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屠城记 11 溃痈

 

妙清走了,除了一滴眼泪,什么也没留下,就像是从没来过一样。一天、两天、三天……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叶家祖宅。宅子的主人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在他失魂落魄的同时,睢阳城中的形势正持续不断且有条不紊地恶化着。

数日之间,饥民的数量稳中有增,突破了睢阳总人口的三成。街面上开始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饿殍。治安已经不复存在。为了争夺食物和削减人口,大规模的械斗每天都会爆发,死者相藉,数以百计。义勇军的残部异常活跃,几乎参与了所有的大型流血事件。罗宗虞死后,这伙乌合之众失去了共同的目标,他们迅速四分五裂,各立山头,成了不折不扣的城匪邑贼,在短时间内倒也形成了某种均势。面对这一系列事态,官府已然无力制止,如今士大夫们所能做的,唯有独善其身、勉强自保而已。为了应对乱局,张巡将全部校尉以上的军官招到了郡衙,在深夜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对于此次会议的详情,包括叶随秋在内的睢阳府百官都知之甚少,因为他们无一人在与会之列。就在会议次日,张巡即颁布军令,对各个重要的军政部门实行戒严,封锁街道、轮班把守,以应对可能出现的重大变故。好在城外的燕军依旧驻扎在两百里外,尚在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因为并不知晓城中的新变故,他们并未趁隙发起攻势,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这样的幸运能持续多久?

答案是:六天。

在妙清消失的第六天晚上,叶随秋被一连串枭鸣声惊醒了。透过半开的窗户,他看到睢阳的夜空被染成了一片血红色。

“这到底是……莫不是敌军夜袭?!”叶随秋大惊失色,连忙披甲挟剑,冲出门去。

不错,那确实是火的颜色,冲天的火光。在自家门前的街上,叶随秋望见,城中已多处着火,一片混乱,但乍听之下,却并没有明显的喊杀之声。反倒是那鬼车鸟的一声声啼鸣仍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今日的枭鸣极为怪异,与其说是凄厉,还不如说是嘹亮、亢奋,甚至可以用激越来形容,仿佛吹响了决战的号角,宣告着末日的来临……

顺着枭声的指引,叶随秋一路西行,来到了离家不远处的玄元皇帝庙。庙门前一幕令他彻底震惊了——

这里既没有夜袭的燕军,也没有作乱的暴民,有的只是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官军。不错,一点都不错,他们就是张巡手下的官兵,其中大多数人的面孔叶随秋都认得出来。就是这样一伙人,在玄元庙的门墙上堆满了柴草,随后,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柴草,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一点顾忌,殊不知庙院中正栖息着上百名无家可归的难民?!

“住手!!”叶随秋冲上前去,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什么人?!”这队人的为首者吃了一惊,转过脸来,“……是你……叶参军?”

此君不是别人,正是刘队正,也就是那天在南门口被叶随秋痛打的队正,也算是一位老熟人了。

“一帮混蛋!谁让你们放的火?给我灭掉!”叶随秋怒不可遏。

“哼哼,弟兄们可是奉命行事。姓叶的,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刘队正道。

“奉谁的命令?!”叶随秋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节度使张大人——他老人家亲口下的命令!”刘队正一脸得意道。

什么?张巡?!竟会是他……短暂的惊骇过后,叶随秋开始意识到: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如今城内的秩序已经基本崩溃,垂死挣扎的饥民随时都有可能攻击官军,抢夺粮食。如今官军只有三千,而睢阳城民至少有两万,后者就算是要拿下城防,开城投降,也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官军十有八九都是外乡人,与睢阳并无太多感情。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考虑,除了未雨绸缪,时刻提防之外,先发制人也未尝不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对策……于是,叶随秋得出了一个最可怕,同时也是最合理的猜想——

“你们这是要……屠城?!”

“哼哼,没错!”对方毫不掩饰地作出了回应,“不过你也不用怕。张大人说了,只杀乱民,不动官员。我劝你老老实实回到窝里,呆上一晚上。天一亮就完事了!”

“妈的!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大唐的军人?!”叶随秋咬牙切齿道,“你们和城外那些胡贼还有什么两样?!畜生!全是畜生!!”

“操!给脸不要脸是吧?!”刘队正终于被激怒了,“你还真当自己是号人物了?呸!要不是张大人看得起,你连个屁都算不上!再不给老子闪开,当心连你一起灭了!”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叶随秋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转眼之间,他已将满腔的怒火注进了双掌之中,“救火,还是死,你们选一个——”

“你你你,想干……干什么?!”在对方凛冽的杀气下,刘队正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别乱来啊,实……实话告诉你,附近全都是我们的人,你可不要自寻……”

“死——”话音落下的同时,叶随秋的长剑已经穿透了一名军士的胸膛,“——这就是你们选择。”

“上!全给老子上!”

就在刘队正慌忙发出号令的同时,第一具死者的尸体飞了出去,撞在了一名长枪兵身上,将他连人带枪压倒在地。旁边的另一名士兵正欲援护,却不意一柄短剑破空飞来,径直插入了他的咽喉。未及断气,叶随秋已然欺至他身前,一剑斩断了地上长枪兵的颈动脉,并顺手抽回了插在他咽喉上的短剑——转眼间,十三人的小队已有三人除名。

在发出绝望呼号的同时,刘队正拔刀扑了上去,与他一同上前,还有剩下的九名军士。

叶随秋形如鬼魅,肆意穿行于刀光剑影之间,俨然化身为阴阳界上的判官,手中的双剑宛如一对勾魂笔,在众人的血肉之躯上描绘出鲜红的华章……

玄元庙的火势渐渐变大了,已然超出了可控范围。庙中的难民们哭泣着、惨叫着、呼嚎着,其声响与撞门声、爬墙声、自相践踏之声汇作一处,呈现出一派人间地狱的气象……终于,有几个神智还算清醒的人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撞门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玄元庙的大门和绝大多数寺庙的大门一样——都是朝里开的。于是乎,在门外打斗声停息的同时,庙门终于被打开了,人群一下子冲了出来。在他们的面前,横躺着十三具唐军士兵的尸体,一个男人毫发无伤地站在尸堆之中,残血正从他的双刃上缓缓滴落……

“走吧……”叶随秋向人群挥了挥剑,语气有些麻木。他也不知道,如今的睢阳万民还有何路可走。

难民们刚刚跑出数丈远,一枝鹫羽箭便从黑暗中飞出,轻而易举地贯穿了领头者的头颅。接着,从同样的方向,飞来了一阵无情的箭雨。冲在最前面的十余名难民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

借着火光,叶随秋看到,一大队弓骑兵正从郡衙方向突奔而来,首当其冲的正是南霁云和他的白马。

敌我力量太过悬殊,正面对抗等于白白送死。叶随秋无奈地选择了退避。借着人群的掩护,他翻身躲进了一个着火的院落,透过门缝继续窥探街上的情形。

好在对方并未发现他,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街上的难民身上。南霁云和他的手下并未疯狂射击,而是逐渐放慢了速度,排出了一字推进的队形,如驱牛赶羊一般,将大片惊恐的人群逼向了南方。

不过多时,他们便基本清理了玄元庙一带的街区。上千户住民都被驱离了这一区域,即便还有个别漏网之鱼,也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先是派人四处放火,把居民都逼到街上,再用大队人马拉网驱赶……很明显,他们是在制造无人区。但是,为何不就地杀光呢?如此岂不省却了许多麻烦?”叶随秋暗忖道。张巡手下的官军和睢阳平民的比例大约在一比八左右。按照常理,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应该对敌人实施分割,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才对。如今张巡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将睢阳城的百姓聚在一起,他究竟是意欲何为?没时间细想了。事到如今,唯有险中求胜、直捣黄龙,找出作为元凶首恶的张巡,即便是无法阻止,也定要让此贼受到制裁!那么,如今张巡会在哪里呢?郡衙么?似乎大有可能。张巡平日起居办公都在郡衙。刚才南霁云的军队也正是从郡衙方向过来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作为最初开辟的无人区,如今的郡衙应该是城中最“安全”的地方,没几个“乱民”胆敢往那里跑。张巡大可以在那里安心坐镇,从容指挥。如果自己判断不错的话,现在过去,说不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要对全城进行拉网式清理,没有数千人同时协作是不可能办得到的,而张巡的兵力又相当有限——也就是说,如今他身边的护卫绝不会多,警惕性应该也不高,这正是自己绝命一搏的良机!恐怕也是唯一的机会……

眼见南霁云的人马渐行渐远,叶随秋一脚踢开燃烧的柴门,离开了隐蔽所,开始向着城中心进发。

对于脚下这条南北朝向的大街,叶随秋再熟悉也不过了。这里是睢阳城西市的主干道,街边的商铺鳞次栉比,曾是全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也曾是叶随秋少时的游乐园和名利场,承载了他的友情、爱欲、骄傲、梦想……而今,一切都变了,灯红酒绿、轻车裘马、百戏散乐、士女欢娱,这一切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街上一片狼籍,荒无人烟,两旁的楼阁正在火海中呻吟,渐渐变得面目全非,全然找不到一点温馨的怀旧气氛。整条街道宛如炼狱中的一条孤径。在道路的尽头究竟有什么?毁灭,抑或拯救?

叶随秋仿佛已经看到了答案——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步行,睢阳郡衙已经近在眼前。正如他所料,郡衙并没有着火,戒备也不森严,大门前只有四个卫兵,沿墙巡逻者寥寥无几。

叶随秋轻而易举地撬开偏门,潜入到郡衙之中。

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丝异样——太静了,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简直不像是有人,确切地说,根本就没几个人,既没有明哨,也没有暗哨,更不存在伏兵,只见得三五个常驻的仆役。诺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几处厅堂全都是黑灯瞎火,难道说,张巡真的不在这里?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叶随秋继续向后院搜索。这里是张巡的生活区,居住着他的仆役和小妾。有几间厢房透出了淡淡的灯光。叶随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其中最大的一间厢房前。他听见,房中传出了女子细微的呻吟声。

“难道……正在行房事?那狗贼竟有这等闲情?”诧异之余,叶随秋小心地捅破了窗纸,想要一窥乾坤。

屋中有一张很大的胡床,隔着细纱制成的床帘,叶随秋看到,床上确实躺着一名着衣女子。她正如蛞蝓一般蠕动着身体,不断地发出混杂着苦闷和快感的低鸣。但出于叶随秋意料的是,屋中并没有任何男人,只有这女子一人。

“此女想必是张巡的宠妾,说不定知道张巡的去向……”想到这里,叶随秋取出短剑,如发炮制,撬开了窗栓,如幽灵般潜入了厢房。

女子正背对着窗户,全然没有觉察到入侵者。叶随秋一点点靠近了床铺……奇怪的是,女子的背影让他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随着距离的缩短,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起来。当他离目标还有一步之遥,以至于已经可以嗅到牡丹花粉气之时,他终于认了出来——搞什么鬼?怎么是她?!

就在这一怔之间,床上的阿芍终于觉察到了入侵者,她发出了半声尖叫——不错,是只有半声,就在她张开檀口的同时,叶随秋的手已经捂了上去:

“是我!叶随秋!”

在看清入侵者的容貌之后,阿芍恢复了几分镇静。

叶随秋松开了手掌。由于时间太短,对方的脸颊还来不及现出苍白,依旧浸染在兴奋的红晕之中,一派艳若桃李的景象。但此时的叶随秋却无心观赏。

“阿芍,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时间,叶随秋满腹疑虑。六天前,自己分明是把对方送回了娘家,还附赠了十两金子,照理说……

“为什么……在这里……”重复着叶随秋的话语,阿芍露出了一丝苦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我家的样子你也看见了……你说说看,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

叶随秋一时语塞。

“……你走后的第三天,爹娘就把我献给了张……大人,不,应该说是卖给了他,换了全家人几个月的口粮,还有安全……呵呵,反正从小就被他们买来买去的,你、罗宗虞……还有张大人,或其他什么人的,习惯了都一样,又能有什么差别呢?”

一闻是言,叶随秋不由一阵悲哀……是啊,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正如天下间无数平凡女子一样,都只能依附于强有力的男子,都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既然根本不存在选择,又如何要求她们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呢?看来自己过去真是蠢到了极点,简直就如同鲁侯养鸟一般,既可笑又可悲……

“你怀孕的事他知道么?”叶随秋继续问道。

“呃,他……知道。”阿芍道。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一脸愁容惨色,但她脸上的红晕却依旧没有褪去,反倒是有愈演愈烈之势。

“那他怎么说?”叶随秋道。

“他……呃,他说……他不在乎……”随着脸色愈发潮红,阿芍的语气也愈发吞吞吐吐了。

“不在乎?你到底……”叶随秋愈发觉得古怪了。

“他说……只要……只要我能……好好服侍他,满足他的……要求,他就考虑……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呃,张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说话的同时,阿芍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努力想要并拢两腿,但仍无法掩盖两腿间的异样。借着室内昏暗的灯光,透过丝织的睡衣,叶随秋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衣服下面有什么?”叶随秋道。

“不……不,没什么……”对方的掩饰没有任何说服力。

叶随秋不再多言,直接动手。在突破了最低限度的抵抗之后,他轻松地解开了对方的衣裙,随即——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薄如蝉翼的罗衣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件衣服,不,那简直不能称之为“衣服”,称为“罗网”或许会更恰当一些——那是一件由麻绳结成的网衣,如龟甲一般覆盖了阿芍的躯干。捆绑的松紧恰到好处,既不至于阻碍血液的循环,又足以刺激被绑者柔嫩的肌肤。更为巧妙的是,这件绳衣最大的绳结正好位于下体的私处,在其持续不断的厮磨和压迫下,那里早已成了一片泽国……

“不要,不要看!啊!好难受……真的……不行了……啊——好哥哥,帮帮我……张大人!啊……”阿芍终于肆无忌惮地呻吟了起来。看样子,除了将她绑好之外,张巡临走前还喂了她催情的药物。不想只过了短短几日,她就已完全沦为了此公的玩物。

既然如此,帮她一把又有何妨?只是,这件绳衣的结构颇为复杂,要想在短时间内找到解法恐非易事……也许,根本就不用动手去解。

带着少量的同情和较多的悲哀,叶随秋对床上的女子拔出了长剑。一道寒光闪过,错综繁冗的绳衣裂成了两半,从女子身上滑落了下来,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女子的浪声莺语渐渐平息了。

“好了,告诉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叶随秋不冷不热地问道,“张巡,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芍喘息道。从她迷离的眼神中,叶随秋一时看不出真假。

“我再问一遍——张巡在哪里?”叶随秋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将剑尖指向对方的小腹,“阿芍,我不会问第三遍。”

“啊!不要!求你不要……”阿芍的眼中瞬间流露出母性的本能,她带着哭腔道,“求你了,不要伤我的孩子!哥哥,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骗你……他从不告诉我他的行踪,一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了,他今天离开衙门大概是在亥时……二刻,没错,亥时二刻,就是这个时候……其他……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哥哥,求求你!你要我怎么样都行,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是无辜的”……叶随秋记得,不久前,他还曾就这个命题请教过某人,那个人的回答他至今记忆犹新……是啊,孩子是无辜的。事实上,所有人都是无辜的。所谓善恶,无非是各人根据自己的立场做出的判分。而所谓罪与罚,无非是汇聚了多数人的立场而制定的游戏规则罢了,说到底,无非是体现了多数人的暴力。在这样一个纲纪废弛的时代,又有何人有资格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代表“多数人”的意志,对世人的行为说三道四,乃至是“赏善罚恶”?人心都已经散了,罪与罚自然也成了无意义的空谈。在如今这座睢阳城中,平民、军人、官员,每个人都是无辜的。人人都在奋力求生、苟延残喘,燃烧着最后的生命,终于汇成了今夜的这场劫火……如此看来,惩罚是大可不必了,然而——血海深仇,非报不可!

“张巡,今日纵然粉身碎骨,也定要叫你血债血偿!!”

在发下新的誓愿之后,叶随秋不再理会惊魂未定的孕妇,转身走出了厢房。

张巡到底人在何方?叶随秋记得,自己刚刚惊醒时,月亮还低垂在西城墙上,今天是六月六,照此看来,大规模的纵火应该是在子时左右开始的。如果张巡是在亥时二刻离开的郡衙,那么屠城就是从他离开两刻钟后发动的。然而,这条线索并没有太大用处,从郡衙出发,如果是骑马的话,两刻钟内足以到达睢阳城内的任何地方。张巡究竟是在某处坐地指挥,还是亲自带人动手?如果是后者,刺杀得手的希望恐怕十分渺茫……

思忖之间,叶随秋正待从原路离开,却突然觉察到了异样的气息……不知何时,他的背后三丈处已经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带着兵刃的人。叶随秋清楚地听到了刀鞘的撞击声。看来,在盯了他一段时间后,对方已经不想再隐藏气息了。

“不带她走吗?”对方从背后发问道,声音浑厚而低沉,有几分耳熟。

叶随秋慢慢转过身来,只见一名壮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首先暴露在火光中的,是一脸浓密的络腮胡……

“我没打算走。”叶随秋道。他已经认出,眼前的中年汉子正是在里仁坊见过的陈校尉,此人虽然曾为他仗义执言,但如今看来,在这场屠杀中,他至少也是帮凶。

“那么,你是想杀了他……你以为,杀一个人就能救一城人么?”陈校尉的表情有些苍凉,与十几天前相比,仿佛是老了十岁。

“不,我知道,我谁都救不了。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睢阳人。我只想让杀我乡亲的人付出代价,以牙还牙!”叶随秋道。

“是么……那你得先过老陈我这关。”陈校尉道。

“想为他殉葬,为什么?说实话,我不是很想杀你。”叶随秋道。

“张大人对我有恩。我以前酒后杀人,犯下了死罪,靠张大人才捡回了一条命。我不能看着你杀他!”陈校尉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那你就什么也不用看了。”言毕,叶随秋缓缓拔出了长剑。他已知此战不可避免。对方虽然不是一流高手,但亦是身经百战的猛士,倘若小觑对方,那么付出代价很可能是他本人。

“好得很!叶参军,老子倒要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手段!”陈校尉长刀出鞘,摆出了攻击的架势,“看招——”

话音刚落,陈校尉已猛扑过来,挥刀直取叶随秋中路。

叶随秋运起长剑,后发先至,突刺对方胸膛。此招以攻代守,意在逼退对方。

就在两刃相错的一瞬间,陈校尉的刀突然收住了劲道,停在半空之中。叶随秋的剑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径直向对方的空门刺了过去。尽管叶随秋紧急收势,但下沉的剑锋还是在对方的左腹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伴随着一声金属的脆响,陈校尉的刀脱手坠地,紧接着倒下的,是陈校尉本人。

“你……”望着身下的对手,叶随秋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敌手……”捂着污血横流的腹部,陈校尉道出了本意,“……死在你手里也不算坏,总比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来得强……咱们当兵的,不能保境安民也就罢了,现在竟沦落到……杀自家百姓的地步,真是……混到头了……”

叶随秋依旧沉浸在惊异之中。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粗鲁不文的下级军官竟也会有这等荣誉感和廉耻心,在私恩和公义的冲突中挣扎,甚至甘愿为此付出生命……看来张巡军中也并非全是无德无行之徒。

“叶参军,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陈校尉继续说道,“你敢做敢当,没有包袱,做什么都按自己的……本心……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敢拒绝他的人……呵呵……年轻就是好啊……”

一闻是言,叶随秋立刻想起了如今迫在眉睫的问题,于是,对着半死不活的陈校尉,他再度提出了这个问题:

“张巡在什么地方?你一定知道!”

“现在我就是个看门的……这种大事,我……又怎会知道?”陈校尉道。

“别骗我!老陈,请务必告诉我!”叶随秋恳求道。

“你没猜错……我是知道……只是,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告诉你,对不住了……”陈校尉苍老的脸上现出了愧意。

“……好,我不逼你。”叶随秋叹道,他准备收剑离去。

“等一下……能麻烦你……最后一件事么?”陈校尉叫住了他,“……我没力气了……麻烦你……给我个痛快的……”

“好,我帮你!”望着对方开肠破肚的惨状,叶随秋义不容辞地举起了长剑,“——准备好了吗?”

“来吧——”陈校尉扭头道。

叶随秋手起剑落,精准地贯穿了陈校尉的心脏。这位大叔当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死相并不好看,算不上狼狈,也并无狞厉之气,但委实有些别扭。在断气的一刹那,死者的脖子很吃力地扭出了一个角度,将他的脸硬生生地拗向了正西方。死者两眼微睁,死不瞑目。

“奇怪……他莫非是想告诉我什么?西方……难道说……张巡就在那里?”叶随秋突发奇想道。西方不就是自己来的方向吗?可是自己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如果张巡真的在那个方向,那想必是在玄元庙西面的某处,那会是什么地方?以自己对张巡的了解,此人最喜欢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最后收渔人之利,等一下,隔岸观火……对啊!自己早就该想到了:如今城中一片混乱,要想燕处超然,纵观全局,那就只有借助城墙的掩护,最好的位置应该是……内城的箭楼!睢阳城一共有四座箭楼,其中东、南、北三座都在战斗中遭到了严重的损毁,至今仍未修复,唯一比较完好的箭楼正好是在西面!没错,一点不错,箭楼是比郡衙更理想的场所,对于全军统帅来说,这样的制高点是再适合也不过了。西门箭楼,那必定是张巡的所在!这次绝不会再错!

“大叔,多谢了!”

 

在合上了死者的双眼之后,叶随秋仗剑出门,再度踏上了血与火的凶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