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

 

巴里照例第一个走进公司上班。不过,他没有走去自己的办公桌,而是径直来到老板麦克的办公室,把一份辞职信轻轻地压在了电脑键盘底下。

 

   我早上去孩子学校有些事,进来公司有些晚。屁股才坐到座位上,老板麦克的电话就到了。他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说有要事相谈。

 

   走进麦克办公室,他示意我关上门,手里敲着一封信说:“下个星期开始,公司会派B组的查理给你做助手,让巴里把工作交接一下。你看怎么样?”

 

   我一听好生奇怪,脱口而出:“我不要查理。他做事不好全公司都知道。巴里怎么啦?他要升级了吗?”

 

   麦克叹口气,晃着手中的信封说:“巴里辞职了。”

 

   “为什么?”我几乎大声喊出来。

 

   麦克耸耸肩,嘱咐我不要声张,在巴里主动告诉我之前,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从麦克房间出来,我换上隔离鞋帽走进实验室。巴里早已经坐在靠墙最里面的仪器前埋头抄写数据。我走过去,问他数据是否正常,巴里点点头,给我竖起大拇指。我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没有感觉,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仪器表上了。我没有心思做事情,满脑子都在想巴里要辞职的事情。

 

   巴里是印度裔,说他是小伙子,其实已经是中年人,只不过他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些。巴里进公司有五年时间,级别是高级技术员。说起我们公司,其实并不有名,规模也不算大,但是,公司却承担着一项国防设备仪器中的某项检测工作,技术要求严格精密。头三年,巴里是空中飞人,满世界到处飞,为客户处理善后服务和安装。小伙子做事情不但认真,而且出活漂亮,客户没想到的问题巴里都能周全考虑到,并主动写好解码,深受客户的欢迎。时间长了,每次遇到问题,客户直接电告大老板,点名只要巴里。所以,巴里在公司人气超级旺,却很少有人见过巴里是谁。两年前,公司准备研发另一个项目,让我做组长。我打了一份报告,精心挑选了几个公司骨干入组,其中巴里是我费了很大周折说服老板把他挖掘过来的。

 

   那天中午,我没有吃从家里带来的午饭,而是主动邀请巴里和我出去吃饭。巴里倒没有推辞。我提议去距公司较远的一家印度餐馆吃饭,虽然我本人对印度餐有抵触的心理。

 

   在车上,巴里主动告诉了我辞职的事情,而且说,离开前,他会把一份资料交给麦克和我,里面有一些重要的数据,对将来检测设备的精密度有很重要的理论依据。一谈到公司的事情,尤其一讲到他的技术,平时少言寡语的巴里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他:为什么要辞职?巴里一下子就不说话了。汽车在沉默中往前进。好半天,他才轻微咳嗽了一下。

 

   巴里出生在印度南部的一个偏僻贫穷的村庄,家里六个孩子,他排行老四。那里的许多孩子都没有上过正规的学校,他家中的其余五个兄弟姐妹也没念过书。要想离开村庄,必须翻越三座险峻的山梁,沿山路走几天几夜。所幸运的是,在他上村里小学的时候,因为聪明好学,被村里的一位富人看中,愿意出钱资助巴里。巴里终于如愿小学毕业。后来,他走出了村庄,翻过了大山,又去外面读中学、高中,直到考上了大学。

 

   毕业后,巴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新德里的一家进出口公司工作。由于工作出色,成绩斐然,他被提升为管理人员。有一天,他收到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沓美钞,数一数,整整两千美金。巴里吓得跑去找老板,不住地说,他只是做了份内的工作,不值得拿那么高的薪水。老板告诉他说,这是公司在美国总部特意给他的奖励,从此他的每月工资就是两千美元。当时的这份薪水,比他的老板都要高许多。

 

   两千美元,在印度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生看来,确实已经够得上天文数字。巴里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值两千美金。那能做多少事情啊。巴里用钱还了资助他的富人,又帮助村里的孩子上学,还把父母以及兄弟姐妹都搬迁住到了新德里。后来,他还娶了漂亮的远房表妹做了老婆。两千美元,带给巴里一个崭新的生活。巴里实在是太满足太幸福了。后来,因为工作性质,他被派往了美国,几经周折,最后举家在美国定居下来。

 

   到了美国,来到了加州硅谷,巴里才知道两千美金的价值,自然而然地列入了低收入家庭。既使巴里懂技术,对工作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精力,但总是无法把薪水提高到中层水平。原因也很简单,巴里无法推销自己。他总是在天上飞,在外地跑,工作成绩看得见,却也是他份内的一部分。其次,他没有在美国获得高等学历的毕业证书。

 

   五年前,巴里来到我工作的这家公司,其实他是被公司的VP看重后,口头许诺高工作待遇巧妙挖掘过来的。等到了公司,正好赶上美国经济危机来临,各个部门都冻僵了工资的涨幅。巴里对工作很投入,满世界地飞来飞去作善后服务,原来的VP也跳了槽。几年下来,巴里涨工资的事情就变成了一个泡沫,越来越没有实现的可能。巴里提过申请,但是总被束之高阁没有下文。

 

   我问巴里拿多少薪水。巴里说了一个数字,我暗自大吃一惊。这么多年来,我这个得力的助手,竟然拿的是全公司级别最低的工资,比一个打杂的多不了多少。而且一拿就是五年不变。我激动地说:“巴里你先不要辞职,我去帮你讨回公道。”

 

   午饭回来,我就给公司VP写了一封很长的Email,同时CC给老板麦克,希望公司公平对待一个默默无闻为公司做贡献的好员工。邮件一发出去,我才感觉内心稍许安慰。

 

   星期一的早晨,我去公司很早。当然,公司最好的停车位置永远是属于巴里的。透过窗玻璃,我看见麦克的办公室里坐着VP和另外几位高级主管。我不管不顾,直接敲门而入,对VP说:“巴里不能走。所有的错,都在公司。你们应该做些什么弥补才对。”VP沉重地看着我说:“为什么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才来找我?你们这些基层干部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巴里不能走。我一定会尽力争取,请相信我。”

 

   事实上,要提升巴里的工资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何况这次提升要越级别起码三级,才勉强够得着。公司早已冻结了涨幅工资的惯例,这是制度,不是哪一个人能说了算数的。就算VP利用权力给巴里提级,也只能提一级,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对巴里一点帮助也没有。那几天,VP每天都来公司蹲点,找主管谈话,也找巴里谈话,似乎都没有办法达成共识。

 

   两个星期很快就到了。B组的查理早已经来我的课题小组。巴里照例早来晚走,几乎手把手地教查理工作程序。查理听得颇不耐烦,一边喝着可乐吃着薯条一边不停地说“I Know。I got it。”

 

   查理是公司创办时期最早几批的员工之一。当初是做后勤的,后来内部调整,他凭着会吹牛的本事,做起了销售。又后来他在抽成上被客户告发过,最后销售干不了了,就开始做技术员。查理越来越胖,腆着大肚子,走路好像怀孕七个多月。我估计他的所有智慧都装在大肚腩里,脑子里反而都是水。查理曾经给我做过一段时间助理。后来让同组人叫苦不迭。此人做事疲沓不负责任,只要经他帮忙做的事情,后面的人都无法理出头绪继续。光添乱不算,他还制造过好几次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的文笔口才好,小组的总结报告就让他来代笔。这下可好,他一顿海吹,功劳几乎全是他自己的了,一副领导团队的核心人物一般。这样的人,同事们讨厌,领导却喜欢。加上他在公司工龄长,许多头头脑脑都认识,仗着混个脸熟,他在主管面前很吃香。后来,公司要研发新课题,由我担任组长,我利用职务之便,借了一个理由请走了查理这个混混,把能干的巴里请到了我的工作组。

 

   有一天下班时,外面都已经天黑了。巴里和我并肩走出公司。天上挂着一盆满月,颜色黄橙橙的,似乎还透明,照得大地犹如白昼一般明亮。我们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天上的满月。巴里说,在他的家乡,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总是又大又明亮,走夜路根本不用手电筒,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对着月亮许愿,月亮也会给你一个应验。我透过月光看巴里的眼睛,黑亮黑亮的,似乎还有泪光闪烁。

 

   巴里回头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美国人挣了那么多的钱,一面在浪费,一面却总是不够花。而且越有钱,越不够花。最重要的,他们那么富有,却并不快乐,还常常抱怨不公平。在印度他的国家,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勤勤恳恳做事情,拿的收入远远低于美国人,却活得快乐和满足。我无法给巴里一个解释。他不明白的地方,一定又是明白的,而越是明白,就越是不明白。尤其想到年轻时候第一次在印度挣到月薪两千美元时候的幸福感,在美国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那两千元无疑变成了一个刺伤他的笑话。

 

   我问他和VP之间谈拢了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有。然后,他说:“公司这次是尽力弥补了,但是距离我的要求还很远。以前,我只想着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成绩可以为我说话。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我的成绩还必须我自己写出来,还要写的天花乱坠让他们相信。老实说,我热爱我的工作,但是不擅于往脸上贴金。现在我知道了,在美国,我做的工作重要不算,还要会推销自己,争取我的权利。我当然热爱我的工作。当我热爱时,我不在乎工资。但是,后来我意识到我是有价值的人,我的工作能为我带来财富,而这些财富能让我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时,我就再也无法安心接受现在的待遇。”

 

   我听出他的话语带着激动和憧憬,就问他:“那么,你想用你的财富去实现怎样的理想呢?”

 

   巴里说:“在美国,我挣的钱也许不算多。但是,这些钱在印度可以做许多的事情。我要在我家乡为孩子们办一所学校,供他们读书;也可以创立培训班,让更多的人掌握技术,不但养活自己,也可以飞到全世界去见识世面;我还可以回去创立自己的公司,跟美国人做Business, 赚美国人的钱。还是美国人的钱好赚,因为他们太优越感了,根本不在乎那些所谓的小钱。”

 

   那天晚上,我才恍然大悟巴里要辞职的原因。原来,他是为了一个并不遥远的梦想。

 

   终于,公司无法挽留住巴里。巴里收拾起简单的纸盒子,头都不回地走了。因为公司并无多少人认识巴里,所有前来送行的人只有主管和我们小组的同事。巴里找到了一家印美科技公司,专门做高级科研设备仪器的。巴里前去担任CFO。

 

   我知道,所有和他送别的人当中,最舍不得他离开的,就是我。

 

(完)

 

注明:小说取材于真实故事。。。“我”也有其人,只不过不是我而已。

 






纽约站 (2012-04-09 01:28:35)

美文!拜读!

牧童歌谣 (2012-04-09 02:51:46)

红花好文! 这样的勤勤恳恳的移民,和满嘴跑火车的美国人比比皆是。 亚洲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又一个碰撞。

深秋红叶 (2012-04-09 04:13:25)

很真实的故事,象巴里这样的人,在硅谷的高科技公司里还真不少,好文!

红花 (2012-04-09 16:03:50)

牧童,你的系列四排院故事特别精彩。生活的素材好丰富,太棒了。

红花 (2012-04-09 16:04:21)

邻居朋友,那天可是少了你呀,什么时候才能见真容?

幸福剧团 (2012-04-10 22:39:16)

我——好仗义啊,顶!

 

巴里好淳朴!

 

剧团以前也有个同学从尼伯尔来,钱还没有挣多少,就带着自己的瑞典女朋友回国帮当地孩子。

美丽的心灵。

 

红花 (2012-04-11 14:03:01)

感谢鼓励。看来这样的事例还是不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