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屠城记 09 佳人难再得

 

“没有这个人!”

说这话的是乐营的老鸨,五十出头,国字脸、颧骨突起、四肢粗壮,嗓音低沉,纵然是年轻三十岁,也不见得能吸引几个男人。

“她应该这两天刚到。麻烦大姑再仔细查一查——”叶随秋的语气尽可能地客气。在如今的睢阳城中,这位“大姑”的名头可大得很。她是张巡的姐姐,很早就死了丈夫,此后就一直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如今乃是睢阳乐营的总管。

“老身说没有就是没有!”见对方怀疑自己,老鸨颇为不悦,“小子,实话告诉你,这里的几百号姑娘老身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是先来还是后到。老身已经说了,没有这号人!要是不信,自个瞧瞧!”

说着,老鸨把一本花名册扔给了叶随秋。

叶随秋将名册翻到了最后两页。上面记录了最新送来的一批军妓,最后的记录是今天早晨,墨痕犹新。然而,无论如何,叶随秋都无法找到那位佳人的芳名——阿芍。

距罗宗虞之死已过去了三天,睢阳义勇军早已土奔瓦解。就在叶随秋对决罗宗虞的同时,正在军营中“接受特训”的上千名义勇军遭到了雷万春部队的突袭。这些人的手中尽是些木刀木枪,在官军的真刀真枪面前毫无抵抗力。他们瞬间就成了瓮中之鳖,除了极个别的顽抗者被击杀外,其余悉数投降。出乎叶随秋意料的是,张巡这次的处置异常地宽大:只将义勇军的大小干部五十余人抄家斩首,将尸体挂在了城墙上,以告诉城外的敌军:“汝辈可以死心了!”而对于剩下的九百多名普通成员,张巡并未做任何追究,竟将他们统统赦免!一时间,其中不少人对张巡感激涕零,纷纷要求加入官军,向朝廷效忠,但却并未马上得到张巡的接纳,后者态度暧昧,表示正在斟酌……被抄家处死的五十余名“逆魁首恶”,按照惯例,他们的妻女大多被充入了乐营。令叶随秋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其中竟真的没有罗宗虞的遗孀。

“那么……她有没有来过这里?”叶随秋还是不死心,他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她应该是有……三个月的身孕……”

“哼哼,那就更不可能了!”老鸨冷笑道,“不瞒你说,刚来的这批姑娘老身都验过身子,没一个是大肚子。以老身的眼光,绝不会看岔一个!”

看来,阿芍确实没来过这里……不在罗家,也不在乐营,更不在收押的名单上,她到底去了哪里?总不见得……落到了某个军官手中?!想到这里,叶随秋不禁妒火中烧,恨不得一剑穿了那个莫须有的淫贼……

带着疑虑和怨怒,叶随秋悻悻然地离开了乐营,骑马一路小跑,回到了叶家祖宅。

与今早离开时不同,如今的宅邸门口多了两名军士,看装束,应该是张巡的亲兵。两人正在说笑,神情十分猥琐,眼见叶随秋回来了,赶忙迎了上来。

“叶参军,您总算是回来了!我们哥俩等了您一下午了!”一个士兵道。

“两位有何贵干?”叶随秋下马道。

“奉张大人的命令,给您送来了一个人。请您那个……查收一下?”另一个士兵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向同伴挤眉弄眼。

一个人?难道是……

叶随秋不再理会二人,他心急火燎地踏进了宅子。

在厅堂中,一个张巡派来的老女佣正在恭候,当然,她并不是张巡送来的那个人。在老女佣的引领下,叶随秋穿过宽大的厅堂、迂曲的回廊以及荒芜的花园,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不错,在这间收拾停当的卧室中,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阿芍。

三年了,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间屋子。如今的她正倚坐在桌案旁,愁眉紧蹙,泪眼婆娑。尽管身披未亡人的孝服,但她依然很美,依然惹人怜爱,毕竟,如今的她还不满二十岁,甚至可以说是稚气未脱。

“阿芍……”叶随秋不知是在呼唤,还是在感叹。

“啊,哥……”听到对方的呼唤,阿芍近乎反射地应和道,但在理智的作用下,她终于还是改了口,“叶……大哥。”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觉间,老女佣已经失去了踪影,诺大的屋子只剩下了一男一女。

“你……还好吗?”叶随秋终于开了口,瞬间过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

对方夺眶而出的泪水立即印证了他的判断。是啊,经历了这一番横祸,她怎么可能还“好”呢?

一时间,叶随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们说……宗虞是被你……”阿芍泪汪汪地注视着他,一边抽泣,一边发问道。

“……是的。”叶随秋痛苦地答道。

一闻此言,对方旋即泪如泉涌,伏案痛哭起来,声如裂帛,绕梁不已……叶随秋也不禁悲从中来。随着不断抽动的香肩,阿芍宽大的孝服逐渐披散开来,终于,露出了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就在这一瞬间,叶随秋生起了一阵莫名的反感,先前受到抑制的理智也渐渐复苏了……

待对方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开始发问:“是张巡送你来的?”

阿芍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呢?今后打算怎么办?”叶随秋继续问道。

“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何去何从又岂是自己做得了主的?”带着一脸泪痕,阿芍露出了哀怨的神色,“你们的那些大道理,我一点都不懂,也不想懂。小女子不才,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嫁个好丈夫,在家里带带孩子,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现在宗虞死了,那位大人又把我送给了你,到头来,我只不过是你们手里的玩物。就算杀夫仇人近在眼前,我又能怎么样呢?罢了,叶大人,没什么好说了,任凭处置便是了。”

什么叫做“任凭处置便是了”,这算是在勾引自己么?叶随秋皱起了眉头。照理说,对方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做派在平时对他相当有效,因为他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但是,同样的把戏使第二次就多少有些不管用了——叶随秋分明记得,就在那天的南城门前,那个少年奸细也曾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诱得自己放他出城,使自己差点铸下大错。没错,那天阿芍也在现场,而且,她还扮演了微妙而重要的角色……

“哦?照此说来,罗宗虞倒是给了你理想中的生活?他能做到的事,何以见得我就做不到呢?”叶随秋的口气一下子尖刻了起来,甚至还带上了几分调侃。

“不,你和他不一样……宗虞……他对我真的很好,什么都顺着我,总是哄我高兴,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很放松,一点也不用紧张……而你,叶大哥……当然,你对我也很好,非常地好,但是,你知道吗——我怕你,真的,我一直都很怕你……你就像是一个老师,高高在上,一直在教导我、督促我。你教了我很多东西,我真的很感激。但是,和你在一起,我整天都提心吊胆,总想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不断地反省,不断地约束自己,不断地……我真的好累……”阿芍故作深沉地叹道。

“你的意思是说,只有在你前夫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纯粹的你、不需要伪装的你?”叶随秋刻毒地讥讽道,“做真我时间长了,大概也会有点无聊吧?难得作作假,感觉应该也不错吧?”

“叶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阿芍的俏脸开始露出诧异之色。

“……为了让你偶尔享受一下演戏的乐趣,罗宗虞就把你派到了我的面前,就在十天前的早上——南城门口。怎么样,很享受吧?”叶随秋继续道。

“那天的事……我根本就不知情,我……我只是担心你……”阿芍支支吾吾道。

“哦?是么?照这么看来,我还真应该让雷万春砍上两刀,好叫你多流几滴眼泪,多担心担心……还有——我好像没说,那天的事情还有什么隐情吧?这知不知情的,又该从何说起?!”叶随秋的愤怒顿时升级了。

“不……我……我真的不想……”阿芍终于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了起来。

未等她编出新的说辞,叶随秋已经逼到了她面前,冷不防抓住了她的肩头!

“啊!叶大哥,你想干什么?不,不要……”阿芍如遭电击,一阵颤抖,瞬间摆出了弱不禁风、小鸟依人的态势。

“干什么?哼哼,当然是干你最希望我干的事!”叶随秋再次嗅到了淡淡的牡丹香气,但他并不为所动,继续冷笑道,“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等会儿干事的时候,你会不会还是处子——就像我和罗宗虞第一次干你的时候那样?怀孕的处女,哼哼,那倒真是祥瑞了!”

“你……你混蛋!”阿芍脸上红白相间,她想给叶随秋一记耳光,而无奈双肩被对方卡住,全然施展不开。

“呵呵,是啊,我就是个混蛋!要不是那么混,我早该发现了——那天和罗宗虞去强盗窝救你的时候,有几个强盗神态很平静、很安详,就像是刚刚出定一样……不过也很难说,兴许是在更早的时候,你就已经……鬼晓得是跟哪个野小子……不错啊,阿芍,居然一连骗过了我们两个,你可真不简单!”叶随秋毫无怜悯地揭开了对方的伤疤。

“不!我也不想这样的……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呜……都是我爹娘的主意,为了多要彩礼钱,他们一直逼我……他们……呜呜……”阿芍这回貌似是真哭了,哭得涕泗滂沱,一塌糊涂,精巧的五官扭作了一团,显出了与生俱来的寒酸和局促,先前的西子捧心之美早已荡然无存。

看着曾经的心上人如今的丑态,叶随秋感慨万千: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与自己熟悉的那个阿芍简直判若两人。那个真诚大方的阿芍早已一去不复返,不,应该说——根本就未曾存在过。还有所谓的温柔,如今看来也无外乎软弱和狡狯的混合体。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妄想,而眼前的这位庸脂俗粉只是有意无意地迎合了自己的妄想。自己过去之所以教她种种,无非是为了帮她成为一个有主见的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一个能为她自己的选择担负责任的人……如今看来,这不啻于一个天大的奢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四年了,自己居然在谵妄中沉沦了整整四年!这是何等的荒唐,何等的滑稽?还好,事情还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今觉悟为时未晚。她不是还有父母吗?她娘家不是仍在睢阳城中吗?好得很,这样她就不是无家可归了……想到这里,叶随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好啦,别闹了,哥哥这就送你回去——”

说罢,叶随秋不由分说地抱起了阿芍。

“不,不要!我不要回去!求求你……你不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有多可怕……特别是那位大人……呜……求求你,留下我,我什么都愿意……呜呜……”

对方似乎是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把自己送还给官军。

叶随秋并没有多费口舌。无视对方的哭闹和她身上的花粉味,他穿过颓败的庭院,径直走出了宅门,将怀中女子稳稳地安在了马背上。

从叶家祖宅到阿芍娘家不过六、七里路。叶随秋记得,当年与阿芍热恋时,这条赴会之路曾经是何等地漫长……尽管原因不同,今天这条道路依然很漫长。马背上下的两人形同陌路、不复言语,一路上只听得马蹄阵阵和妇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在街道的两旁,不时有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目光中混杂着鄙视、觊觎、憎恶,当然,更多则是畏惧……就在罗宗虞死后的第二天,张巡便昭告全城,对叶随秋大加表彰,还将一担担黄金、绸缎和酒肉大张旗鼓地送到了叶宅。短短三日间,差不多全城人都知道了叶参军“大义灭亲”的事迹。对叶随秋本就不佳的名声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叶随秋很清楚,自己如今的举动并不算明智:带着一身孝服的阿芍在城里抛头露面,这就等于是告诉全城人他杀人的“真实动机”,此举可能使他沦为睢阳人的公敌。或许这正是张巡最想看到的,一旦自己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那么,要拉拢自己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当然,这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在孤家寡人和鹰犬爪牙之间,叶随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一种身份。

就这样,带着一路的红眼和白眼,叶随秋在黄昏时分到达了目的地——位于城东的阿芍家。

在这座两层小屋前,叶随秋叩响了木门。

“爹、娘,有人来了,开不开门?”屋里先是传来了一个少年的清亮嗓音。

“阿二你乱……乱叫什么!妈的,早叫你不……不要出声……”紧接着传来了男人的低声喝叱。

随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屋内顿时炸开了锅:男人的责骂声、妇人的埋怨声,以及孩童复数的啼哭声汇作一团,乱成了一锅粥……

半晌过后,屋内稍稍平静了一些。一个畏畏缩缩的女声贴着木门传了过来:

“敢问……是哪一位?”

叶随秋一听便知,那是阿芍的母亲。于是,他直截了当地报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如他所料,屋里陷入了更大的混乱,除了先前的种种人声之外,还增添了不少慌乱的脚步声,屋中之人似乎大有狼奔豕突、破窗逃命之势……

又过了大半晌,屋中之人终于习惯了绝望,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在门后躲了许久的妇人用颤巍巍的双手为叶随秋开了门。

随着房门的打开,叶随秋看到,屋子里一共有七个人,两大五小。为他开门的妇人自然是阿芍的母亲,此妇面黄肌瘦、形容憔悴,虽然年不过三十五、六,却有如四十多岁。在她身后的桌案旁,低头哈腰地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不冠不袜,一脸醉容,他便是阿芍的父亲,本来是一家小杂货店的店主。在屋子的一角,蜷缩着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两男两女,剩下的一个看不出性别。最大的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就是刚才发声挨打的男孩,他脸上的掌印依然清晰可辨。最小的孩子看起来不满周岁,仍在襁褓中哭个不停,还看不出性别的便是这个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在叶随秋的眼中,这几个孩子若非呆头呆脑,便是獐头鼠目,总之,很不讨他喜欢就是了。

“叶公子……不不,叶大人——求求您,饶我们一命!”芍母终于开了口,“我男人和我都是本分的生意人,这您最清楚了。我女婿,不不不……罗宗虞……他犯的那些事儿跟我们一点干系都没有啊!我们要是早知道他的阴谋,还不早报告官家了?就算给我们一万个胆子,我们也不敢隐瞒啊!呸,这个杀千刀的龟孙子,平白无故连累了我们一大家子人,他早该断子绝孙了!”

“是么?可惜他人是死了,只怕是还没断子绝孙。”说着,叶随秋回头招了招手,“还愣着干嘛?进来啊——”

听到叶随秋的命令,阿芍不情不愿地走进了屋子,脸上尽是愧色。

“阿芍?!你这是……”芍母顿时惊呆了。

同时惊呆的还有她身后的芍父。

“啊!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先前挨打的男孩禁不住脱口道。

“因为你姐夫死了,你姐姐没地方去了,所以我就把她送回来了。”叶随秋对男孩道。

“阿芍,你没事,这真是……太好了……”芍母迅速挤出了几滴眼泪,但她并未上前与女儿抱作一团,而是露出了狐疑之色,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叶随秋。

“好了,人送到了,我也该走了。告辞——”

叶随秋转身刚要离去,他的衣袖便被人一把拽住了。

“叶大人——”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映入他眼帘的正是芍母那张谄媚的老脸。对于这张脸,叶随秋一点也不陌生,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看腻了。如今“久别重逢”,虽然无甚新鲜感,倒也平添了几分趣味。

“叶大人啊,我家阿芍年纪轻,不懂事,要是得罪了大人,还请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担待些。贱妾代她给您赔罪了!”

一阵哈腰陪笑之后,芍母将视线转向了自己长女,脸色瞬间大变,“死丫头,傻站在那里作甚?还不过来服侍叶大人?!”

面对这一番变故,阿芍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扭捏作态,逡巡不前。

“叶大人别见怪,这丫头打小就欠教养,都是贱妾不好,教女无方……来来来,您请这边坐——”

带着报复和游戏的心态,叶随秋顺水推舟地坐到了家主人的席位上,继续欣赏着眼前的活剧。

在服侍他坐下之后,芍母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阿芍面前,厉声责道:“你耳朵聋啦?没听到老娘叫你么?!还不快给叶大人烧茶!还有——你穿那破玩意儿作甚?也不嫌晦气,快给我脱下来——”

言毕,芍母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女儿的孝服,将隐藏的桃红色衣裙暴露在空气中,同时暴露的,还有她女儿百日的身孕。

叶随秋突然发现,放在一起看,这对母女还真是像,不仅形似,而且在人格气质方面更是如出一辙:虚伪、扭捏、做作、小家子气,看来这是几代人言传身教、长久熏陶的结果,在三五年内恐怕是改不过来的。如此看来,阿芍与其母的差异比自己想象得要小得多:比起后者来,前者只不过是多了几分年轻和美貌,说到底,只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青春。阿芍的母亲要是放在十几、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如她女儿这般的姣好容颜。同样地,要是再过上十几年,阿芍恐怕也……一想到阿芍有朝一日也会显出这等老鸨之态,叶随秋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冷战,但随即又感到了几分滑稽……是啊,新妇熬成岳母,娼女熬成鸨母,此皆为水到渠成之事,再自然也不过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想不到他堂堂叶大公子,竟也不免庸人自扰、少见多怪了一回。

“叶大人,您看我这个女儿,虽说不是甚么美人胚子,总还算有两分姿色,手脚勤快干净、女红也还拿得出手,人虽然笨得很,但好在老实听话……哎呀,您瞧我这张老嘴,乱嚼甚么舌头,这些事情您老是再清楚也不过了……那个……不知道这丫头如今还有没有福分……那个……服侍大人?”芍母跪到了叶随秋的座前,谨慎地发出了试探。

服侍自己?开什么玩笑!对方的辞令顿时让叶随秋哭笑不得:她女儿如今已是身怀六甲,再过一段时间,漫说是服侍别人,只怕是自己也要靠别人服侍了吧?话说,自己今天不是已经“服侍”过她一回了么?为了打发这位前相好回家,自己还屈尊当起了马夫。唉,这帮女人……不过仔细想想,在这男女之间,女人还真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性。无论她们是否服侍男人,男人总不免要服侍她们,或是为她们提供保护,或是出劳力供养她们,最不济,也要向她们贡献自己的精血。毕竟育儿的子宫长在她们身上。在种系存续的大业中,雌性承担了最主要的责任,甚至,就算是没有雄性,她们也照样可以繁衍后代吧?比如最近常在城中出没的鬼车鸟,据说就是一种有雌无雄的怪物……

“当家的,你也说两句话呀!”眼见叶随秋不置可否,面带笑意,芍母又鼓动起了自己的丈夫。

“啊,是啊……能服侍大人,那是顶……顶好的……”一直沉默的芍父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咱老早就说……说过,您和咱们阿芍,你俩可是天……天生的……一对……”

“你这死鬼胡说些甚么?!”芍母大惊失色道,“甚么天生一对?咱女儿这种贱命,怎么配得上叶大人?!人家可是大户人家的……”

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瞄了叶随秋一眼,似乎是生怕提及往事,刺激了对方。眼见对方并无愠色,她才开口道:

“叶大人啊,您可千万别误会,咱们万万不敢高攀您老人家。多年来您一直照顾咱们家,您的大恩大德咱们一辈子也报答不过来啊!如今还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么个女儿了。阿芍那丫头要是能给您缝缝衣服做做饭,在府上当个烧火丫鬟,那便是她三生有幸了!咱们当爹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阿芍!茶烧好了没有?快给叶大人满上——”

阿芍手脚麻利地斟好了一碗热茶,羞羞答答地奉到了叶随秋案前。

不用尝也知道,这是一碗粗茶,不知名的粗茶,色、香、味三者俱无,与路边茶铺的解渴之物并无二致。看来,这户人家确实已经拿不出更好的待客之物了。望着破败的屋室、简陋的家具,以及角落里又黑又瘦,猴子一般的五个孩子,叶随秋不由慨叹世道之窘迫、民生之多艰。然而,这般时局又如何怪得了别人?分明是全体大唐百姓自己一手造成的。若不是他们近乎疯狂、毫无节制的生育,府兵、均田之制又何以废弛,汉胡之间的矛盾又何以如此尖锐?只要人们稍稍自我约束,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根本就打不起来。这对母女、这一家子人,乃至整座睢阳城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怜悯,他们全都是自业自报,岂有怨天尤人的资格?是啊,怜悯无用、纠缠无益,不如早早归去——

叶随秋毅然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饼,扔到了桌上——那是前两天张巡的赏赐,今天就借花献佛,聊充茶钱吧!

“拿去黑市换几斤米罢。好了——从此我们再无瓜葛!”叶随秋决然道。

“叶大人,您这是……别这样啊!小户人家,招待不周,都怪贱妾……”一见此状,芍母再度慌了神,“啊,阿芍,还愣着作甚?快过来呀!”

正当这对母女花想要贴上来之际,叶随秋又从身上拿出了一件东西,与方才的黄物不同,这次是一件白物——一柄长剑,一柄白森森、明晃晃的长剑。

见到这件白物之后,阿芍全家人的脸都变成了白色。几个半大的孩子再度失声痛哭起来,哭得喊爹叫娘、声嘶力竭、难听极了……

 

在抖成筛糠的一屋人面前,叶随秋的剑稳稳划过地面,将地上的草席整齐地切成了两半,呈现出一道不可逾越的河界。随后——转身,出屋,跃上马背,疾驰而去,将孩子的哭声连同倦怠的恻隐一并抛弃在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