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的河流(二)

 

     这是解放战争进入尾声时,在内蒙战区的一个小山岗上。林迎辉正在给陈雪依写信。

     这四年里整个中国被战火蹂躏着,他的生活动荡迁移,身不由己,根本无法与雪依联系。但今天他一定要写这封信,即使它将如前几封一样不知最后去了哪里,他也必须写,因为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整个连队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场恶战,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里。战壕里的人出奇地安静,战壕外初春的草原散发着宁静的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辽阔的蓝天上有一只鹰在盘旋着,忽而腾飞,忽而俯冲,那样自由地展现着生命的力与美。战壕里许多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它,跟随着它的飞翔。

当林迎辉抬头看到那只鹰又看到战友们眼神里的渴望与恐惧时,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他们将要死了!

是的!他们将要死了,也许只是几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后,这些眼睛就将永久地闭上,渴望与恐惧都将随着他们沉下去,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如果我再去对他们说一遍天堂,如果我现在再去向他们问一声“你要不要接受耶稣,得着永恒”。也许他们会收起那惯常的嘲笑,也许他们就得着了永恒的生命;也许他们就不会沉向那黑暗;也许他们今晚就会与耶稣相聚在乐园……

林迎辉这样想着,手上的笔却仍没有离开信纸。他心中实在无法忍受没有告诉雪依一切就永远地离开她。他在心中对上帝祷告着:神啊,我只要一会,就一会,让我把信写完。让我告诉雪依我对她的爱;告诉她我一直在努力地迈向我们的婚礼;告诉她我一直在往她那里去;告诉她我一直悔恨十六岁时的分离;告诉她将来我不会再离开她。如果有将来的话,我会珍惜相聚超过珍惜自己的梦。我只需要一会,只要一会,然后我就去做你所呼召我去做的。

……

四年前林迎辉给家里写了那封信后就离开了那个叫狗尾山的地方,他对那些跟着他恋恋不舍的娃子说要给他们带一个教书的阿姨来,还有五颜六色的笔和白白的纸。可是等他坐船、乘车地来到皖南一带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小镇上正有一家小户人家在办婚礼,他跟着看热闹的人挤在张灯结彩的院门外等着花轿。新娘来了,刚跨过火盘入了礼堂,司仪一拜天地还没喊出口,外面就骚动起来。喊着抓丁的来了,许多人一哄而散,没走的也悄悄地挤出了礼堂,在院子里看着,随时准备遛走。原来这个新郎早就被抽了丁,一直躲在外面不敢回来,老人抱孙子心切,给镇上管事的塞了钱,让他今天回来结婚,没想到今天抓丁的还是来了。老人哭着跪在那里求他行个好,那怕是过了今晚,让儿子留个根再走。管事的收了他们的钱,也有点不忍心,但还是说自己做不了主,今天部队上来了长官,人数凑不齐就要把他带走。

老人抱出了家里所有的好东西求管事的高抬贵手,新娘子也摘下了所有的首饰跪着求他。管事的向四周看了看说:‘众位乡邻,咱家在这镇上也有年头了,以后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我这人没人性,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有谁愿意顶他的,我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他这话一说新郎一家和围着的人都低了头,只有新娘子的目光还在绝望而又期盼地看着。林迎辉觉得她好象就只盯着他一人在看,而她的眼睛与雪依又是这样地相象,他真是不忍心这个与雪依非常相像的穿着嫁衣的女子在她的婚礼失去新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又说了什么,当他看着那一家人跪在他脚前泣不成声时,他知道他的婚礼又飘远了,以至看不见了。

当他被人拉着跨出那院门的时候,他对那个拉着他衣襟不放的新娘子说:‘回去拜天地吧!结婚了多生几个孩子。’那新娘子顾不上害羞,拼命地点头。问他:‘恩人贵姓?我们第一个孩子要跟你姓。’林迎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林。’他心里真是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林迎辉替人被抓了丁,后来也常有些后悔,但想着一个婚礼能因此进行下去就觉得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雪依,又想想那个与雪依相像的新娘子,想着他们幸福的夫妻生活,想着他们许许多多的孩子,心里得了不少的安慰。

在部队里林迎辉的枪法不错,却没立上什么大战功。别人都笑他怕死,他也就默认了。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怕死亡,但就是没法下狠劲端起机枪扫射,总忘不了面对的是人。最后也升了点官,主要是靠负伤换来的。

当兵的生活使他的信仰与灵魂被撕裂着。他和部队里另外几个基督徒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查经、祷告。但常常是刚刚安静在超越的平安中,又接到了战斗的命令。下次聚会时或许就少了一两个,但也会有新的人来。他们从不搞追思礼拜,因为太频繁了。每次上战场时,他都忍不住去想到十字架上的耶稣,想他悲悯注视的眼睛,只是他还是得去杀人,杀人是一个士兵的职责。这样的时候他就会饥渴地思念家乡的河流,思念斜阳下河流旁的爱情,然而他还是得举枪杀人,因为战友的血流在身旁。爱与仇恨就这样一天天地撕裂着他。二年后他当了解放军的战俘,然后当了解放军战士。生活却没有变,还是开枪,还是思念着河流与爱情。

……

信终于写完了,林迎辉匆匆地把信放进挎包里,心中默祷着陈雪依能看见这封信。然后他抬起头来准备去做上帝要他做的事,可是死亡却毫无耐心地来了。那一天的清晨,命运没有给予他兼顾爱情与使命的机会。将来一生都无法弥补那个清晨所留给他的自责。

仅仅只是一瞬,硝烟就遮蔽了蓝天。仅仅只是一瞬,枪声就代替了宁静。从清晨到午日,从午日到黄昏,枪管都烫软了,人也杀疯了。在那次战斗中,林迎辉出奇的勇猛。他没有觉得自己在杀人,只是拚命地想救人,救他的战友,救刚才那些望着雄鹰的眼睛。他要它们都睁着,而不是闭上,他渴望着它们能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可是人一个个地在他的面前倒下,眼睛一双双地在他的呼喊中闭上,血染红了天地,染红了他。在人类彼此的仇杀中,苍天沉默无语。

当枪声渐渐稀少,人声也零落了,当那些熟悉的眼睛和灵魂都沉入黑暗的静默后,林迎辉才猛然想起问自己今天杀了多少个人。他颓然地跪倒在血染的焦土上,盼望自己这有罪的生命就在此刻结束。象是回应他的盼望,大炮声隆隆地响起,雨点般向小山包倾倒。突然,身边的巨石被炸开,向他倒下来。林迎辉被气浪震昏了过去,在失去知觉前他看到了那条河,河里有许多呼救的人被水冲走,他想跑去救他们,但身体一动都不能动。他没有看见雪依,却看见血一般的河水从河床里泛滥出来,天地都红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巨石侧部的凹形正好把他罩在里面,成了一块名符其实的保险石。血和泪都在脸上流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神还要顾念背逆的他。他曾无数次的渴望在生命中遇见神迹,可是此刻他面对上帝神奇的救护却羞愧落泪,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不配看见神迹的时刻。在天边最后的一缕晚霞中,他看见了他们的眼睛,那些未能得救的灵魂的眼睛,那些眼睛中的渴望与绝望。他看着它们沉入茫茫的黑暗,他的心被压成了薄片,碎裂。远处隐约的冲锋号声与他己毫无关系。林迎辉再次坠入昏迷之前,他向那创造生命者忏悔,求他赦免自己对灵魂的轻忽。

增援部队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巨石下的林迎辉,两天后几个牧民发现了他,他在他们蒙古包中养伤的时候决定不再回部队了。他就在那些蒙古包里传讲着耶稣,传讲着天堂与永生。他很想去上海找陈雪依,但又无法离开这里,那些沉没进这块土地里的灵魂使他不能离开,每个晚上他都会看见那些眼睛。

新中国很快就成立了,部队也找到了他,那次战斗留在他身上的弹片为他换来了军功章和官衔。而这弹片也在他的灵魂中不断地提醒着他,他的生命是属于上帝的,是属于那些期待拯救的灵魂的。刚刚升了营长的他提出要去地方工作,但未获批。最后终于因他的要求调到医院去工作了,虽然还是在部队,但他总算可以不再杀人而是救人了。因着他原有的医术,他很快得到了医院领导的赏识,可惜他政治上一点不追求,白费了他们的苦心。

到第二年的春天,林迎辉终于和仍在上海的陈雪依联系上了。俩人说定了日子回老家结婚,但是当陈雪依抱着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回来的时候,林迎辉己跨过了鸭绿江。陈雪依本来想留在家乡,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想起迎辉,河水的声音几乎要让她发疯。她也想过去林迎辉去过的山区,但迎辉不在,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力量,最后她还是回了上海。临走的那天傍晚,她把留声机抱到河边,不断地放着那支结婚进行曲,她流着泪在河流前,在天地间把自己嫁给了他。

而此刻,林迎辉正在炮火和鲜血中。死亡不断地从他的手中夺去生命,他只能为他们祷告,他不顾一切地向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战士传讲着天国的福音,传讲着救主耶稣。他心中对天堂的信念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坚定。他象一个救生艇上的勇士,尽力打捞着尚未没入死亡的生命,他真的相信将来会在天国中见着他们。这令许多人大惑不解,也有人因他的认真而怀疑他的神经与头脑,更有那阶级觉悟高的就提高了警惕,但战争使一切都淡化了。在生命的存亡面前,阶级的理念变得十分模糊。林迎辉救了许多人,其中不乏大官,于是当部队从朝鲜凯旋归来的时候,林迎辉己经是团级军医了。

林迎辉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的第二年约陈雪依回去结婚,但到秋天的时候部队开始了整风运动,他的信仰问题被提了出来,虽然有受过他救命之恩的大领导保他,他还是受到了隔离审查。他给雪依去信时还是很乐观,认为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查清楚就好了,共产党不会冤枉人。他约雪依春节时回家,以后就再没了他的信。几个月后,陈雪依还是在飘飘的白雪中回到了那条河流边。

白雪覆盖了两岸也覆盖了河流,冰封的河面上看不见渡船,也看不见波光鳞鳞的水流。银装的世界被残阳淡淡的血色映着,凄美而圣洁。

陈雪依回来几天了,关于迎辉的消息一点都没有,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是他俩订的结婚日子。他在哪里呢?陈雪依在冰封的河边徘徊着,希望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有几个人从村里走来,一个好象是爸爸,另一个瘦瘦的显然是林爸,他的身影很象迎辉,只是略矮了些。他们旁边还有一个人,雪依多么希望那是迎辉啊,但他显然不是。她看着他们走过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也看见了她,俩个人站住了,只有那个陌生人走过来。

“我是林医生的战友,他……”来人胖胖的脸被冻的通红,眼睛左右看着,匆匆地从陈雪依脸上扫过。

“他回不来了?”

“嗯!”

“我可以去看他吗?”

那人尴尬地看着她,脸更红了,好象自己干了什么错事。陈雪依看着就明白了,颤着声音又问:“抓起来了?”

“嗯!”那人好象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又猛吸一口气,快速地说下去,似乎生怕一有停息,就会被对面这个女人的问话或是眼泪弄得没有勇气说完。

“林医生是年前被正式判刑的,我们都没想到。领导上和同志们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但谁也救不了他。他的罪名太多了,说他解放战争时当了逃兵,不回部队,却在内蒙传道。抗美援朝时又在战地瓦解军心,让革命战士牺牲的时候没有保持革命斗志,幻想着封建迷信的天堂。政治部定他是以西方帝国主义思想腐蚀士兵,动摇军心。是个深藏多年的国民党间谍。所以,所以判了他二十年。他被带离我们医院的前夜是我看审他,他悄悄给了我这封信,让我一定在初一之前送到这里。他说初一你会等他结婚,他让你不要等了。后来我们也不知道他被转到那个监狱了。”

陈雪依从他手中接过信,努力保持着镇定,模模糊糊地听他一再抱歉着。“我一直在犹豫,不敢送这封信。昨天到了这里还是不敢来,但陈医生是个好人,我不能辜负了他。只是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

他的声音远远地飘着,听不真切。雪依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自己又说了什么,只是终于熬到又只剩下她自己和这冰封的河水时,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在冰封的河上奔跑着,在心里疯狂地呼喊着迎辉的名字,呼喊着:“迎辉,我在等你结婚!”

她甚至没有去看林迎辉的信,她知道他会说什么,但她怎么能不等待他呢?可是这二十年,二十年啊!又该如何等待呢?当她终于跌倒在冰封的河上时,她把脸深深的埋在雪里,她问上帝,能不能就在此刻接走她?她对那创造万有又充满万有的神说,她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活下去,因为生命对于她己经毫无意义。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冰封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她的爱情能穿过这二十年的岁月吗?

她的眼泪一滴滴融进白雪,她滚烫的脸越埋越深。突然,她看见了水流,看见了那流动着的河,看见了那冰封下的流动的生命。她的眼睛睁大了紧贴在冰面上,盯着那水流,盯着那在冰层下流动的生命。“给人生命的神啊,你是在借这水流对我说话吗?你是在告诉我生命的力量吗?你是要我如这河水般奔流,永不弃绝生命吗?”好象是在回应她的祷告,一条小鱼在水中游过来,她看着它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第一次体会着生命的可贵与意义,第一次获得了对生命的真实信心。

 

 

陈雪依回到了上海,她感到自己里面被冰层下的水流改变了,被那条在冰层下游动的小鱼改变了。那年她正好三十岁,生命对于她来说不再是单纯的等待,不再是被动地等待一次不知命运何时会送来的婚礼,而是去完成它,用整个一生去完成爱,完成爱的光芒与圣洁。上海灰蒙蒙的天和人,上海贫血的街道与房屋,都向她睁大了渴望的眼睛。弄堂里的争吵,报纸上的虚夸,无不向她呼喊着:真实与爱。

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整个上海在她的下面,大张着灰白干枯的口。她象一只朝霞中飞出来的大鸟,或者就是朝阳的光芒,在城市的上空盘旋着,焦急地盘旋、呼喊。城里的人都低着头,无意义地匆匆来去,彼此冷漠而仇恨。她看见他们每一个人都独自躲在自己的蜗牛壳里偷偷疗伤,然后又终日地穿着盔甲彼此碰撞。她看见他们饮着“绝望”,啃着“仇恨”,灵魂却在心井里哇哇地哭喊着“爱”。她看见城里贴满了“爱”的广告,日日更新,有的被撕来用一用,有的就在风雨中破裂着口嘲笑自己。她呼喊,竭力地大声呼喊着,盼望他们能抬头看一看霞光,看一看宇宙之中永存的爱,但是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最后,她奋不顾身地扑下去,带着一身光耀的羽毛,带着燃烧的爱火,飞扑下去。渴望把这个城市烧出色彩,渴望把人心烧出热情,渴望把生命烧出爱情。当她飞冲下去的时候,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寒冷,她美丽的羽毛一根根暗淡脱落,她庞大的朝霞般的火焰也一点点熄灭了。当她即将扑入一条幽黑阴冷的弄堂时,她只剩一点点火苗在心里喘息着,她痛苦地想到自己不可能点燃这个湿冷的世界,而只能成为陪葬。而她正要放弃时,却有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爱是永不止息。”

她在那声音的震动中醒来,轻轻的然而坚定的对自己说:爱是永不止息。

从那个晚上起,陈雪依的生命目的不再是狭义的她与林迎辉的爱情,而是更广义的“爱”。而这“爱”的核心是那河流边的爱情还是冰河中的水流与小鱼呢?我不知道,我想她本人也未必清楚。但我相信那支神圣的结婚进行曲,那小教堂里十字架下爱的盟约,因她一生的向往而成了她一生的旋律。

头二年还是她不断地设法打听着林迎辉的消息,听到一点并不确实的消息就翻山越岭地赶过去,但每一次都扑了个空。她曾在暴雨中无遮无盖地趟着水走,她曾在烈日的灼烤下行走于戈壁,她曾在茫茫雪原上足印孤单。每一次她都呼问着她的上帝:为什么你不让我去见一面?上帝都没有问答,只是让她想起那条鱼,那个梦。她总是象重新得力似地决心去把“小爱”变成“大爱”。然而下一次,一个不确实的消息又会把她引入从狂喜到绝望的奔波,而那在她外面也在她里面的神,也没有一次忍心不在她绝望的时候拥抱她。迷路山林时的溪流与小鱼,戈壁上的骆驼刺与小红花,还有雪原上的飞鸟与饮烟,无不是他的声音与臂膀。

最让陈雪依难忘的是在一列西去的火车上,她的钱夹被偷了,查票时因无票而被那个女列车员大大地羞辱了一番。她不堪忍受,据理力争,一定要说清是小偷偷去了车票。最后她还是掏出缝在内衣里的钱补了罚票,他们却不让她补到她要去的地方,到一个小站就把她赶了下去,说是因为她污蔑劳动人民的道德觉悟。她坐在小站月台边的石条凳上,又冷又饿也没有足够的钱再买车票,心里生出对这个世界的忿恨来。这时她看见一个卖瓜子香烟的农村小女孩,被辱骂着从又小又破的候车室里赶出来。她正在气愤着,就走上去想帮她说几句,那女孩却一把拉了她就走,走远了才说:“有什么可说的,明天还要来卖东西呢。”

那天晚上女孩带陈雪依回了家,她们家有一个总是不停咳嗽的老头,还有另外两个更小的女孩子和一个不会走路的小男孩,她们都叫他傻娃。当她问到他们父母时,才知道这四个孩子都是弃儿。老头一辈子娶了两个媳妇都早早死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心死了似地赖活着,直到在路边拣了个女婴。从此老头起早贪黑地干,除了在队里出工还跑到铁路边拣破烂,拉扯着这个拣来的女孩。后来别人拣到的也送了来,老头都收着,日子也就越来越艰辛了。

第二天清晨,老头送陈雪依上火车,她一个劲地说一回上海就把钱寄回来。老头也不推辞,只说不用着急,那钱是慢慢存起来给孩子看病的。临上车时陈雪依问老头苦不苦,老头那榆木似的皱巴脸竟松了松,露出些笑意说:“有他们让我掂着呢,就不苦了。”

 

新中国的运动越来越频繁,她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地被关进监狱,她总是非常热情地去探望他们,渴望把更多的爱与笑容留在铁窗里面。不知道是否因着林迎辉,但其中一定有他的原因,陈雪依每晚都热烈地向上帝祷告着:给我机会,使用我,让我把爱更多地送给铁窗里的人。

这样的机会就真的来了,但当她面对的时候却并不轻松。当时有一些海外的基督徒筹了一笔款子,想帮助正在受逼迫的人和家庭,款子已经汇到了香港,但大陆的基督徒竟没有人敢接受。因为都知道谁接受这笔款子,谁就有了“间谍”、“特务”,等里通外国的嫌疑,这个罪名就不仅仅是信仰问题了。

陈雪依是在上海教会一个资深的长老家里知道这事的,那是一次秘密的聚会,在场的有七八个人。长老说完这事后,一片沉默,针落在地上都听的见。许久那个长老才嘟嘟嚷嚷地说:“孩子……老婆……教会工作……”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阵,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谁都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这么吃力地说着,其余的人都在为他也为自己痛苦。终于他突然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所有的人也都低着头,没有一个敢看另一个的。那一刻,陈雪依看见了遍地都在黑暗中的十字架,看见了十字架下沉默低垂的头。她想抬起头来,但又抬不起来。

很久,很久,时间好象停在了那一刻。终于那个长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是惧怕!”他的脸上老泪纵横,“我可以是怯弱、没有勇气的那一个,但我不能是说谎的那一个,我向你们也向我的主坦白,我是惧怕。”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他,眼泪无声地流着,他们为自己哭泣,为那伟大的信仰竟然住在如此软弱的肉体中哭泣。那一刻,上帝在他们中间,与他们同哭并且爱着他们。

人一个个默然地离开了那间屋子。陈雪依清楚地感受着上帝的同在,也感受着他的心情,她相信这些垂着头的人必成为明天的勇士,她也相信自己必成为明天的勇士。然而今天呢?她无法站起身来随人们走开,一双眼睛在灵魂的深处盯牢了她,今天是她的日子。

她象那条小鱼般,在冰封的河面下选择了游动,谈不上伟大,也谈不上甘心牺牲自己,只是为了保持生命。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活出生命。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热烈,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实在、平安与喜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全无惧怕,并充满了勇气与活力。每时每刻她都在感谢造物主,感谢他所赐的活着的生命。

钱从各种渠道不断地到她手中,名单和地址也由不同的人递给了她,但奇怪的就是没有林迎辉的消息。写作己彻底停了下来,她每天都在买食物、寄包裹,寄包裹、买食物。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邮局不准向城市以外的地方寄食物。政府说,食物从农村运来,不允许又寄往农村,徒然往返运输,尤其禁止寄往劳改单位。邮局对包裹的检查非常严格,陈雪依每次去邮局都要带两个包,一样颜色,一样形状,一样份量。先把一个未装食品的包裹给邮局检查,待检查完后,又借着缝包皮布趁人多调包,把食物寄出去。为了怕人发现,她每天都要跑几个不同的邮局,最后全上海以及郊区的大小邮局都被她跑遍了。

每次这样冒着风险寄出食品后,她心里都是又宽慰又有些难过,因为她觉得自己毕竟是做了欺瞒的事。但她想着那一双双拆开包裹的手,想着那欣喜的眼睛,她还是天天为这事奔跑着。但同时她也平静地等待着被发现后将临到的惩罚,她不打算逃避也不想以谎言来否认自己所做的。许多人仅仅因为寄东西,而以“同情反革命分子”的罪被抓了。可危险总是与陈雪依擦肩而过,她的工作竟不可思义地持续了八个年头。

陈雪依不知道给多少人寄过包裹,也没有去数算寄了多少个包裹。包裹里,她总是认认真真地写上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署名总是:“爱你的”。于是一年又一年,监狱中许多人知道这么一种包裹,他们悄悄地称它为“恒久忍耐包”。这包裹不知帮助了多少人在黑暗的囚牢中坚守着信仰,坚守着对“爱”的盼望。其中一个就是王存恩。

王存恩原名叫王存志,大学里的哲学老师,运动初期对一片红的马列主义教育提了些看法,被关进监狱。在狱中他接触了几个基督徒,觉得他们人真是不错,只是为了迷信坐监实在愚极。但不管怎么说,基督徒犯人都比刑事犯更让犯人们和看守们喜欢,因为他们不惹事生非。王存志也喜欢他们,他们那祥和、善良的目光使监禁的日子柔和了许多。特别是他得了肝炎以后,他便渴望着他们省下来给他的一点食物,渴望着晚上耳边悄悄的祷告声。食物越来越紧张,劳改农场的强劳动却一点没有减轻,许多壮劳力都在他之前死了。

王志存和一些病弱者被安排去埋死人,那些死人的遗物一包包地堆在仓库里,每隔一段时间,这些包裹就被运走,发还给他们的家属。一次,王存志被派去把仓库里积存的包裹运上小木船。那些包裹一个个在他手中都很轻,非常的轻,好象没有什么,但它们却代表着某个活过的人的全部。那天晚上他想到了不久将面对的死亡。下午的时候,医务室的张狱医看见他,让他给干点私活,他因实在是全身无力就没有答应。他走开后听到他在背后小声地说:“早死晚死都过不了这一冬,还惜什么力。”他没有回头,也不怨张医生,他说的是真话。晚上他想着他的话,想着自己小包里能剩下些什么,想着山里的老父母收到这包裹的情景,想着自己年少得志时的抱负,他由衷地开始惧怕死亡,惧怕生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消失。

那天晚上他呼求着那个据说可以赐生命的爱发怜悯的上帝,他并没有指望他真的愿意救自己,因为他不是在为他坐监,也从没为他做过什么,只是他需要一个上帝让他把恐惧倒在他面前。但上帝的手却意外地临到了他,他的肝炎不治而逾了,他逃过了死亡,他的身体越来越好甚至超过得病以前。他的激动和震惊是不可言说的,他决定要向农场提出改名字,把王存志改成王存恩。大家都劝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他就快熬出去了。连那几个常为他祷告,并为他身上发生的神迹激动得痛哭的基督徒也劝他,等出狱了再改名字。但他那时充满了信心和对上帝的感恩,一时一刻也不能等待,他坚决地说要为主作见证,他笑他们太软弱了。

于是他的名字改为了王存恩。这是他第二次改名字,当年从家乡山沟沟里出来时,他把自己的名字王存福改作了王存志,今天又改为王存恩,他心中决心要保留这个名字直到把上帝给予的生命再交给上帝。这次改名在监狱的领导层里起了大风波,那些与他有接触的基督徒都加了刑,他自己也没能跨出劳改农场的大门,反而进了监狱。他被视为恶劣抵抗改造的典型加判了八年。

服刑的第一年他就后悔了,他哭着对上帝说他可以为他死,为他坐监,但他实在无法忍受饥饿。饥饿对于健壮身体的折磨甚至比对病弱的还要难以忍受,他后悔自己当时太冲动,太意气用事了。饥饿使他觉得一个名字实在不过是标志,何况在监狱里人人都使用代号,没有人在乎他是王存志或王存恩。终于有一天他去求监狱长为他向上面说情,说是愿意把名字改回王存志。一向对他挺和气的监狱长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鄙夷地点了点头。那天晚上他在上帝面前哭泣,甚至觉得他不该在劳改农场救他,他宁愿对上帝无知无识不愿死于今天的背弃,他宁愿死于肉体不愿如今死于心灵。

他内心斗争了将近半个多月后,又去找了监狱长,对他说还是想叫王存恩。老头叹口气点头说:“我根本没报告上面。”王存恩觉得很诧异。那个坚定的老共产党员说:“我喜欢信仰坚定的人,我自己就是这样。”

王存恩觉得他很奇怪,竟然不怕他告发他,但再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当然对一个监狱长形不成威胁。老头又递给他一个包裹,包裹被打开过,里面竟然是许多奶粉、鱼肝油等营养食品。老头说:“我们共产党是要改造你们不是要杀你们,所以我不没收你的包裹。”老头又看了眼包裹里的东西,说:“你没结过婚,竟然有人给你送这些,你父母真是不容易啊!”王存恩知道不会是山里的老父母寄来的,但他怕再节外生枝,什么都不敢说了。

王存恩捧着包裹往外走,越走脚步越迟疑。因为如果分给比较接近的人吃,只怕被报告干部说是“用小恩小惠拉拢人,组织反动集团。”若是一个人吃,一顿吃不完,存放不好必被偷吃光。他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老头的声音:“我看还是放我这里稳妥,省得出麻烦,你每个礼拜来拿一次吧。”王存恩赶紧谢了他。以后每个月都有这样一个包裹来,他每周就去老头那里一次,渐渐他们也就熟了。老头这才告诉他,他来说要改名字的那一天就收到了这个邮包,见他那窝囊样他就觉得这人死了也好,便没有给他包裹。他知道这事的那天晚上越想越羞愧,原来上帝知道他的软弱且有预备,可他还是背叛了他。

这包裹持续不断了七年,王存恩每次都以各种借口留下包裹皮,因为那布的反面有一行字:“爱是恒久忍耐”,落款是“爱你的”。七年里的每一个晚上他都对着那几个字发呆,想象着写这字的人。老监狱长也早就发现了那字,他和他一样认为是女人的字迹,当然不可能是他的母亲,他就对他说是自己的未婚妻。老头很被这爱情打动,一再地嘱咐他不要辜负了这么好的女人。七年里的每一个晚上,他想象着她的模样,并不断地向她诉说着。他为了她的那句“爱是恒久忍耐”而常常感动的流泪,他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竟然能写出这样一句抚摸到他心里去的话。

由于监狱长的帮助,王存恩以改造表现良好而减刑了一年。七年后他走出监狱大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寄包裹的女人。当他知道陈雪依也在上海,甚至就和他在一个学校并且未婚时,他激动得有点无法自禁了。

那天傍晚他们约在外滩见面,王存恩看着陈雪依从霞光中走来,觉得她美得象个天使,象女神。她一身白色的素衣在晚风中缓缓地飘动着,发梢和衣角都染着晚霞的红晕。那个傍晚他急切地向她诉说着这积存七年的爱情,诉说着她对于他所意味的。他的整个人和灵魂都象被晚霞燃烧着,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拥进了怀里。

良久,良久,陈雪依在他的拥抱中一动不动,然后他发现她哭了。她离开他的怀抱后,向他讲述了那条河流边的爱情,讲述了自己等待着的婚礼,讲述了林迎辉。最后她说:“我所寄的包裹都是寄给我爱的那个人的,你收到的不是我的包裹,而是那个爱你的天父给你的。那句抚慰你心灵的话也是他的。”他们最后分手的时候王存恩请她原谅刚才自己的鲁莽,她的微笑遮盖了她的眼泪,说:“谢谢你七年的爱情。”

 

 

如水的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抚摸着大红的缎子被,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炕头的木柜上。雪婶和我一人一头地靠在窗的两边,望着挂在半空圆盘似的月亮。

湖蓝色的棉被拥着她,衬得她的脸格外的白,甚至有点儿凄婉,月色抹去了她脸上的沧桑,润白而柔和,使人很难想象她那些年月里的勇敢与坚强。

“我真是很难把你和圣女贞德似的女英雄联系起来。”我望着她,想象着她为爱而行动的身影,想象着她献身的热情,觉得自己十分苍白、虚飘。

她回过头来,脸色在灯光下泛起一抹红晕。“我是个很软弱,很情绪的女人,属世属灵都极幼稚,永远都成不了你想象中的圣女的。”

跟随着她的回忆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我觉得自己与她已经是心腹老友了,但我还是犹豫再三才问:“那个王存恩或是别的什么男人都没有打动过你?你怎么会忍受得了这二十年的寂寞呢?毕竟你是个女人,你对流逝着的年月毫无惧怕吗?”

陈雪依的手在湖蓝色的被子上颤抖了一下,好象一只被惊动的白鹤,它突然飞起,贴着水面滑翔,翅尖的羽毛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弧形的涟漪。

“圣经上有句话,说‘在爱中全无惧怕’。我想那是一种爱的完全的境界,完全的‘爱’,完全的‘在爱中’。它常常带给我一份沮丧,也同时带给我一份盼望。上帝的爱是完全的,可我却不能保持自己完全的在那里面。我几乎是愿意把一生都完全浸泡在与迎辉的爱里,可这人间的爱情又难完全。”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窗外院墙根下有几只荧火虫在草丛里飞着,很微小的光亮,忽而显出,忽而又没进了草叶间,但它们一直在飞也一直在微微的亮着。

“个性中十分怯弱的我不知为什么被选择来走这条曲曲折折的路,回头一看,这爱情对于我来说已经过于壮烈了。我至今不能忘怀浦江边上的那个拥抱,其实我一生都渴望着躲在一个怀抱里,但我又无法模糊自己对‘完全’的渴慕。

那天离开王存恩后我没有坐车,一步步地往回走,想着自己己经人到四十,一切就都动摇了。在湿湿的夜风里,我好象突然面对了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我特别地想到了孩子,想到自己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生育了。我好象看到自己女性的子宫如一朵盛开的花,然后一瓣瓣地凋落,我锥心地体会着它的空荡。

那时,我拚命地把河流拉近,拚命地把上帝拉近。但我还是觉得孤独,我孤独地走着,渴望着怀抱。我甚至有点后悔,是的,有点后悔。虽然我当时不知道王存恩一直跟在我后面,但我想即使知道,也还是会选择离开。但我确实很动摇,我渴望怀抱和目光。我渴望自己的盛开与衰老能在一双爱我的眼睛面前,渴望不是白白地盛开,也不是白白的衰退。

我那样地一直想下去,觉得这八年来向这世界付出的爱,向这世界寄出的包裹,都无法填满我里面的空缺。爱真的能不求自己的益处吗?爱真的能不计算人的恶吗?我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命运欠了我,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觉得爱情也欠了我。我为自己那样的想法十分羞愧,这羞愧连黑夜都无法遮住,但却又控制不住地想下去。”

陈雪依说到这里,美丽细长的眼睛里含着泪,向我苦笑了笑,“你看,人就是这样。不过当时我觉得很不公平,也很不理解,为什么在自己为爱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在自己做了那么多善举之后,里面的不完全,或者准确地说是丑陋,被这样无情地凸现在面前。我第一次感到上帝似乎远离了我,感到他似乎拿去了我灵魂的庇护。

就在那一刻,我的里面升起了一首歌,从灵魂很深的里面升起来。‘虽然我的肉体和我的心灵渐渐地衰退,但是神是我心里的力量,是我的福份,直到永远。’先是倾听,然后在心中随着那旋律,最后我竟放声唱了出来。那个夜晚,我领会了他的福份,领会了他的爱,领会了他永远不变的遮盖。

我这样在夜风中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马路,一直地往前,好象以色列人跨越一条又一条的河,一直地向着迦南。我在那个晚上相信着前面的迦南,相信着永恒对于生命的意义,相信着爱情的价值。

回到自己住的弄堂时天己薄明,想到那天是礼拜日,却并没有地方可以去崇拜万王之王的上帝。在弄堂口买早点时决定要开始写作,渴望以写作来敬拜造生命的神,来等待生命里的爱情。

走上楼梯的时候我思想着那条河流,竟在水流中看见了他,林迎辉。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稀薄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好象一些波荡的水流,他的面目有点模糊不清,但我的心却清晰地看见了他,清晰得好象刻进了骨头。”

“他真的来了?还是幻觉?没到二十年?”我激动地打断了她的叙述,急切地问着。何其渴望一段纯真的爱情完美在自己面前,但布置一新的屋子猛然立在我面前,和她的脸一样,含隐着酸涩的沧桑,又焕发着生命的容光。






俞静 (2012-03-06 22:12:29)

一份真正的安静、与从容。写作、画画和人,都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