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屠城记 05 笼络

 

在一干精骑的护送或是押送下,叶随秋策马行至睢阳郡衙。睢阳人都知道,这座建筑如今已换了主人,原先的太守已沦为了看仓库的后勤官。然而,对于这种鸠占鹊巢的变故,人们大多并不在意,或许早就司空见惯了。在这些平头百姓看来,谁当睢阳城的长官并没有太大差别,无论是以前的许远,还是如今的张巡,或是未来可能的尹子奇,不管何方势力统治了睢阳,日子都照样要过,赋税都照样要加,是啊,能有多大区别呢……

叶随秋翻身下马,任由南霁云带进了郡衙。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并未将他押上公堂,而是一路引进了用来会客的后厅。

在后厅之中,这座衙门的主人——张巡正虚位以待。除他之外,诺大的屋中只有一名年老的哑仆,叶随秋认得此人,他是追随张巡多年的家仆。

眼见叶随秋到来,张巡开口道:

“啊,叶参军来了……请随便坐,不必拘束——”

面对此等礼遇,叶随秋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迟疑片刻,他作了一揖,在次席坐下。

“张某正在烹茶,叶参军请稍候……”

叶随秋这才注意到,客厅中还放着一只火炉,炉上架着一口茶釜,釜中之水已加热了七、八分,气泡正接连不断的冒出水面,好似泉涌一般。张巡取过竹勺,从釜中舀出了一勺水,又取来一只竹夹,伸入釜中徐徐搅拌,待水流形成漩涡,便将事先研好的茶末加了进去。一时间,淡雅的茶香在厅堂中弥散开来……

张巡今天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素衣玄巾,一派名士风范,与往日战场上那位一身犀甲,仗剑指挥的统帅简直判若两人。然而,叶随秋很明白,这种反差只不过是皮相。他还清楚地记得:就在三个月前的凌宵楼上,眼前这个人在谈笑间就夺去了五百多人的生命,伫立于血泊中而面色无改,那时的他也是今日这般装束……

片刻之后,釜中的茶水沸腾了起来,汤色碧中泛紫,清雅悦目。张巡不失时机地将之前的舀出的清水注回釜中,手法娴熟,不徐不疾。在沸腾平息的同时,水面泛起了绵密的气泡,汇成了一团团均匀的茶花。

茶已烹好。张巡亲自沏了一碗,让哑仆送到叶随秋手中。

“叶参军请——”

叶随秋却之不恭,微呷一口,便觉茶质清冽,茶香馥郁,且带有些微春笋的芬芳。像这种级别的香茗,他上次品尝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即便是放在过去的叶家,这也算是待客的上品。想不到这位张大人长年位居卑职,却是很懂得享受。

“叶参军博闻多识,想必已知此茶来历?”张巡一边品茶,一边笑问,对方细微的表情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不敢当。若下官没有猜错,此乃紫笋,或是产自湖州顾渚。”叶随秋道。

“呵呵,叶参军好见识!不错,这正是江淮名茶——顾渚紫笋。”张巡赞许道,随即开始顾左右而言它,“……江淮流域真乃富饶之乡,不仅名产如云,更是朝廷贡赋之腹地。只要江淮仍保安宁,军需即可源源而来,平定反贼也只是时间问题。而我睢阳乃是南北之要津,江淮之门户,若能坚守不破,即可确保我军之后援,使大唐立于不败之地。贼军劳师远袭,战线过长,若不能速决,给养必将日匮。更何况贼兵胡汉杂糅,多有贰心,一旦无近利克图,必将不战而自溃!到时天下复归太平,我等亦可解甲归田,安居寓中,天天品茶论道了——不像今日,虽有佳茗在手,却难免有浮生偷闲之感……呵呵,不知叶参军以为如何?”

“大人高见。”叶随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平心而论,对方的这番说教可谓句句在理,无可辩驳,甚至称之为远见卓识也不为过,然而,不知为何,叶随秋就是赞同不起来。

“所以,为了守住这座城,张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张巡的语调突然激烈了起来。他将目光移到了叶随秋脸上,仿佛要将对方看穿一般:“叶参军是睢阳人。敢问——为了自己的故园,叶参军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下官斗胆——不敢输给大人。”叶随秋回答得很淡定,心中却生起了三分不安:如此看来,对方还是要兴师问罪啊……

“很好,叶参军果然是刚烈之士!”转眼间,张巡又恢复了微笑,“其实,张某一直有一个疑问,还望叶参军解答——”

“不敢当。大人请说——”

“那天在凌宵楼上,对于张某的行动,叶参军应当事先并不知晓。张某想问的是,叶参军杀那朱、杨二人究竟是出于何种动机?只是为报家仇,还是想为睢阳除害?假如杀此二人会激起民变,不利于睢阳守备,甚至会间接令睢阳沦陷,面对如此情形,叶参军是否还会下手?”

叶随秋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事到如今,对于三月前的那件旧事,对方竟还如此耿耿于怀,究竟是意欲何为?尽管参不透对方的玄机,短暂的思忖过后,叶随秋还是决定说实话:

“恐怕,我还是会杀了他们。私仇尚不能报,更何况是国仇?!如果为了凝聚人心,共御外敌,竟不惜让无耻宵小践踏公理,肆意妄为,如果真要付出此等代价,方能守住一座城的话,那么,恕叶某直言——像这样的城池,不守也罢!”

“哦?叶参军真是这么想的?哈哈,这可真是有趣……”对方并未如他所料,既未失望更未发怒,反倒是轻松地大笑起来。

从对方的笑声中,叶随秋终于确信:今日的召见绝非请君入瓮。否则对方绝不会连一个卫士都没有布置,甚至还允许自己带兵器上堂……

笑了良久,张巡终于开口道:“没想到叶参军竟能如此直抒胸臆……说实话,作为朝廷命官,对于叶参军的见解,张某是万万不能苟同的。但是,恕某冒昧——倘若是作为朋友,张某倒是很欣赏你的坦率。”

叶随秋继续保持沉默。

“……大唐之为大唐,正在于她有博大的胸怀,能让我等才俊无所拘束,一展鸿图,纵然一时不遇,也不至长困浅滩,为宵小鼠辈所欺。张某年轻时就是这么认为的……能快意恩仇固然是一种自由,但人生在世,值得一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叶参军可曾想过,人们为何总执着于复仇?”

为什么要报仇?这确实是个费解的问题,作为过来人的叶随秋对此深有体会。明知报仇无法让亡者复生,旧梦重圆,明知即便手刃仇人,也无法取回被夺走的一切,人们为何还如此热衷于报仇?是为了那一刹那的快意和释然?然而,短暂的快感过后,复仇者便会陷入巨大的空虚,失却人生的意义,百无聊赖,凄苦异常……明知如此,人们为何还要选择活在仇恨中?或许,思考者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复仇从来就不是为了“夺回”些什么,而是为了“守护”某种现成之物。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东西,那么,它最有可能是——

“尊严。为了人的尊严!”叶随秋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算失去一切,复仇者至少还有尊严,而复仇正是为了守护这份尊严!倘若连尊严都可以不顾,那么人就与牲畜无异了。”

“不错,正是为了尊严,身为强者的尊严!”张巡颔首赞许道,“但叶参军是否想过,获取尊严的方法有很多,并不止于复仇一途?”

未待叶随秋作答,张巡继续说道:

“其实,张某的经历与叶参军多少有些相像。张某的家族在河东也算是小有名气。和叶参军一样,张某也是家中的嫡长子,但是,与叶参军不同,张某还有一位姐姐和一名兄长……”

既有兄长,又如何是嫡长子?叶随秋一时不明就里。

“……张某的生身母亲是家父明媒正娶的正室。然而,家父少年时行止孟浪,有失检点,与一青楼女子有染,在婚前产下了一个私生子,那便是张某的兄长。家兄比张某年长三岁,单名一个‘晓’字,叶参军大概是早有耳闻了……”

张晓……的确,叶随秋早就听说过,张巡有一个哥哥,在开元年间就升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后不知何故,竟因罪流放,死在了边关。此人应该就是张巡口中的那位庶长兄吧……

“……张某出生之后,家父将那位青楼女子也娶进门中,纳为侧室。家兄张晓也被认为庶子。起初,他们母子二人谨言慎行,甘居下流,对家母十分恭敬。家母和张某也将他们视为亲人。可就在张某十二岁那年,天有不测风云,家母竟一病不起,猝然离世了。张晓的母亲平日甚得家父欢心,不久就被升为正室,竟成了张某的继母,其骄狂之心也终于开始显露。可想而知,张某的嫡长子身份已经岌岌可危……三年之后,父亲竟也患了和母亲一样的怪病,卧床数月,亦不治身故。家父入葬后,张晓母子成了张家名正言顺的主人。张某的同母姐姐很快被赶出了家门,嫁给了一个破落户。张某也失去了嫡长子的身份,没能继承一文钱的遗产,只能蜗居在乡下的陋室中,可谓是一落千丈……直到此时,张某才开始怀疑,父母为何会死于同一种怪病?家母素来体弱,罹疾不足为奇,但家父从小身体强健,患急症暴亡或有可能,但患慢性顽疾,迁延数月而亡,这委实有些可怪……张某费尽周折,暗中寻访,终于查明了真相——原来,张某父母的死皆为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药所致,而投毒的主使正是张某的继母,也就是张晓的生母。然而,就算知晓了真相,张某也无法将这贼妇绳之以法。张晓母子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们勾结仵作,销毁了所有物证。在此情况下,去官府控告非但徒然无益,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杀心,令张某白白失掉性命。因此,张某只能隐忍一时,卧薪尝胆——就像叶参军前几年所做的那样……”

听到这里,叶随秋早已不寒而栗。对方讲述的情节简直如同坊间野史一般,他难以想象,像此等不堪回首的家丑秽闻竟会出自当事人之口!

张巡仍在娓娓而谈,仿佛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无甚相干的轶事:

“……呵,卧薪尝胆,谈何容易……张某不仅要装作毫不知情,还要时时虚与委蛇,巴结他们母子,打消他们的戒心……还好,也许是父母在天有灵,一切还算是顺利,张晓母子总算没对张某下毒手,他们慢慢放松了警惕……后来,张晓考中了进士,利用张家的关系和财力上下打点,不过几年就在京中谋得一份肥差。或许是顾念兄弟之情吧,他将张某也带上了官场,说穿了,其实是做他的跟班小弟,为他装点门面,和高级一点的家仆没什么区别。借此机会,张某收集了不少他贪赃枉法的证据,同时也认识了京中的一些头面人物。后来,张某也中了进士,报仇的时机总算是成熟了。站稳脚跟之后,张某便将这些证据暗中透露给张晓的政敌。结果,张晓很快就受到了多方弹劾,被捕下狱,最后判了流刑,病死在流放地。然即便如此,还不足以消张某心头之恨——因为罪魁尚未伏诛。为以牙还牙,张某以重金购得了那种慢性毒药,将那贼妇囚禁在府中,每日亲手喂她服药,将药量控制在最低剂量,誓要让她尝尽张某双亲当年所受之苦楚。过了整整一年,那贼妇终于全身发黑,形销骨立而亡,死状不可谓不凄惨……就这样,张某报了双亲血仇。呵,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时张某也是叶参军这般年纪……”

叶随秋双手握紧了茶碗,藉着热茶的余温,才勉强感到几分暖意。

“……所谓复仇,就是这么回事。起初真是痛快极了,解气极了,仿佛能释放你所有积郁的能量,而时间一长,便会感到空虚乏味,觉得也不过尔尔。那时,张某也茫然了……在张晓被捕后,张府的财产大多被抄没倾吞,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原来富甲一方的家族彻底垮了,这便是张某为复仇付出的代价。为生计和子女考虑,从此张某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奔波,当了二十年的县官,为五斗米折腰至今……张某有时会想,当初的思虑倘若再周全一些,既能惩治仇敌,又能保住族产,岂不是一举两得?张某甚至还有过这样的想法——只要能得到与家产同等的财富,我甚至可以考虑放弃报仇。毕竟,同复仇一样,足够的财势也能维持人之为人的尊严,甚至,有时比复仇本身更加有效。叶参军可知是为什么?”

“因为……”稍加思忖,叶随秋便给出了答案,“因为那是对于复仇的保障。只要有财势在手,就等于是告诉对手——我随时都能收拾你。财富和权势虽然也会招人觊觎,引起斗争,滋生新的仇恨,但不管怎么说,有总比没有的强。财势就好比爪牙,它的拥有者好比猛兽。相比孱弱的羔羊,猛兽总是更容易活下去。他们至少能为命运一搏,不像羔羊,只能在沉默中待宰。”

“哈哈,比喻得好!看来我们是不谋而合了。”张巡笑道,“只是,成为猛兽的机会历来难得,而现如今,正是百年难遇的良机!若能借平叛建立不世奇功,跻身公卿之列,名利双收,岂不善哉?”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恕下官直言——我等如今的处境并不算乐观,睢阳恐怕已成危城。”叶随秋道。

“叶参军不闻‘富贵险中求’乎?欲成大事者,必甘冒响应之风险,付出相应之代价。朝廷很清楚睢阳的战略意义,张某料定,他们绝不会放弃这座城,迟早会派大军来援。在此之前,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但也正因如此,方显出幸存者的难能可贵。唯有屹立于巅峰的强者,方能在绝境中涅磐重生!”张巡愀然道。

叶随秋不禁一阵愕然……他本以为对方会扯上一通忠孝节义、垂范后世的大道理,可不成想,竟等来了这番充满功利意味,堪称露骨的劝说。看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放下了朝廷代表的身份,完全是在以私人名义和自己对话。

“……张某以为,反贼之为反贼,并不在于其邪恶,而在于其愚蠢。此辈不识天下大势,选了一条不可能走通的死路!而我等的道路虽然不甚宽广,但却拥有光明的未来……有一位圣哲曾告诉张某,大凡通往未来的道路,无不是狭隘晦暗的小径,唯有中选的强者方能全身通过。无论叶参军是否有所自觉,你都已踏上了这条道路,披荆斩棘至今,理应得到相应的回报!”

言毕,张巡取出一只小木盒,命哑仆转呈给叶随秋。

带着疑虑,叶随秋打开了木盒。盒中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一张写满了字,还加盖着官印的纸。那是一张字据,一份房地产转让的契约——那是叶家祖宅的房契。叶随秋心头一紧,一时间,尘封的往事浮现纷纭,令他百感交集……

“叶参军乃名门之后,岂能久居斗室?张某已命人清理了贵府故宅,叶参军可即日入住。若有什么需要,可令长史代为置办,张某已吩咐过了,叶参军无需顾虑。”张巡道。

“多谢大人……”叶随秋的语调仿佛叹息一般,他仍沉浸在回忆之中。

 “不必谢我,这本是你应得的。叶参军大可将目光放得长远些,只要你愿意,岂止是一、两栋房子,就算是一、两条街,乃至半座睢阳城,也照样可以拿战功来换!张某是不会看错人的。”对方不失时机地煽动道。

叶随秋一时无语……从今天谈话来看,对方很清楚他的底细,开出的价码也很有针对性,为了拉近与自己的距离,甚至还不惜自曝家丑,虽然未必能够取得自己的信任,但也算是很有诚意的笼络了……看来正如对方所言,为了守住这座城,对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执着至此,也委实令人钦佩……也罢,既然对方以诚相待,那自己至少也该敷衍一二吧……

正欲开口之际,一名亲兵突然闯进了厅堂。

“禀报大人——里仁……”眼见叶随秋在场,亲兵欲言又止。此人一脸焦急,想必是有军情要事。

叶随秋见状起身告辞,却被张巡止住:

“有事直说!叶参军是自己人,不用回避。”

“是……”亲兵看了一眼叶随秋,低头继续道,“禀大人——里仁坊有乱民拒交铁器,聚众闹事,用木栏堵住街道,与官兵对峙!陈校尉请示大人,敢问如何裁处?”

“哦?竟有这等事……”张巡略一沉吟,皱眉道,“……照理说,征集军需物资乃许太守之职分,似应交由本地官吏处置。我等终究是客,越俎代庖,恐怕不妥吧?”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叶随秋一眼。

其实,从刚才亲兵并不逼真的表演中,叶随秋早已看出了几分端倪……或许,对方根本就不想掩饰,只是借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好吧,不管怎么说,维持城内的法纪本就是自己的职责。既然如此,那就像往常一样,公事公办吧!

“事不宜迟,下官即刻前往办理!”叶随秋正色道。

“哦……那就有劳叶参军了。”对方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