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条的见证

油条的见证



  朋友从纽约寄来一包做油条的面粉,信中说,你住得离中国城远,自己做油条,也是乐趣。

  我们早不吃油条了,附近没有出售的商店,更因为现代人吃健康食品。但是,经她一提起,心中不禁涌出一种亲密的感情,如同想起了一个久违了的老朋友,从相识,相伴,到相知,往事一幕幕席卷而来。

     油条,金灿灿的油条,我哪能忘得了你?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认识了你,经由祖母介绍的。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临睡前,祖母坐在我的床旁,一边给我盖被子,一边常常说,乖乖睡,明天一早,奶奶去买大饼油条豆腐浆。那时候,大饼油条加上豆腐浆,可算是最好的早餐。小女孩嗅了嗅鼻子,被子里,好象有了饼香油香,一觉美美地睡到天亮。

  第二天,眼睛一睁开,起床特别快。餐桌上,一个大碗倒扣着,女孩马上眉开眼笑。她知道,大碗底下藏着的就是大饼,油条,豆腐浆。大饼是个胖小子,圆滚滚的大脸,喷香的芝麻就象可爱的雀斑。油条是金姑娘,修长的身材,细细的腰肢,穿一件金光闪闪的连衣裙。小女孩摘下一段油条,在奶色的豆浆里蘸一蘸,然后放进嘴里吮,两三下,全化了。她一边吃,一边玩,好象一个游泳领队,把童男玉女都推进了雪白的浆池里锻炼。

  直到奶奶拿着抹布,一阵风似地走过来,擦去溢在桌子上的豆浆。于是,小姑娘成了北京填鸭,被奶奶一匙一匙地喂着。大饼,油条都在豆浆里泡得软软的,一口一口吞下去,有点甜,有点咸,味道真不错。然后,被奶奶拉起小手往幼儿园送。一路走,一边舔走唇上的芝麻,油屑,白花花的浆迹,留香在齿间。四十多年过去了,竟然历历在目。

  上小学的时候,自己去买早点。手里揣着一毛钱,三分买大饼,四分买油条,省下了豆浆钱,留在铅笔盒子里,积少成多,瞒着大人吃话梅。

  小吃摊就在家后面的马路边,毛竹搭成的简易棚。两三张木桌,围着几张长板凳。棚顶一盏昏黄的灯,如沾了泥巴的梨,灯光班班驳驳,在风中不停地摇晃。隔壁就是菜市场,大人们挽着菜篮子,空的进去,满的出来,一边理着菜,扔掉黄叶,掐断泥根,一边站在小吃摊前排队。

  天灰灰的,还没有亮透。队长长的,象堵挡风的墙。挤在大人的身后,冰冷的小手,冻红的鼻子,只觉得春回乍暖。好不容易付了钱,拿到的却是筹子,再去排第二个队。这个队真有意思,就象站着看表演。

  屋檐下,两个粗腰叠肚的柏油桶,桶口红彤彤。一个桶烤大饼,一个煎油条,一边一个师傅,都穿白大挂。烤大饼的,一鞠躬,生胚在手,送进炉膛,二鞠躬,长臂火钳,炉底立功,捞出了喷喷香的大饼。记得第一次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向炉内张望,只见张张大饼贴紧炉壁,丝纹不离,禁不住佩服地瞅着烘饼师傅,相信他也有飞墙走壁的本事。

  油条师傅好象是魔术师出身,手指间夹着根粗短的面条,在胸前晃荡了一下,一眨眼,不见了,再眨眼,面条变成了油条,金光灿烂,身价百倍。油锅高高地架在炉桶上,小姑娘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却被油条师傅的身体挡住,说靠近了就有危险。女孩眯眼笑了,接过油条,咬了一口,只觉得味道不同寻常,因为油条里藏有师傅的秘密。

  后来,国家有灾难,我们越来越穷。早餐没有了大饼油条,改在家里喝稀粥。那时在学校里,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最难熬,肚子饿得咕咕叫。难免不怀念儿时的大饼油条,越想越馋,越想越饿。这一课效果最差。有一次,祖母买回来一根回了锅的老油条,剪成半寸长,一小段一小段,蘸点酱油给我早晨下粥。老油条,就象历经了沧桑似的,瘦一些,硬一些,颜色也暗一些。我们以前不吃老油条,因为它不够新鲜。这时,拌着酱油吃,又鲜又脆,如猪油渣一样可口。(那时老百姓有钱买不到肉,难得吃一点猪油渣)。一碗白粥只需要半根油条就打发完了,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有油条下粥,中午时,肚子不再作崇,油条还有耐饥的功能。接着,我们更穷了,蔬菜都买不到。母亲(祖母过世了)烧一锅酱油汤,把油条剪成薄片,撒一把在汤水中,供全家吃一顿陈米饭。我至今还记得那汤里的油条,其味如肥肉片,又香又烂,大解馋瘾。油条,就这样和我结下了患难之交。

  等到生活有了改善,我爱吃上海的特产“粢饭团”:刚煮熟的糯米饭,摊在湿毛巾上,撒点盐,撒点糖,把刚出锅的油条一折三,放在饭中央,双手把毛巾合拢,捏成一个大饭团。冬天的早晨,捧一个粢饭团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去上学,又暖又香,而且一个饭团抵得上两餐的热量,读一天书,不吃午饭,也不觉得饿。我还喜欢在周末包馄饨的时候,将剩余的肉馅塞在油条的“肚子”里,蒸熟后,那模样就象给小宝宝盖上了松软的鸭绒被,味道更是别具一格。

  来美后,只有地道的中国商店才供应油条,而且还取了个洋名,叫CHINESE DOUGHNUT,可能是归类于油炸面食的原因。美国的DOUGHNUT是油炸的圆圈饼,甜得要命。

  油条到了美国,名字洋了起来,个子也洋起来,又粗又长,比两条中国的油条还要大,价格不菲,一条一美金。这里的孩子见不到柏油桶式的火炉,油条师傅也躲到了幕后。社会进步了,机器代替了手工,孩子的梦也比我们的高级。

  我是在初中学化学的时候,懂得了炸油条的原理。但是,儿童时期因好奇而滋生的想象能力,并没有因为梦的破灭或者实现离我而去。时过二三十年,我早忘掉了那些化学的原理,但油条的故事,油条带给我的新奇和欢乐,安慰和扶持,依旧清晰地沉淀在记忆的河床里。

  今天,捧着老朋友横跨美国寄来的粉包,我的思绪象涂上了金色的光彩,忽闪闪穿过时间的隧道,飞奔着去与油条相会。油条啊油条,我来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我来了,一个饥寒贫穷的姑娘!我来了,一个丰衣足食的知识妇女!油条呵,我人生的见证,我来了!

  我卷起了袖管,架起了油锅,眼泪止不住簌簌地流。

 






融融 (2012-03-28 02:58:11)

这是十多年前的一篇旧文,曾经发表于《世界日报》,今天突然在网上撞见,就贴过来。

木桐白云 (2012-03-28 09:34:48)

我有一篇写油条人家的儿子婚事的小说,过几天贴出来呼应你一下,呵呵。

海云 (2012-03-28 12:12:00)

周立波说他小时候家长让去买油条,用一根筷子串着,忍不住那个香气,就掐头掐尾的一路吃......非常形象地童年记忆!

每次我们回国,我们家的上海人也是满世界找油条吃,上海人喜欢用油条沾酱油吃。

西伶 (2012-03-29 17:40:54)

看完我也感觉到岁月变迁的忧伤。。虽然那开始是那么的温馨。。

百草园 (2012-03-30 02:45:01)

融融的文章让人勾起久远的回忆,好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