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屠城记 08 战,或死

 

转眼之间,叶随秋在“新家”中度过了七个夜晚。在这六天七夜之中,睢阳城的形势又起了新变化。

依靠派发空头地契的把戏,官府几乎将睢阳郡的田地贱卖一空,以此为代价,或许,这根本称不上“代价”,总而言之,官军征集了上万斤铁器,制成五万余支箭镞,大大增强了城池的守备。然而,在外部压力减轻的同时,城池内部的压力却在潜滋暗长。土地许诺能否兑现并不是关键,因为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迫在眉睫的危机在于——粮草。经过将近半年的困守,官仓和民间的粮食都已所剩无几。守军的军粮最多只够维持一月之需,而民间的情况更加糟糕,饥荒已经到来:两成左右的城民已耗尽了口粮,被迫开始啃食树皮,捕食老鼠和野猫。铤而走险的暴徒与日倍增,睢阳城的秩序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倘若不能及时控制事态,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第七天的中午,叶随秋接到了张巡的召令,召他前往共商“相关机要事宜”。赶到郡衙后,叶随秋却发现:议事的地点并不在公堂上,也不在议事厅,而是在郡衙后花园的宴会厅之中。更令他意外的是:受邀参加议事的竟只有两人,而另一人竟是罗宗虞!

今日的张巡终于摆出了主人的姿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西面的首席。他今日的打扮与往常无异,依旧是一派儒雅的文官装束。他身后的兵器架上稳稳放着一柄四尺长剑,古朴而庄严,如同一件常备而不用的装饰品。除了一剑之外,他的身后还侍立着一人,那便是他的左右手、神箭将军南霁云。南霁云白袍银甲,腰挎弯刀,尽管如今长弓并不在手,但其人冷峻锐利的眼神依旧令人生畏。

作为客人,叶随秋和罗宗虞分别位于南北两侧的次席。叶随秋一身戎装、披甲带剑。而罗宗虞则换回了早先的白衣素巾,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形制与叶随秋的佩剑相近——儒服带剑,这是他在正式场合的常见打扮,配上他俊朗的仪表,显得允文允武,气宇轩昂,令今日的叶随秋相形见绌。

“今日请两位来,是为了褒奖两位的功绩。”宴会的主人开门见山道,“若不是两位的努力,征铁铸箭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本官代表朝廷,代表众将士感谢两位!”

“下官无德无能,愧不敢当。”叶随秋说了一句实话,在征收铁器的过程中,他确实没出多大力气,只是扮了几回恶人而已。此时他心中颇为不安,倒不是为了无功受禄之事,而是看不透对方的企图。按照他对张巡的了解,此人对虚文缛节素来不屑,今日召见,必有其他目的,绝不会只为犒赏。

“张大人客气了。在下只是做了自己的分内事而已。”罗宗虞道,话语貌似谦卑,却透出了几分志得意满之气。

“呵呵,罗先生过谦了。在此次征集事务中,先生出力甚多,当记首功!”张巡抚须笑道,“本官已奏请朝廷,保举先生为兵部员外郎,以旌先生之功……唉,说来惭愧,如今时局多艰,国都蒙尘,朝廷能拿得出手的,暂时也只有这些个末职虚衔了。诸位舍生忘死,为国捐躯,却得不到与功勋相称的封赏,真乃一大憾事……”

“大人盛情,宗虞铭感五内!宗虞所做一切,只为保卫家园,此乃每个睢阳人的本分,实无需任何报偿。在下斗胆——如果大人一定要赏赐的话,还请早日将宗虞和义勇军的兄弟遣上战场,与大人的军队并肩作战!纵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我等亦在所不辞!”罗宗虞道。

“好,很好!罗先生急公好义至此,真令人钦佩……军务容后再谈。本官今日略备薄酒,聊表心意,还请两位笑纳——”

言毕,张巡击了击掌。仆人们端上了酒菜。

酒是河东的乾和葡萄,气味醇厚,色泽殷红,那是主人家的最爱。令人不解的是,今日席上只有一道菜。年老的哑仆将一只大号的鎏金餐盘摆上了食案,随后,他揭开了盘盖——

那是一道孜然烤鸟肉。诺大的餐盘中只有一只中等体型的鸟,不知是野雉,还是斑鸠。此鸟修长精瘦,看起来不甚肥美,作为主菜,似乎是寒碜了一些。

就在看到这道菜的一刹那,罗宗虞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苍白,但随即又恢复了常态。然而,这稍纵即逝的变化却并未逃过在场诸人的眼睛。

“呵呵……叶参军可能有所不知,这道菜的食材颇有些来头。”张巡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此乃河南之名种斑鸠,名曰夜游。”

夜游?叶随秋记得,这应该是一种信鸽。当年做纨绔子弟时,他曾接触过几天鸽子,但并不好此道,反倒是自己的故友……

“……此鸽骨骼清奇、六翮刚健,目力更是非比寻常,不但日行千里,夜间亦可强行三百余里,真乃飞放之逸品!只是不知烹熟后滋味如何……”张巡侃侃而谈,同时不断打量着叶随秋对面的罗宗虞,眼中充满了嘲弄和残忍,宛如猛兽盯着已被自己捕获的猎物。

不知何时,罗宗虞的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

“……此鸽得来颇为不易,多亏了南将军。今晨丑时,他在城东巡察,见此鸽正从城外飞入,欲犯我睢阳,便一箭将它射了下来。可惜未能留下活口……罗先生不介意吧?”

“大人说笑了……”罗宗虞仍保持着镇定。

“对了,在这只鸽子的脚上,我们还拾到了一封书信,内容甚是有趣。叶参军可有兴趣一阅?”

言罢,张巡从袖中取出一枚纸卷,交由仆人,不容分说地传到了叶随秋手中。

带着满腹的疑虑,叶随秋慢慢展开纸卷,一列黑字逐次映入眼帘——

“六月初一丑时三刻袭城,汝部占领西门以充内应,左臂缚白布为记。”

最后的署名是攻城燕军的主将——“尹子奇”。

敌军要夜袭!城中竟还有他们的内应?等一下,“左臂缚白布”,这不就是睢阳义勇军的标记吗?!叶随秋大惊失色。

“关于这信上的内容,难道罗先生不想解释一下么?”张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恕在下愚钝,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罗宗虞面无表情地答道,与此同时,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缓缓滑落……

六月初一,五月廿一,十天……正好是十天!叶随秋猛然想起,就在七天前,罗宗虞曾在里仁坊的百姓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援军即将到来,最多只要——十天!太巧了,竟会有这等巧事……难道真的是他?!

“哼哼,不想罗先生年纪轻轻,记性却是不佳……也罢,本官再让你见两个人,好帮你回忆回忆。你们可以上来了——”

张巡话音刚落,后堂的帘幕分了开来,走出了两名年轻男子。

两人都是一副义勇军的打扮,左臂都缠着白色的布条。稍加打量,叶随秋便认出了他们。此二人都是睢阳义勇军的小头目,左边的瘦高个姓赵,右边身材稍胖者的姓王。

“这两位罗先生想必都认得,他们都已签字画押,指证汝勾结反贼,密谋袭杀官军,开门放贼入城!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汝还有何话可说?!”张巡陡然色变,厉声喝道。

“罗某不知何处冒犯了大人。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罗宗虞的脸色逐渐由白转青。

“大哥,最后再叫你一声大哥——别再死撑了。兄弟早就劝你收手,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纵然你机关算尽,到头来也只会落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张大人英明睿智,早就看穿了你的计划。不瞒你说,我们兄弟两个月前就弃暗投明了。”瘦高个道。

“罗兄还是尽早认罪吧!你道张大人只抓了你一个?实话告诉你,进军营训练只不过是个幌子,那是张大人的请君入瓮之计。就在刚才,你手下的所有弟兄已被官军一网打尽,不到晚饭时间便会把你供出来。我看你还是自己招了吧,免得弟兄们跟着受罪。”矮胖个道。

“没骨气的——畜生!”罗宗虞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六个字——他终于承认了。

一时间,对面的叶随秋如遭雷击……不错,罗宗虞是利欲熏心、虚伪无耻,为争权夺势有时会不择手段,但叶随秋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会做出这等节操丧尽的勾当……纵然出卖睢阳,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荣耀?财富?还是爵位?以如今的形势看来,他恐怕什么都得不到,只会沦为燕人卑贱的奴仆,同时还要连累一城之人,令他们饱受异族的欺凌和蹂躏。他卖的不仅仅是一座城,而是三万人的未来和尊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样,罗先生,还有疑问吗?”张巡玩转着手中的玉杯,笑容优雅而有余裕,“——束手就擒如何?”

就在此时,叶随秋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气。杀气来自宴会厅之外,确切地说,是来自南北两侧的窗外。叶随秋已经看出,那里埋伏了至少三十名弓箭手,只要张巡掷出酒杯,罗宗虞,甚至还有他叶随秋,马上就会被射成刺猬,根本没有躲避掩护的余地。

“为什么背叛我?!”罗宗虞并未理会张巡,他继续怒视着赵、王两人,目光如熊熊烈火。

“不介意的话,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张巡继续保持着微笑,“不错,这两位先生都向本官开出了价码,本官也都答应了。这位赵先生,他想要接管你的人,带他们归降本官,接受改编,成立一支新军,由他和本官的人共同指挥。很合理的要求,本官没理由拒绝。而这位王先生么……说实话,他的要求着实让本官吃了一惊,他别无所求,只向本官索要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叶随秋瞬间想起了一个人,张巡接下来的话语马上印证了他的直觉:

“……罗先生请勿见怪,那女子便是你的夫人。王先生请求本官赦免你的夫人,将其赐予他为妾,使此女免受连坐之祸。呵呵,王先生既有好生之德,本官也就乐得成人之美了,只是……不知何等女子,竟有如此魅力,还真让人好奇啊……”

罗宗虞脸色铁青,攥紧了双拳,手背青筋暴绽,甚是骇人。

赵、王二人见状迅速拔出了各自的佩刀,摆出了防卫的姿势,开始一点点后退。

“两位请放心,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张巡安抚道,“如今正是两位立新功的大好时机——谁能擒杀此贼,本官就升他为都尉,乐营女子任他挑选!”

听闻此言,赵、王两人迟疑了片刻——看得出,他们对罗宗虞颇为忌惮,而张巡开出的新价码也让他们颇为动心,所以,他们迟疑了片刻,于是,破绽出现了——

罗宗虞形如闪电,激射而出,兔起鹘落之间,已欺身至两名背叛者面前。他紧握的左拳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对矮胖个当头斩下!

矮胖个身手不慢,慌忙举刀格挡,然而,预想中的火星四溅却并没有出现。

不知何时,一柄短剑已从罗宗虞的右袖中脱出,出奇不意地绕过了对方的防御,直刺入对方的胸膛,与此同时,罗宗虞左手的长剑在半空急停急转,变作反手剑,向脑后发出了同样致命的一击。在他的身后,瘦高个举刀正欲偷袭,全无防备,被一剑贯穿了咽喉,瘦长的身躯瞬间僵直,手中的钢刀停在了半空中……

罗宗虞抽回了双剑,赵、王二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伤口血流如注,瞬间染红了大片地板。而杀死他们的人却依旧白衣胜雪、一尘不染。

“精彩,果然精彩!”张巡拊掌道,“阴阳不测,万化无端,太岳阴阳刃果然颇有门道!本官算是第二次见识到了。”

“好狠的手段……”叶随秋心道。他感叹的并不是罗宗虞的剑法,而是张巡的用心和计略。显而易见,赵、王二人从一开始就是可怜的牺牲品。张巡从未想过要任用他们,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睢阳人。张巡从未真正相信过任何一个睢阳人,这座城的住民全都是他的工具,如有必要,随时都可弃如敝履——就像刚才的赵、王二人。在罗宗虞行迹败露之后,他们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反倒是成了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既然罗宗虞可以投敌,那他们同样也可以。所谓睢阳义勇军,本就是一群骑墙投机之徒,毫无信义和原则可言。故而,站在张巡的立场上,此二人必除而后快。然而,张巡却并没有让自己的人下杀手,而是假借罗宗虞之手为之。他方才的那番煽动真可谓一箭双雕:既分散了赵、王二人的注意力,又暗示了罗宗虞,表示自己暂时不会放箭,诱使罗宗虞出手杀人,从而使自己免受背信寡恩的指责,得以继续站在道义的制高点,真是极尽阴险毒辣之能事……如此看来,非独是赵、王二人,就连罗宗虞也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今天宴席上的每个人恐怕都是……想到这里,叶随秋头皮一阵发麻,他知道,自己一定也在张巡的棋局之中,只是事到如今,他仍无法判断,对方将如何对付自己……

“叶参军不必多虑,你可以回避了——”张巡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本官素知你与罗宗虞的交情,本官也相信你的清白。今日召你前来,只为做个见证,好让睢阳府上下都知道,本官并非构陷忠良,滥杀无辜,今日动用极刑,实属迫不得已。罗犯罪恶滔天,神人共愤!倘若连此等贼子都可姑息的话,那么,诚如叶参军所言——这睢阳城还真是不用守了!”

“叶兄——”沉默已久的罗宗虞突然开了口,“他在离间我们。念在往日情分上,请再相信兄弟一次——我们一起杀出去!”

一闻此言,同样沉寂了许久的南霁云愀然色变,忍不住伸手拔刀,但却被张巡瞬间制止。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后者继续观赏着台下的好戏。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杀出去!过了今天,兄弟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罗宗虞继续道,他注视着叶随秋的眼睛,眼神恳切到了极点。

这眼神叶随秋已经见过不止一次。就在七天前的里仁坊,对方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向自己保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睢阳。在三个月前黄昏,对方也摆出了同样的眼神,作出了同样的承诺……是啊,这眼神太真诚了,太恳切了,以至于每次都能打消自己的疑心,融化自己的戒备,简直是纯真如赤子,澄澈如秋波,只可惜,这眼神的主人是一条披着羊皮的豺狼,在清静似水的外表下藏污纳垢,孕育着最卑劣的欲念和最恶毒的祸心……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还是老一套,保卫睢阳城?”叶随秋的语气冷若冰霜。

“没错。”罗宗虞的答复不假思索。

“你疯了……”叶随秋苦笑着摇了摇头,神情三分怜悯,七分鄙视。

“不,我没疯!我从未改变初衷!”罗宗虞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如今要救睢阳,唯有开城投降一途!”

“是么……城都没了,你还能保卫些什么?”叶随秋道。

“不,你错了!照这样下去,睢阳百姓早晚,不,马上就会死绝!不是饿死,便是被燕军屠城!民为重,社稷为轻——人都没了,要城还有何用?!我罗宗虞保卫的不是一座死城,而是睢阳的三万生民!如今燕军新遭挫败,正是我们妥协的最佳时机,一旦等他们恢复了羽翼,我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罗宗虞道。

叶随秋一时无语。他承认,对方对形势的判断基本不错,其人的价值观也暂且无可指摘。

“……叶兄,面对现实吧!这场仗我们赢不了。”罗宗虞继续劝说道,随即,他将矛头指向了今日宴会的主人,“你以为他是真心来帮我们的?!错,大错特错!我早就看透了这个人,他宁可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他!他岂是河南的父母官?他就是个独夫民贼!他从不顾惜百姓的死活,哪怕是一点点!他只想踩着全睢阳、全河南百姓的尸骨往上爬!用我们的鲜血染红他的进身之路!对燕军的统帅,我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说服他不杀睢阳城的百姓,而对于这个叫张巡的人,说实话,我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叶兄,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如今坐在上面的,那个道貌岸然的东西,他根本就不是人!”

“放肆!!”南霁云勃然大怒,终于拔出了弯刀。这次张巡并未阻止部下,尽管如此,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宠辱不惊的风范。

同样面不改色的还有叶随秋。他并不在意南霁云的暴怒,依旧将眼光放在罗宗虞身上,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漠,先前的忧虑、犹疑,连同对于死亡的畏惧都已渐渐消散……片刻,他开口道:

“说完了吗?”

“叶兄,时间紧迫,还请……”

“既然说完了,就让我讲两句……我只有两个问题,想听你回答。第一——让一城人全都沦为胡人的奴隶,过上畜生一般的日子,这就是你所说的拯救?或者说,你自以为能代表睢阳的民意?”

“是的,我当然能代表!你以为睢阳城的百姓都愿意像你一样,死拼到底么?你错了!他们大多都只想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他们才不在乎被谁统治!汉人又怎样?胡人又如何?时间一长,自然都会习惯……哼,说到华夷之辨,李唐皇族又岂是正统汉人?此辈分明是北狄之后裔。可笑这帮蛮子,竟还盗用我们汉人的姓氏,自称为李老君的后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如今天下又有几人会质疑他们的血统?我的叶兄,醒醒吧——中原已经被胡人统治了三百多年了,我们早就习惯了。睢阳城从前既能接受李唐,如今又为何不能接受燕人?”

“说得好,真动听……只可惜,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你所谓的‘习惯’、在你口中轻描淡写的‘习惯’,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它历来只能建立在几代乃至十几代、千百万人的屈辱和血泪之上!这种自愿为奴、猪狗不如的‘习惯’,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争取的吗?!”

“哼,我轻描淡写?真正轻描淡写的人恐怕是你吧!我已经说过,气节、人格,这些东西都是有代价的,现在睢阳的老百姓不想付这个代价,这又有什么错?!我只是顺应最大多数的民意,我又有什么错?!你爱怎么耍是你自己的事,别拖上我们!也罢,我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是这副德行,总喜欢把自己的那套东西强加给别人,先是我,再是芍妹,现在又是全睢阳的百姓。搞搞清楚——自以为是、强奸民意的人是你,不是我!罢了,多说无益,你永远都改不过来了……”

“很好……那么,第二个问题——要是我没猜错,你利用了我一次。当然,这些年你利用我了很多次……我说的那次,是在七天前的上午,就在睢阳的南城门!是也不是?”

一闻此言,罗宗虞铁青的脸色瞬间泛起了苍白。

“我记起来了,总算是记起来了……那个男孩子,不,那个小畜牲,他根本就不是卖饼老头的孙子!我办案时见过他一面,他是里仁坊的小扒手!我真是昏了头,当天竟没有认他出来……他应该是你的心腹吧?也难怪他这般年纪,手段和演技竟是如此了得。他身上想必是藏了你私通燕军的信件吧?对了,还有那只信鸽,应该也在他的身上。可恨那天竟没有仔细搜上一搜……”

随着叶随秋的话语,罗宗虞的脸色越发难看,一阵青一阵白,逐渐汇成了死灰之色。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了,睢阳的戒备如此森严,居然还有人能带信鸽出城……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啊!你早就摸准了我的巡逻路线,选好了演员,编好了谎言,定下了这条苦肉计,只等我上钩,真是可恶!更可恨的是,为了煽起我的同情心,你竟还利用了阿芍!你知道,我从前对她百依百顺……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你根本配不上她!”

“不!你又错了!”在绝望的打击下,罗宗虞的神情变得诡谲而狰狞,状如厉鬼,一时间风度大减,“没错,我就是算计你,那又怎么样?!猜得还挺准,不愧是事后诸葛亮,不过有一点你没猜中——我没有利用芍妹,事先我就告诉了她全盘计划,哼哼,她是自愿的!”

“你说什么?!”叶随秋大骇。

“没听清么?她是自——愿——的!哈哈……”罗宗虞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甚至还流出了眼泪……

“怎么会……”叶随秋喃喃道。

“哈哈……真是好笑……叶随秋,你也不想想,像你这样的家伙,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又如何会有女人对你死心塌地?实话告诉你——芍妹根本不喜欢你!她只是迫于你家的势力,一直都在应承你,敷衍你,忍受你恶心到家的骚扰!她从没有爱过你,她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

“你这个混蛋,当年可真牛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都要恭维你,人人都要巴结你,就连教我们剑法的老师,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要对你青眼相看……凭什么?还不是全凭你老子的那几个臭钱?!扪心自问,相貌、才学、剑法,我那样不如你?竟要给你做跟班小弟,而且一做就是整整八年?!为了在你吃剩的残渣中讨生活,我什么都让你,还要让得像模像样,让得你舒舒服服,木知木觉……为了讨你欢心,就连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我也不得不拱手相让,不,岂止是拱手相让?简直是双手奉上!你个混蛋,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多羡慕你?!我晚上一直睡不着觉,心想,我怎么就不是你呢?我怎么就没有生在富贵之家呢?我的希望、我的痛苦,我的煎熬,你连万分之一都体会不到!还好,天可怜见,你这混蛋总算是遭了报应,芍妹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是多么的爱我……原来,自从我救她出强盗窝的那天起,她就已经爱上了我。为了我,她竟一直守身如玉。你这混蛋虽然骚扰了她一年,却并没有真正得到她。真没想到啊,你这混蛋还挺会装君子,居然没有用强……最后,她的第一次还是归我所有了,就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如今,她又怀上了我罗宗虞的孩子。哼哼,真是时来运转,老天爷到底还算公道……”

“开什么玩笑……”叶随秋再一次被惊到了。这次倒不是受了对方的打击,而是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事情:与罗宗虞结婚的时候,阿芍怎么可能还是处子?她的初夜分明早就献给了自己,就在自己故宅的卧室中……对于那天床单上的点点殷红,叶随秋至今记忆犹新……

“罢了,该说的都说了,该认的也都认了。”罗宗虞的话语将他拉回了现实,“多说无益,我只问你一句话——跟不跟我杀出去?爽快点!‘是’,还是‘不’?”

“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叶随秋的回答很干脆。

“哼!你以为我死了,他们就会放过你么?你太天真了!”罗宗虞怒道。

叶随秋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不再理会罗宗虞,转身对张巡道:“大人,叶某渎职枉法,自知罪无可恕。甘愿自缚双手,任凭裁处。”

言罢,他解下腰间长剑,放到了案上。

“叶参军言重了。你只是一时不慎,遭奸人蒙蔽,又何罪之有?”张巡抚须道,“就算是有些过错,今日你出首指证奸贼,助本官揭穿其阴谋,亦已是功过相抵。你且退下,看南将军擒杀此贼。霁云——”

“得令!”

南霁云向罗宗虞缓缓逼近,手中的弯刀宛如下弦之月,映射出夺魄的寒光……

叶随秋心头一凛。他早就知道,南霁云不仅骑射之术绝伦,其刀法也甚是了得,纵然不用弓箭,纵然是在步战的较量中,他也是一个棘手的狠角色。叶随秋自忖,若是对上此人的弯刀,自己的胜算并不大,大约是对半开。那么,罗宗虞呢?他又有多大的胜算?

“张大人,这算什么?阵前单挑么?”罗宗虞突然开口道,“外面不还有几十个步弓手么?怎么,都是来看热闹的?”

“我军向来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对付一介蟊贼也要动用兵众,传出去岂不堕了我军的威名?”张巡嘲笑道,“南将军一人足矣!年轻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是吗?哼哼,就算胜了他,我恐怕还是不能活着离开吧!既然如此……临死之前,满足我一个愿望如何?”

“说来听听——”

“你不就是想看单打独斗吗?好,我打给你看!不过,对手得由我来挑!我不要这个人,我要的是——他!!”

毫无征兆地,罗宗虞将剑锋指向了叶随秋。

“哦?这倒真是奇事……霁云,你且住手——”张巡愈发兴致盎然了。

“你一定觉得奇怪吧?”罗宗虞对叶随秋道,“学剑的时候,我们比试过十多次,每次都堪堪打成平手,你可知是为什么?”

“因为你留了手。”叶随秋淡淡道。对于对方突如其来的挑战,他并没有太大的惊异。很久以前,他就已隐约预见了这一幕。

“是啊,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今天我就要向老师,向芍妹,向天下人证明——全睢阳剑法第一的不是你叶大公子,而是我罗宗虞!”不意间,罗宗虞眼中沁出了血丝,战意已然遍布周身。

“可怜……”面对对方露骨的挑衅,叶随秋只是摇了摇头,“事到如今,竟还在为虚名而战……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剑道并非为比武斗狠所设。阴阳刃是暗杀之剑,每招每式都只有一个目的——置对手于死地。生死未分,则胜负未定。老师没说错,你的技巧很高,近乎完美,这点我及不上你,但是,你的性情、气质却与这门剑道格格不入,所以无论如何苦练,都不可能达到最高境界。今日之战,我并非没有胜算。另外……你真的以为,我就没有后手了吗?”

“哦?那不妨拿出来看看!”罗宗虞杀气四溢,蓄势待发。

“如你所愿——”叶随秋一脚挑起案上的长剑,半空中拔剑在手,将剑鞘委弃在地,“来吧——”

“呵呵,叶兄小心了!”

叶随秋看到了一张笑脸,一张英俊而扭曲的笑脸,风度翩翩之中包裹着彻骨的恨意和巨大的憎恶……转瞬之间,笑脸模糊了,消失了,只留下了些微的残影——笑脸的主人已经攻到了自己的面前!

叶随秋横剑当胸,格开了刺来的长剑,来剑飘忽灵动,无甚力道,竟是虚招!正当他抽出短剑,意欲还击之际,对方的短剑亦已袭至离他腹部三寸之处,迫使他变反击为防守。在阻住二连击的同时,叶随秋被逼退了三步。立足未稳,对方的下一招攻势已接踵而来,然后,是第三招、第四招、第五招……在暴风雨般的攻势下,叶随秋一连退了十几步。对方的招式连贯绵密,一气呵成,几乎看不见破绽,纵然有些微的漏洞,也早已被惊人的速度所掩盖,根本就不给他还击的余地。

叶随秋感到了一丝沮丧。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剑法确实胜自己一筹,无论是速度、精度,还是招式组合都为自己所不及。在这种硬弓硬马、一板一眼的较量中,自己几乎没有胜算……

郡衙的宴会厅并不很大,十二招过后,叶随秋已被逼到了墙角,尽管依然毫发无伤,但疲于奔命之下,捉襟见肘之势已显露无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叶随秋记得,就在七天前的上午,自己也曾面临过这等困境,当时,自己被雷万春逼到了城墙边上,情急之中借力打力,一举逆转了局势……然而,今天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同门,对方对他知根知底,又如何会给自己翻盘的机会?

略一思忖,叶随秋的长剑已被震开,右半身空门已开。罗宗虞乘隙而进,挥动左手长剑直刺叶随秋右胸。叶随秋只能用左手短剑护住右胸,他已料到了对方接下来的招数:左手长剑变刺为挑,攻击自己的右肩,然而这也只是虚招,目的在于压制自己的左手短剑,使自己的左侧露出更大的破绽,此时再用右手短剑攻击自己的左肩,使自己受伤弃剑,或是直击自己的左腹,造成致命伤……

果然,在两剑相抵的同时,罗宗虞的右手短剑从正手变到了反手,如鹰隼的利喙,向叶随秋的左肩飞刺而下!然而,短剑突然停在了半空中,他的主人惊骇地发现——叶随秋的长剑,不错,就是那柄早已被格开的长剑,正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朝他的头颅斩来!这是一记十分别扭的斩击,速度根本不快,但却足够致命。

电光石火之间,罗宗虞本能地闪退了四步,避开了叶随秋同归于尽的一击,作为代价——他瞬间丧失了之前建立的全部优势。

叶随秋的心头浮起了一丝苦笑:果然还是被自己猜中了……尽管罗宗虞一直在隐藏实力,但对于此人的剑法,自己还是太了解了。此人用剑的终极目的并不在于杀人,而在于获胜,在于向观众炫耀,在于证明自己。而要享受胜利的荣耀,就必须先保存自己,因此,尽管习剑多年,此人却从未有过舍身一击的觉悟。其人剑法看似轻灵飘逸,如舞蹈般优美,其内核却是稳字当头,以避免受伤为第一要务。在打斗中,人们很容易将自己的想法和风格投射到对手身上,从而忽略了对手的心理和个性。在以命相搏的激战中,这种情况尤为常见。当战局进入白热化阶段之后,当局者根本无暇他顾,只会按照自己最习惯的方式料敌、出招,有时就会因此犯错,付出不菲的代价,就像罗宗虞刚才那样……

叶随秋自然不会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就在对方退却的同时,他已经借势发起了反攻。比起罗宗虞方才的进击,如今他的攻势更为猛烈,招招双剑齐出,直取对方要害,几乎不作任何防守。在这种亡命的打法面前,罗宗虞略显慌乱,招架之间连连退却,很快就逼回了厅堂的中央。然而,他的技法毕竟要强于对手,十招之后,他渐渐稳住了阵脚。

反观叶随秋,在短暂的优势过后,他似乎遇上了新的难题。过于猛烈的进攻势必会暴露出诸多的破绽,而他之所以仍未受伤,原因无非有二:其一,对方猝不及防,没想到反击,其二,自己将力量和速度发挥到了极致,一时完全压制了对手。然而,随着时间和体力的流逝,这两大有利条件必将一去不复返……

又过了十招。

罗宗虞越战越镇静,越战越从容,渐渐恢复了早先的优雅姿态。叶随秋则刚好相反,久攻不下,他的发剑愈发滞涩,招式愈发勉强,大有骑虎难下之势。尽管攻守双方并未易位,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形势随时都会逆转,而且,这一次的逆转很可能将是彻底性的,失势者将不再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再一次,使出全身的力气,叶随秋挥剑一通猛击,迫使罗宗虞又后退了两步——在他身后不足半尺处,是宴会厅的顶梁柱。

终于到了!最后的机会!未作任何调整,叶随秋的长剑再度刺出,目标是对方的眉心——

只可惜,这一剑已是强弩之末,其速度和力度完全不足杀死对方,反而是被对方抓住了反击的良机。利用引以为傲的左手剑,罗宗虞轻巧地格开了叶随秋的右手剑,与此同时,剑刃贴着来剑的剑脊一路往下,顺势斩向对方的右臂。此招甚是精妙,瞬间转守为攻,力量虽然不大,但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发招者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罗宗虞的笑容瞬间僵止了。他的招数并未如愿使出,确切地说,只使出了七分——当剑刃即将越过叶随秋的持剑右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叶随秋以剑脊为轴,将剑身旋转了小半周,用宽大的剑格挡住了罗宗虞的剑刃。借着之前的刺击之势,他本人的长剑从罗宗虞的耳边穿过,径直钉入了粗大的立柱之中,一时间竟封住了罗宗虞的长剑!

未待对方作出应变,叶随秋的短剑已经刺向对方的咽喉。凭借过人的反应能力,罗宗虞及时用自己的短剑格住了来剑,然而,他却无法挡住接下来的第三击——转瞬之间,另一柄短刃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膛,径直刺破了左肺叶,割断了一根动脉,随即,毫无眷恋地,离开了他的胸腔。

一击得手之后,叶随秋退到了一丈开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凝视着将死的对手,神情颇为复杂。他的左右手各有一柄短剑,左手剑兵不血刃,新多出的右手剑则已为血污所浸染——这是一柄奇怪的短剑,锋刃长短与另一柄短剑相近,但却没有剑格护手,剑柄也比一般的短剑要长一些。而他先前的那柄长剑如今还钉在立柱上,只是,已经不见了剑柄。

罗宗虞无力地靠在立柱上,左手拄剑,用右手捂住了胸前的伤口。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什么……招数……子母剑?!”短暂的惊愕之后,罗宗虞面露忿色,“为什么?老师根本……没教我……不,这不公平!咳咳……”

“老师也没教我,是我自己做的改造。”叶随秋道。

被罗宗虞称为“子母剑”的改造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已经完成,那时三月战役尚未开始。在凌宵楼的刺杀中,叶随秋的长剑被精通气功的对手舍命封死,这一变故大大刺激了叶随秋。为了应对以后可能出现的类似情况,他苦思数日,得出了一系列方案。随后,他租用一家铁匠作坊,亲手完成了子母剑的改造:将短刃藏在空心的长刃之中,只须发动剑柄的机关,即可将短刃抽出,形成更加凌厉凶险的双短刃之势。早在与雷万春恶斗时,叶随秋就曾想动用这一设计,但最终还是没有用上。不料最终以身试剑的,竟是与自己交情颇深的故人。

“咳咳……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用……这种旁门……左道……呵呵……真是讽刺……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罗宗虞再也站不住了,他背靠立柱,一点点瘫倒在地上,胸口血流不止,渐渐染红了他的白衫。

叶随秋没有言语。他从一开始就已说过,今日之战不为分高下,只为决生死。在他眼中,罗宗虞的存在不啻于睢阳城的奇耻大辱,而自己只是洗刷了这份耻辱。然而,这又能有多大的意义?现如今,斯城斯民廉耻之心甚寡、自取其辱甚多,或许正如罗宗虞所言,他们早已在屈辱中生活了数百年,或许早就习惯了。这种累积发酵了十几代的深重耻辱又岂是他一人所能洗刷得了的?更何况,自己用来雪耻的手段实在不怎么光彩。可笑自己一介刺客,两度靠阴险偷袭取人性命,竟还在奢谈什么尊严、雪耻,真是痴人说梦……想到这里,叶随秋心头一阵空虚,倍感茫然……

“咳咳……好吧……你赢了……最后……能否答应我……一件事?”罗宗虞英俊的脸庞已经失去了血色,“……请替我……照顾芍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是向自己托孤么?从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请求中,叶随秋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恶意……

“然后让孩子为你报仇么?”叶随秋的语气波澜不惊。

“不答应吗……果然……咳咳……也罢……”罗宗虞露出了惨白的苦笑,“……芍妹送你好了……无所谓了……一切都是……空幻……都是泡影……咳咳……很快就要去……那个最……最干净的……世界了……”

叶随秋悲哀地望着自己的故友,心中一阵动摇。彼岸世界毕竟虚无缥缈,真正能够延续人们生命的,只有他们的骨血、他们的后裔。尽管故友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但是,看在曾经同生共死的份上,自己是否应该接受他的请求?更何况,那不仅仅罗宗虞的孩子,也是自己所爱之人的骨肉。如果自己拒绝了这个孩子,又将如何面对阿芍?

正犹豫间,叶随秋的耳边再度传来了垂死之人的话语:

“啊!你来了……真的是你……来接我了吗……太好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突然间,奄奄一息的罗宗虞露出了疯子般的神情,他不再理会叶随秋,而是紧盯着宴会厅的大门,目光灼灼,充满了欣喜和期待。

顺着对方的目光,叶随秋回头望去,却没有任何发现——厅堂的大门依旧紧闭,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啊……我看到了……好美……原来……这就是……西方极乐……昆仑……”罗宗虞继续忘我地呓语着,仿佛正置身于某种狂乱的幻境。

叶随秋的心中生起了些许疑惑:罗宗虞所谓的“你”到底是何人?莫不是阿芍的幻象?却又不太像。照理说,会来“接”他的人一定是来自他眼中的极乐世界,而阿芍分明仍在人间……

“啊……真美……实在……太美……了……我来……来……”

没等说出最后一个“了”字,罗宗虞眼中的生命之火便戛然熄灭了——他终于咽了气。尽管是死不瞑目,但从此人留下的眼神中,却看不出太多的遗憾和怨恨,反倒尽是狂喜和满足……

“他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望着故友诡异的遗容,叶随秋不禁暗自问道。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枭鸣,瞬间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只是叶随秋一人,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半晌,张巡先开了口:“光天化日之下,竟会有鬼车鸟出没,真是咄咄怪事!莫不是那罗宗虞罪大恶极,召来了天谴?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呵呵……”

叶随秋抬眼望去,只见张巡如今的神色也颇为异样,除了一如既往的自得之外,还混杂着几分疑虑,甚至还透出了些微的若有所悟状……

干笑了几声后,张巡将视线转向了叶随秋,接着说道:“叶参军公私分明、胸怀大义,今日为睢阳除去了心腹大患,张某甚是感佩!从今天起,你便是睢阳府的录事参军,六曹皆由你统辖!如今天下缺的就是像叶参军这样的忠烈之士,如蒙不弃,请与张某共饮此杯,霁云,你也一起来——”

说着,张巡站起身来,连同身旁的南霁云,一并向叶随秋举起了酒杯。与此同时,老哑仆手脚麻利地斟好了一杯新酒,奉至叶随秋面前。杯中之物依旧是那乾和红酒,酒色与叶随秋剑上的血色无异。

“干了这杯,我等从此便以兄弟相称!”张巡继续道。

对方的要求极其露骨,恳切而又强横,似乎不给人拒绝的余地。然而,叶随秋却并未应承。他没有接杯,也没有说话,作为回应,他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右手的短剑,将触目惊心的血迹印在了身上。随后,他走到罗宗虞倒下的立柱前,将短剑插回长剑,从柱中拔出长剑,最后——还剑入鞘。

“若无公务,叶某告辞。”叶随秋抱拳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放肆!不识抬举的东西!!”南霁云再也看不下去了,再次拔出了他的弯刀,“弓箭手——”

话音刚落,宴会厅两旁窗户大开,两排精兵早已严阵以待,张弓搭弦,钢制的箭镞闪耀着夺命的寒光。

叶随秋并未理会对方的威胁,转身向大门走去,将后背留给了几十张劲弓。

然而,从身后传来的,只有宴会主人的话语:

“够了,霁云,人各有志……放他走——”

叶随秋推开了大门,终于,他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盛夏的阳光照得他眼前一片朦胧,万物皆染上了一层光辉,充实、美好、洁净,比起方才的修罗场,这里确实有如天国……然而,只过了半晌,他的眼睛便适应了屋外的强光,于是,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露出了各自的本来面目:破败的屋墙、肮脏的道路、颓废的街市、醉生梦死的官僚、横行跋扈的士兵、狗苟蝇营的饥民……不错,这正是他新熟悉的睢阳——一座在垂死中呻吟的残城。

在郡衙门口的广场上,矗立着一根三丈高的旗杆,杆上挂着一面军旗,旗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唐”字。旗帜并未迎风招展,因为如今并没有风,因此它只能萎靡地半垂在旗杆上,而那个大大的“唐”字也早已皱成了一团,变得难以辩识……顺着旗杆一路往下,叶随秋看到,在黄土地上,旗杆的影子已然投向了东北方……

 

是的,辉煌的正午已经过去,大唐的太阳开始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