流的面前回朔着自己的爱情。穿过酒巴,穿过情人;穿过同床异梦,又穿过拥挤的新房;穿过争吵与冷战,也穿过花前月下,却发现从没有一个深情的诺言发自心灵又坚守与心灵。我的潇洒在河流的面前变的空茫,苦恼也在河流面前变得虚飘,生命好象一片浮萍飘在死水上,等着渐渐腐烂,一点点融入淤泥。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逃出那个城市,一分钟也不该,千疮百孔的心灵只能浸泡在麻醉剂中。离开了那个充满大麻与酒精的城市,我就象一条跳出污水沟的小鱼,必定干死在太阳下,谁又会来把我放进河流里去呢。

想站起身来,逃避这河流的光芒,也逃避这河流前的爱情。可是那对身影却象一只巨大温暖的手般压在我的肩上。四十多年了,他们那爱与生命的河流是如何流过战争、流过酷寒、流过城市、也流过旷野的?我确实渴望着流动,但又无法理解这流动。

当雪婶又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面对也有了一点悲壮的光芒。

 

     “到上海后我就有些后悔,离开河流以后我感到枯干。上海没有象这样流动的河,也看不到一片完完整整的天。甚至,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和上帝说话的海边。上海的海水混浊发黄,根本不能算海,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叫‘上海’。我并没能生活在梦中,我没能常常坐在大海边与上帝说话,倒是缩在女生宿舍的帐子里跟他无言以对。脂粉的香气常常混乱着我的默想,不过渐渐也就习惯了,不再象开始时那样呼吸不畅了。”

“五年后他来了吗?”

“到上海三年后,我收到一封家里转来的信。信是他的,说他很想念我,决定要来看我,还说了许多山里的事,说了那个施洗的婚礼……

“施洗的婚礼?听着就很美,是怎么回事?”我渴望地问,脑子里面涌现着那些鸟鸣宛转的林子、小径尽头的农舍、和被映成碧蓝的小河,那清彻的水流令我十分地渴望。

“林迎辉在山区的三年里除了行医、传道,他最热衷的就是替人主办婚礼。”

“怎么可能?他自己还没结婚呢?”

“是啊!他说山里人十分纯朴,祖祖辈辈没有医生去过那儿,也没有识文断字的,就把他当成了神仙。他再三地向他们解释,最后他们也不肯接受他是个与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并不相信他所传的那个外国的耶稣,但都相信他、尊敬他,都想让他主婚并祝福。开始他总是尽量地躲开,后来他实在是不忍推拒山民们的热诚,也是被那些热烈美好的婚礼所吸引,就不躲了。他几乎是每次都去为新人们祝福,山区的婚礼竟成了他流动的礼拜堂。他常常要翻山越岭地走上大半天,去参加一个婚礼。他说他独自一个人走着那些山路时,就想着那里有一群山民在等着他把上帝、把永生去带给他们。而当他翻山越岭地往回走的时候,他都在想我,想我们的婚礼。”

斜阳多情地搭在远处的山脊上,也搭在了我和雪婶的肩上。在飘动的晚霞中我好象看见了那个在山林中走着的年青传道人,看见了他脸上的热诚,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爱情。“那施洗的婚礼是怎么回事?”我问。

“那个山区听过福音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年青人都想有个在神面前立约的婚礼,但却都不敢公开接受洗礼。直到有一个被迎辉救了的姑娘和跟着迎辉学医的孤儿山娃子相爱了,他们决定让林迎辉为他们在溪边施洗并主婚。那次去的人很多,山民们跑这么远的路来都是为了看一眼那个姑娘。那个姑娘长得非常美,是从山外什么地方跑进来的,山民们发现她时她已经疯了。许多年来,她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吃着。安静的时候很乖巧,还给供她饭的人家做做针线活,可一发起疯来就会脱了衣服跑到冰冷的河溪里去洗澡。山民们都很可怜她,但也有些坏心的人常去做弄她。山民们给了她一些很厚的麻布,让她订成撕不烂、脱不掉的内衣穿在身上,她常常在夜深的时候想去溪水边,借着月光洗一洗自己磨肿磨烂的皮肤,但她听人说过自己疯时的情景,就不敢靠近水去。

迎辉是被山娃子拉去找她的,路上山娃子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们遇见她时,正在那条后来施洗的溪流边。她身上的麻布衣被撕得有点褴缕,赤裸着肌肤被石块荆棘刮出许多血道,她在溪水里跑来跑去,哭着又笑着。当她看见林迎辉的时候,她突然跑过来抓住他说:‘我恨你!你不是我爹,我没有爹!’她那样绝望地笑着,又转为狰狞仇恨的笑,她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后跑开去,发出受伤的狼一般的哀嚎声。山娃子吓得拉着迎辉就要跑,迎辉心里也是直打鼓,但却不忍就这样走掉,他想着耶稣赶鬼医病的故事,却还是觉得没什么勇气。他终于还是没有走开,他低着头跪在那里不停地向上帝祷告,他祷告的时候想到了家乡的那条河流,和那河边的雪依,他的祷告更迫切了,他忍不住地为这个女孩的婚礼祷告。

林迎辉祷告了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天色从清晨己近了黄昏,也不知道远远地围了许多山民,甚至不知道那个疯女孩走了没有。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女孩正远远地对着他坐在溪水边,霞光布满了她的四周。当他走近她时,她对他说:‘我有了一个天上的爹,他永远都对我好。是吗?’林迎辉流着泪拼命地点头,但却不知道她是怎么明白的。

回去的路上山娃子无限向往地说:‘她真美!我要娶她。’女孩病好了以后再也没有提过自己的家和生父,只是说自己和山娃子一样是个孤儿。半年后,这两个年轻人相爱并要成家了,他们在那溪边盖了一所小屋子,他们的施洗和婚礼同时举行。两个新人从那清彻见底的溪水中站起时,都哭了。男的望着那女的哭,而女的却望着天哭。说看见天上有扇门开了,他们的老爹正坐在那里等着他们拜高堂呢。那个婚礼真是完美而动人,在山村传统的婚礼上,林迎辉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结婚进行曲,山民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却都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鸟声和水声在为他伴奏。他在心中暗暗地对远在上海的恋人说:‘我们结婚吧。’”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哭了起来,雪婶就停了下来静静地等着我。哭了一会后,觉得自己的那种污浊感轻松了许多,侧头去摧雪婶继续说时,发现她的眼里也是晶亮晶亮的。

“迎辉信里说的真是很动人,我也就忍不住地去想那婚礼。三年来他的梦没有暗淡,反而因丰富与真实的加入更灿烂了,我就有些为自己的梦伤感。虽然那时我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书籍和图书馆为我构起了新的梦,但我还是为他的话心动,想去看看他的山水,去看看他的梦。我爸的信上说,这信因战乱转来晚了,也许我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到上海了。那些日子我就特别紧张,总觉得有人在喊我,常常走着路就突然回头,不敢乱跑,尽量呆在宿舍看书。书没看进去,却总是跑到窗外或门外看,但总是什么都没有。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写信回去问,爸爸说家里也没有他的消息。”

“你当时心里是不是很埋怨他?”

“也许吧?但我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天天都是拼命地祷告,否则一分钟也等不下去。那段日子真是只有神在我身边,等待好象把我和上海这个城市隔开了。这样等待了四年,这四年中整个中国都在打仗,无数个家庭妻离子别,我的笔写了许许多多的离别与等待。四年后我真的成了个作家,只是它己不是我的梦了,它不过是我等待的副产品。我那时才明白,相爱的人要合为一体。我无数次的在笔下构想着婚约与婚礼,而我的婚礼却是杳无音讯,但它却越来越在心中熬炼得纯净了。我充满信心地等待与祈祷着,直到那封信。”

“是他的信?”

“是我爸转来的一封同村当兵人的家信。说是在一次战役中,他们部队去支援一个高地,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弹尽粮绝,官兵全部阵亡。收拾战场时,他发现了一个挎包,打开才知道是林迎辉的,还有一封给我的信,就寄回家让转给我。爸爸和林爸都给我写了信,对我说天上将见到他,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也不知道下面漫长的岁月在地上干什么。我天天哭着问上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但他什么也没对我说。那时我觉得自己信仰中的爱与永恒真是很遥远,似乎帮不上太大的忙,但除了它们又什么都没有了。”

陈雪依望着河水的面容染着昔日的忧愁与绝望,她的眼睛凝视着河水,却似乎并未发现河水己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了。

“我当时甚至很想投入恋爱与结婚,但是我又渴望着与他有个清清洁洁的婚礼,那怕是在天上。对天堂的信仰在那时显得十分沉重,但若不是它的沉重,我的生命就不知会飘向哪里了。”






海云 (2012-03-03 02:47:24)

稀疏的芦苇在夕阳的光芒中模糊而升腾着,与水流的光融在一起,静静地燃升。好象是大河的呼吸,又好象是向苍天燃起的燔祭....施玮的文字都像画一样!

施玮 (2012-03-04 00:34:52)

所以我喜欢画画啊,我写作时,就像在记录心里的影片,景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