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屠城记 04 少年

 

唐至德二年  五月廿一 

 

仲夏已至。

清晨时分,带上武器和两名军士,叶随秋开始了一天的例行巡逻。

时隔三月,睢阳的街道又变了模样,一派萧条气象、颓废光景。三月前尚还零星营业的商铺如今全都关了门,只剩下徒有其表的店招在晨风中微微摇荡。风中还夹杂着鲜明的腐臭气,街上早已是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街道两旁的小巷中尽是三五成群的睢阳人,大多是一脸愁苦,面有菜色,时不时还有四下狼顾,意欲趁乱打劫的亡命徒。

在这三月间,睢阳城的犯罪率逐步升到了历史的最高峰。杀人、抢劫、强奸,诸如此类的恶性案件比比皆是,根本无暇侦破,以至于偷盗、斗殴之类的轻罪早已被忽略不计。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内卫部队的定期巡逻是必须的。上峰早已授权——巡逻中一旦发现不法行径,若无特殊情况,罪犯一律当场处死,无须逮捕,亦无须上报。

在沿街百姓的畏惧的目光中,叶随秋和手下一路来到了城南。

这里的景象更是破败凄惨。临近城门的两个街区早已半毁,残垣断壁四处可见,难得有几间完好无损的房屋。大批难民正露宿于此,其中还不乏伤残人士、孤寡老人以及失怙的儿童。凡此种种,大多拜数日前结束的那场恶战所赐。

三月中旬,燕军再度进攻睢阳。此次的总兵力多达十二万之众,将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然而,甫一交锋,叶随秋便惊异地发现,敌军的战力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强悍。原来,在早先结束的正月战役中,燕军损失巨大,其主力——由同罗、突厥和奚族人组成的骑兵部队折损近半,一时间无法从东北得到补充。在此次攻城的十二万人中,异族士兵只占四万余人,剩余的八万士兵竟都是汉族人,甚至还有大量从河南本地征募的农民,其军事素质之低可想而知。但尽管如此,敌军的数量优势还是太明显了。敌军主将尹子奇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一开始就采用了人海战术,从三面同时发起强攻,昼夜不息,形成车轮战之势,丝毫不顾惜己方士兵的生命。战事迅速陷入了白热化,不过数日,燕军的尸体就填满了睢阳的护城河,后继者蜂拥而至,踏着血肉筑成的阶梯继续向城头攀登……十天……二十天……四十天……终于,两个月后,燕军再度撤离了睢阳,在城外抛下了四万多具尸体。睢阳城又一次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守军的伤亡要远小于敌军,但按比例计算,同样也堪称惨重。尽管新主将指挥有方,屡出奇谋,但守军还是付出了伤亡过半的代价,从战前的六千八百人减员至如今的三千余人。

更令人担忧的是,在这整整三月之间,睢阳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援助,除了几张新的空头委任状。附近的友军若非自身难保,便是持骑墙观望态度,被敌军怀柔者亦不占少数,真令人心寒……鉴于形势的持续恶化,张巡似乎有意启用义勇军,将其作为预备队推上前线。所谓义勇军,全称“睢阳义勇军”,其首领正是叶随秋的老朋友——罗宗虞。在罗宗虞夜访的次日,叶随秋就将城民投军之事报知了上司,罗宗虞也迅速打出了“睢阳义勇军”的新旗号,自封为统领,不断招摇过市,大造声势。然而,在此后的大半个月中,官府一直没有作出明确的回应。直到三月战役开始前的数日,张巡才突然下令,允许罗宗虞及其手下一千人参与守城。睢阳义勇军确实参与了之后的整场战役,但从头到尾都只担任医疗队、巡逻队之类的角色,既没有直接对敌的机会,也接触不到太多的后勤物资,其地位颇有些尴尬。但即便如此,经过这三个月的活跃,义勇军声望日盛亦是不争之事实。为表彰义勇军的功绩,张巡破格授予罗宗虞将仕郎之位,由此竟招来了睢阳府官员的一片非议之声……

“看来,大唐的人心已经散了……”望着被敌军投石机蹂躏的大片民宅,叶随秋暗自叹道。猜忌、懦弱、苟且、背叛,甚至还有同族间的骨肉相残……人性在战争中所能表现出的丑陋嘴脸在这数月间尽显无遗。或许,如今的纷争和颓势早在天宝年间就早有端倪。严重过剩的人口,拥挤不堪的街市,失业潦倒的平民,互相倾轧的权贵……或许,早在自己的少年时代,今日的一切就已注定……原来,大唐的人心早就散了……

穿过残破的街道,睢阳的南城门就在眼前。叶随秋已经闻到了从城外尸山传来的阵阵恶臭……

今天的城门口貌似发生了不小的骚动,已经聚拢了不少围观者。

“参军大人驾到!还不闪开——”

两名随从上前分开了人群。

在人群的中央,几名守城门的卫兵正和一个少年扭打在一起。男孩身材瘦小,衣衫褴褛,最多不过十二、三岁,论力量不是卫兵的对手,但却出奇地顽强,尽管已被擒住了双臂,却仍拼命挣扎,又踢又咬,大骂不止……

“他奶奶的!小兔崽子,再不老实就剁了你!”这群卫兵的头领开始失去耐心。叶随秋认得此人,他是张巡手下的一个队正,姓刘,外地人氏。

“住手——”叶随秋止住了即将拔刀的队正,“——怎么回事?”

“你是……叶参军。”对方很快也认出他,悻悻然松开了刀把,“……也罢,你来的正好,这小畜生就交给你发落了!”

“他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哼,叛国投敌的大事!”

“你放屁!呸——”少年突然插了话,还冷不防向刘队正吐了一口血痰。他的嘴角已被打破,额头也有几处淤青。

刘队正猝不及防,血痰正中他的脖子。他顿时恼羞成怒:

“操!你活腻了!”

正当他再度想要拔刀之际,叶随秋已经插到了他和少年的中间,厉声喝道:

“休得造次!好好说话——”

“妈的!他舅子的……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个面子,先饶他一回……”刘队正一面抹去脖子的污迹,一面骂骂咧咧道,“……这小畜生胆子可真不小,趁咱们换班的当儿想要溜出城去,你瞧,用的就是这玩意儿——”

顺着刘队正的指示,叶随秋看到,不远处的城墙上正垂着一条长长的绳索,大概少年是想用它翻墙出城吧?不过这法子实在不太靠得住,即便是避得过城内卫兵的耳目,也很难不被城楼上的哨兵发现,到时下场只会更加悲惨——直接被冷箭射死。

“他只不过是想出城罢了,怎能说他投敌?”叶随秋道。

“城外都是贼军,就算不是投敌,要是被贼军拿住,也定会泄露军情!张大人有令——凡是私通贼军,潜逃出城的,一律处斩!”刘队正振振有词道。

泄露军情?真是可笑……在叶随秋看来,经过这几个月的鏖战,对于城外的敌人而言,如今的睢阳城早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胡说!全都是胡说!他们全是坏人,专门和我家过不去!”少年向叶随秋控诉道,“……我家过去是摆煎饼摊的,后来这帮大兵来了,老是白吃白喝不算,还对我娘动手动脚,还动手打我爹。我家本来好好的,全让他们给祸害了!后来……后来……呜呜……”

少年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在周围引发了一片同情的啧啧声。

刘队正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看来少年所言大致不虚。

“别哭了……”叶随秋拍了拍少年的肩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城?”

一闻是言,少年的情绪再度激动了起来,他使劲擦了擦眼泪,忿忿道:

“为什么?哼,这位官爷,我倒想问您,我为什么不能出去?!上个月打仗的时候,我家房子毁了,爹娘……爹娘都被砸死了!前几天爷爷又病死了!我在这里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活路?!大人,您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少年的话语大大感染了围观人群,一时间,四周尽是唏嘘之声……

叶随秋也不由得一阵心酸,但随即又生起了些许疑惑:自己平日并无同情弱者之习惯,方才只是为了问明真相,不知不觉间竟也动起了恻隐之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群传染了?不知为何,今日的氛围让他萌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和感,这种感觉微妙而又强烈,让他不明所以却又难以抗拒……

“快走的时候,爷爷跟我说——”少年继续说道,“我在颍州还有一个娘舅,要我去投奔他,兴许还能有口饭吃,总比饿死在这里强,所以我就……官爷,今天反正是落在您手里了,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叶随秋身上。

叶随秋反射性地生起了一阵恶心……廉价的同情、暧昧的期许、自以为是的道义、近乎无赖的要挟,众人眼光中所包含的种种善意和恶意都是他素来所不齿的……然而,今天的情况却又有些不同,群氓的眼光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异样的目光,她温婉而宽容,哀怨而克制,毫无道德家的意味,只有对命运的喟叹和深沉的慈悲。这目光宛如一阵和风,拂去他的种种不快,给予他温暖的鼓励……

叶随秋来到少年面前,俯下身子,平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小子,老实告诉我——事到如今,你还想离开睢阳吗?想好了再回答,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少年毫不畏惧地与叶随秋对视着,他的脸庞削瘦而有力,显出了几分坚毅……片刻之后,少年给出了答案——

“我想好了——我还是要走。”

“你确定?”

“是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走!我不想在这里等死,只有逃出去才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

“好。”叶随秋站了起来,转身对众卫兵道,“开城门,放他出去——”

“什么?!”刘队正大惊。

“没听清楚么?开门——放人!”叶随秋提高了声调。

四周的人群一阵惊叹,纷纷开始议论。

“开什么玩笑?张大人有令……”刘队正一脸怒容,正欲辩驳。

“没必要让小孩子为我们殉葬,他们的路让他们自己来选。”叶随秋依旧一脸镇静,“我现在以睢阳府参军的身份命令你——开门!”

“去你妈的!不就是个狗屁的参军么,神气个毛啊!张大人早有命令,不准越权指挥。就算你官大一级,也轮不到你来指挥老子!”刘队正怒火中烧,见四周的围观者正对自己指指点点,当即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你们也想命令老子吗?就凭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们睢阳人全他妈的是小娘养的,屁用都没有,连自己的城都守不住!要不是张大人和我们这班兄弟,你们的脑袋早就给安胡儿当夜壶了!……”

刘队正手舞足蹈地骂个不停,可能是觉得还不解气,顺手又去拔腰间的佩刀。

然而,刀只拔出了一半,就被硬生生地推回了鞘中——叶随秋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另一只手化作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刀主人的脸上。刘队正猝不及防,重重撞在了墙上,还没来得及叫痛,一柄半出鞘的长剑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麻烦队正大人跟您手下说一声——把门打开,放这孩子出去。这应该不算越权指挥吧?”说这话的人自然是叶随秋。

“你……你好大的胆子!连张大人的人也敢动……呜啊——”

叶随秋稍一用力,剑刃划破了刘队正的脖子,少量鲜血溢了出来。

“别……别,有话好说……还愣着干什么,还……还不开门!”

卫兵们颤颤巍巍地升起了门闩,将睢阳城破破烂烂的南大门拉开了一条缝。就在这一瞬间,更加浓烈的尸臭气涌进了城中,在场众人纷纷掩鼻。

“很好。”叶随秋慢慢放开了人质。望着城外惨绝人寰的景象,他对身边的少年说道:

“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走吧——”

少年回望了一眼城中,眼中闪过一丝眷恋,随即,他向前迈开了步子。

“等一下——这个给你。”叶随秋从怀中摸出一只胡饼,塞到了少年手中,“路上慢慢吃……好了,再会——”

向着叶随秋和大片人群,少年郑重地鞠了一躬,撒下了几滴热泪……终于,他踏上了遍布尸骸的荒野,一去不复返……

望着少年逐渐模糊的背影,叶随秋感慨万千。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陶潜的那首《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看来,为形体所役使是人与生注定的宿命。纵然形体衰老颓败,秽恶不堪,亦鲜有愿意将其舍弃者,或许正如某人,不,是“某鬼”所言:没有形体,便没有“存在”。非独形体为然,眼前这座孤城也是如此,她是全体睢阳人共同的肉身。纵然荒芜凋敝,饱受欺凌,也总有子民对她不离不弃。睢阳人一旦失去了睢阳,或许也将同时失去做“人”的资格。在此乱世之中,“城”绝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她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温暖、庇护、归属、尊严……人之为人的众多意义皆囊括于此中。如今,有人选择离开,而更多人选择留下,此二者孰优孰劣?恐怕无人知晓。这座城的命运与那位少年的前途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两者皆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已,不经意间便会……

不经意间,叶随秋的身后出现了新的骚动。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而暴烈,仿佛沙场上的先锋,又似催命夺魂的使者。

围观众人纷纷散开,退到了大街的两旁。就在此时,叶随秋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一双令他思念多年而又回避多年的眼睛……原来是她!果然是她……就在这一瞬间,叶随秋终于醒悟了:煽情的场景、温馨的气氛、莫名的亲和感、以及自己反常的恻隐之心……方才的一切种种,它们都有着共同的源头,那就是如今眼前的这位佳人。或许,从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只是有意无意地想要视而不见……

转眼间,一队黑衣骑兵已经穿过人群,来到了城门口。这支部队的成员清一色腰挎长刀,不带弓弩,这是典型的亲卫队配置。

“雷将军!您终于来了!您可要为卑职做主啊!”那是刘队正的声音。

趁叶随秋分神的空当,刘队正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奔向黑衣骑兵的首领。那是一个骑着黑马的壮汉,身形相当魁梧,至少八尺有余,端坐马上,宛如一座铁塔。他的面相极为凶恶,毫无表情的脸上布满了楔形的伤疤,一望便知是修罗场上的狠角色。此人名叫雷万春,官拜果毅都尉,是张巡手下的大将。大概就在叶随秋和刘队正起冲突的时候,有人将情况报知了上峰,引得此君火速赶到。

“不关卑职的事,是他放走了嫌犯!”刘队正跪倒在雷万春的马前,开始告起状来,“他仗着许太守的名头强令我们放人,还动了武,打伤了好几个弟兄……这还不算,这混蛋胆大包天,竟还辱骂张大人……”

面对这番添油加醋的指控,叶随秋不置一词。他根本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违背了军令,多说实属无益。

在听了刘队正的话之后,尤其是听到关于张巡的部分后,雷万春的表情开始变化,脸上的伤疤宛如蚯蚓一般阵阵抽动,显得狰狞无比……

叶随秋感到了明显的杀气,但即便如此,他仍不愿退缩,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在凝视了叶随秋片刻之后,对方终于下了命令,嗓音虽然暗哑,但却充满了威严,没有丝毫置疑的余地:

“抗命者……拿下——”

一闻是言,四名骑兵翻身下马,拔出寒光闪闪的佩刀,向叶随秋步步逼来。

束手就擒本就不是叶随秋的风格,更何况,今天的情况不比寻常:那位故人正在一旁注视着自己,蛾眉紧蹙,忧心不已。自己岂能在她面前被人五花大绑,扔上马背带走?开什么玩笑——

一道银弧划过,叶随秋长剑出鞘,四名骑士的护腕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短暂的惊愕过后,四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很清楚:对方已经手下留情了,剑锋只须再进一寸,即可废掉他们的持刀之手。

正当骑士们进退两难之际,从他们身后传来了沙哑的语音:

“拒捕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一条漆黑的身影形同巨鹰,越过四名骑士,挟着金属的鸣响,一柄九环大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对叶随秋当头斩下!

对方出手实在太快,完全不给他闪避的机会,仓促间,叶随秋只得举剑挡下了这一击。

一声巨响过后,叶随秋退出三步,从右手虎口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差点握不住剑。对手根本不想让他喘息,刀锋顺势倒卷,发出一记横扫。叶随秋忍着剧痛向后滑出两尺,堪堪避开刀锋,免遭腰斩。未等站稳脚步,对手的第三刀接踵而至,那是一招斜劈华山,同样借之前的刀势使出,一气呵成,看不出任何破绽。叶随秋将身法提到极致,再度使出迅捷的滑步,然而,就在闪开这一击的同时,他的背脊已经贴到了城墙上——无路可退了!

雷万春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间隙,夺命的第四刀已然发动,那是一记自下而上的返击,刀锋沿之前斜劈的路线倒走,直取叶随秋的裆部!

四周的看客一阵惊呼,可想而知,人群中的那位佳人早已花容失色……

退无可退,惟有迎锋突进!叶随秋横剑下沉,以柔韧的剑脊迎向对手的刀锋。刀剑相触,长剑瞬间被撞弯,借助巨大的弹力,叶随秋俯身跃起,双足蹬向墙面,二度借力,使出一记鹞子翻身,出其不意地越过雷万春,落在了他的身后。本来面对面的两人突然成了背靠背之势,仿佛不是以命相搏的对手,反倒像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假象在下一个瞬间即告破灭——在落地的同时,叶随秋抽出绑在左腿上的短剑,反手一击,直刺背后的对手。

雷万春个子虽大,身法却是不慢,凭借战士的直觉,他侧身闪开了这一剑,然而,这令他的肋部露出了明显的空门,于是,马上迎来了叶随秋的右肘重击。

一击过后,雷万春巨大的身躯的重重撞在了城墙上。叶随秋趁隙而进,阴阳双刃并出,施以连环暴刺。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九环大刀的优势早已被蚕食殆尽,雷万春只能以刀面不断招架,一时间捉襟见肘,颇为狼狈……

战局完全逆转了过来。

数招过后,叶随秋的长剑穿过了九环大刀的刀环,将对手的大刀钉在了城墙上,随即左手短剑飞起,直取雷万春的咽喉。在剑锋离目标不足两寸之际,雷万春用前臂架住了叶随秋的持剑手,随之,双方进入了白热化的角力状态。

叶随秋很清楚,自己其实无须和对手比拼力气,只要将左手之剑变刺为割,即可重创对手的手臂,使其人丧失抵抗能力,但是,此时他却犹豫了……对手的眼神依旧凶悍狂热,但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苟且和伪诈,在这困兽犹斗的眼神背后,只有对于上司,甚至,是对于兄长的一腔热忱,这与其人冷酷寡言的外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平心而论,眼前之人如今虽是自己的敌人,但自己却并不如何憎恶他。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战友,还曾互相援护过,而今却要为此等小事拼个你死我活,实在是荒唐……

“废了他毕竟可惜……”叶随秋暗自叹道,不觉间减弱了手上的力道……

就在此时,雷万春大吼一声,猛然发力,将叶随秋推开了数尺。不幸的是,两人的兵器却并未分开,叶随秋的长剑依然缠在雷万春的刀环上。就这样,两人各执一柄,互不相让,开始了新一轮的角力。

对方的力量本就胜过自己一筹,叶随秋被迫了放弃了左手的短剑,双手合力,方才勉强抵住了对方的拉力。由于虎口早已受伤,没过多久,他的右手就陷入了麻木……抬眼看去,对方的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脸色发白,冷汗直冒,看来自己先前的肘击威力着实不小,至少是造成了骨裂的效果。

“兄弟们,都别愣着啊!”观战半晌之后,刘队正终于回过神来,“都给我上!趁机会干了这小子!”

众军士如梦初醒,纷纷拔刀,围拢过来。反观叶随秋的两个随从,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原来,这两个家伙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堆里……

“不行了吗?看来只能用那招了……”叶随秋开始为刚才的一念之仁感到后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三个月前研发出的新招式在战场上倒没派上用场,今天难得有机会施展了,对象却是自己的友军!

“此等鼠辈,杀之亦不足惜……”叶随秋决心已定,正待发动,却不意变故突如其来——

那是一支羽箭,与那天凌宵楼上的羽箭一模一样,鹫羽钢镞,疾如雷电,破空而至,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九环大刀上的第三枚刀环。伴随着钢铁的凄鸣,刀环裂成了两半,纠缠许久的一刀一剑终于被分开了……

“全给我住手!!”远处传来怒雷般的喝斥声。

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一骑已经飞奔而至,横在了叶随秋和雷万春之间。

那是一位白袍白马的猛士,目光锐利,犹如鹰隼,一手握缰绳,一手持长弓,双臂皆异于常人,修长而强健,堪称猿臂,难怪能射出如此神准的一箭。此人名叫南霁云,与雷万春一样,也是张巡帐下的大将,担任折冲都尉,是先锋官的不二人选。

“叶参军,张大人有请。请随我来——”南霁云在马上行了一个军礼。

观察片刻之后,叶随秋首先收起了兵刃。他已发现:此人与先前的雷万春不同,他身上并无多少杀气,看来对自己没有恶意。要是真想拘捕自己的话,南霁云有的是更好的选择,甚至不需要和雷万春联手,只消一箭射倒自己即可。在刚才的情况下,自己绝无可能躲开他的狙击。

“你让开,我来擒他!”雷万春一脸不甘,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万春!听清楚了——不是逮捕,是‘请’叶参军过去问话。这是张大人亲自下达的命令!你也想抗命吗?!”南霁云喝道。

“南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家伙……”刘队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闭嘴——”南霁云大喝一声,“这里岂有汝等说话的份?全给我退下!!”

刘队正一伙噤若寒蝉,慌忙缩到了角落里。

在恶狠狠地瞪了叶随秋一眼后,雷万春也放下了他那柄缺了一环的大刀。

南霁云让手下牵来了一匹空马,对叶随秋道:

“叶参军请上马——”

叶随秋听从了对方的指示。在跨上马背之际,他将目光转向了街边的人群,无需任何求索,魂牵梦萦的伊人便再度映入了眼帘……三年了,是啊,转眼间,与她离别已经三年了。尽管早已嫁作人妇,可她依旧是如此地动人,清丽中透出几分妩媚,窈窕而又不失丰盈,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惹人怜爱。如今的她正款款凝视着自己,香腮新添了两道泪痕,个中真有千般风流,万种柔情。相信任何一个正常男子在见到如此一朵解语花时,都难免会萌生想要保护她的冲动,甚至,为得佳人一顾,竟不惜以命相搏,就像今天自己所做的那样……

“所谓男人,真是一种可笑而又可悲的动物……或许,你很早就知道了吧……阿芍……”

叶随秋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无奈地将其付诸一笑。随后,他扬起马鞭,带着三分不舍,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