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杀手 02 钟探长的最后一案

  

大约下午四点半的时候,钟少德被汪秘书领进了贝当路的高档别墅。别墅的主人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书房很大,家具中西合璧,尤其是会客用的那套红木沙发。一阵寒暄后,主宾分上下坐定,汪秘书退出,菲律宾女佣送来了咖啡。

主人姓郎,四十三岁,同房间的装潢一样也是中西合璧,确切地说是中法合资。他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黄也不白,头发是不起眼的深棕色,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感觉。或许正是凭着这份与生俱来的中庸,他在中国人和法国人中间都很吃得开。过去二十年间,他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从一个小译员一路升到了侦探部督察长的宝座上,位列法租界警务处的第四号人物。

但今天的郎督察长似乎不在最佳状态,一身铁锈色睡袍的他显得有些憔悴,脸上挂着一对黑眼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钟少德自然是别出了苗头:他这位上司想必是碰到了大麻烦,否则不至于礼拜天一早就满世界地找他。

呷了一口咖啡,郎督察长终于打开了话题,语调一如既往地不温不火:

“少德,还记不记得,你是哪一年当上的探长?”

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问题?钟少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做出了回答:

“是24年,长官。”

1924年……是啊,那时你刚刚廿岁出头,是处里最年轻的探长……今年是33年,一眨眼快十年了,你还是在这个位子上。少德,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册你妈,少给我装腔!老子坐哪个位子还不是你讲了算?!”钟少德暗暗骂道,但表面上只能虚与委蛇一番:

“这我倒真没想过,还请长官明示。”

“少德啊,你很聪明,”郎督察长不动声色道,“讲到破案,你是我们的第一把好手。其实不只是破案,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有那么一点……吊儿郎当,或者换种讲法——你太性情中人了。”

钟少德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不虚。

“比方讲五年前,”郎督察长继续道,“要不是你抓赤党的时候捣糨糊,得罪了政治部那帮老爷,你老早就升上去了。”

“长官,你晓得,我对政治从来不……”

“晓得,你从来不问政治。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们刑警嘛,保一方平安才是正道,何必去掺合政治上那点破事?可是你不去过问它,它偏偏要来过问你,逼着你挑边站队,做选择题,A还是B?你问他们有没有C,能不能中立,你猜他们会怎么回答你?”

今天的郎督察长确实不同于往,钟少德从未见过他如此愤世嫉俗。

“就拿我本人来讲吧,”郎督察长的牢骚继续升级,“警务处、公董局、纳税人协会,看起来里里外外都行得通,玩得转,其实这全是假象。你肯定要问了,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我,郎某人,法租界的华人督察长,其实就跟一只老鼠没什么两样——就是风箱里的那只小老鼠。不错,我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国人。觉得一个人有两种血统就很合算么?那你就想错了。真实情况是,所有中国人都当你是法国人,所有法国人都当你是中国人,每个人都不要你,硬逼着你站到和他们相反的队伍里去,心里头全当你是小娘养的。这就是所谓的民族主义、血统政治,顶顶大的政治!”

钟少德开始怀疑他这位上司是不是吃错药了。

“咳咳……不当心跑题了,不要介意,”郎督察长及时踩了刹车,“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想谈谈你升迁的事情。你晓得,老张年底就要退休了,上头预备在我们部提拔一个新的督察员。我当然是推荐了你。可是少德,这事情还真不是我一个人讲了算。”

看来对方一直把自己当心腹,所以才会在自己面前直抒胸臆。想到这里,钟少德生起了些许愧意。

“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少德,你还有个竞争对手——四科的小林。”郎督察长终于讲到了要点。

“小林?政治部的那个……”

“没错,我们都晓得,小林就是政治部的密探,上头调他进来就是为了牵制我们部,说什么‘非常时期,政治优先’。可政治部那帮赤佬也太嚣张了,吃相太难看,完全不给我们面子。小林才进来三年就让他升督察,再过两年那还了得?我的位子是不是也要让给这小赤佬?!”

钟少德总算明白他上司到底吃错哪味药了。

“这次的升职是原则问题,事关我们侦探部的名誉,我绝不会再作让步!这个新督察只能由你——钟少德来当!”郎督察长的神情无比严肃。

好啊,升官发财当然好,没人会拒绝,钟少德自然也不例外,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他这位长官这次打算如何对付“政治部那帮赤佬”,毕竟政治部压在侦探部头上已经不是三年五年了,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已开先河。

“这次和以往不同,”郎督察长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总算让我觅到了翻盘的机会。这次我们有一个大份量的外援,就是总巡也要卖他的面子。只要他肯出面讲一句话,督察员的位子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比总巡大的只有公董局董事会和法国领事馆,钟少德心想,对方口中的这位大人物应该就是这两个机构的要员。而对方的话语立刻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位外援跟我们很熟,他就是董事会的冯华董。”

一听到这个名字,钟少德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长衫马褂、高大英武的身影。冯华董本名冯剑声,清末大商人出身,以兴办实业闻名,涉足面极广,轮船公路、电报煤气、酿酒造纸无所不包,其产业不仅遍及法租界,在公共租界和南市华界也很有影响。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如今这位冯先生已过知天命之年,据说在听力方面也出了点问题,但他依旧不改早年力争上游的性格,时常以活力充沛、精力旺盛乃至朝气蓬勃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从而染上了几分喜剧人物的色彩。钟少德突然记起来了:冯华董和郎督察长好像有那么点沾亲带故……

“你晓得,冯先生和我是远房亲戚,”郎督察长道,“不过他到底是生意人,没好处的事情是不会随便做的。巧得很,他最近刚好碰到一桩麻烦,很有些辣手,希望我们帮他打点一下。要能顺利解决的话,他答应亲自向总巡推荐你,这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

麻烦?钟少德立刻想到了一件事。话要从头讲起,这位冯剑声冯先生,除了公董局董事和商界领袖之外,爱出风头的他还拥有第三个头衔,那就是——上海跑马总会的常务理事。作为全上海最大的竞技兼赌博机构之一,跑马总会的成员遍布租界和华界,其总部位于公共租界大跑马场隔壁。跑马总会每年八月底都会在总部召开年会,届时主要会员都要出场,会后还有盛大的庆祝表演。事情就出在今年开年会的时候,也就是八月份的廿七号。冯华董携夫人出席了本次年会,会后赴大跑马场观看表演。会上冯夫人偶感微恙,于是暂别夫君,独自回到国际饭店,在事先开好的客房里小憩,却不想有一宵小之徒突然闯进客房,劫走了她的一只价值数百的翡翠戒指。冯夫人第一时间向公共租界巡捕房报了警,但犯人至今都没有抓到。从事发次日起,上海滩的大小报纸就竞相报道了这一案件,坊间物议沸腾,流言满天飞。据小道消息称:827号的那个饭店劫匪,这赤佬不但劫走了冯夫人的戒指,还劫走了她的某件“更加珍贵的物事”。这种猜想并非全无根据。事实上,这位冯夫人并不是一位徐娘,确切地讲,她是冯华董的第二任夫人,闺名言菊芳,芳龄二十五,本是极有名的平剧演员,主唱刀马旦,色艺双绝,被一干戏迷封为平剧皇后。冯华董的原配夫人在三年前不幸亡故,两人并未留下子嗣。守完三年之丧后,在若干亲友的劝说下,冯华董就娶了风华正茂的言小姐作为续弦,顺便讲一句——兴趣广泛的冯华董还是江南平剧协会的荣誉会员,这是他的第四重身份。这位著名的绅士也确实不幸,新婚不到半年就出了这种岔子,在一干小报记者的大事涂抹下,他眼看就要沦为全上海人的笑柄。

“难道说,是上个月廿七号的那件事?”钟少德问了一个有些多余的问题。

郎督察长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小报上讲的那些内幕,倒有几分是真的了?”钟少德努力掩住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我倒不清楚,”郎督察长脸上也轻松了不少,“我想,就连冯先生本人也不是十分清楚,否则他不会托我们‘调查’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没有一点物证,全凭冯太太的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确实难讲得很。不过将心比心,作为男人,作为丈夫,听到这种传闻,不舒服是肯定的。少德你虽然没结过婚,不过应该不难理解。”

“冯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进公共租界办案,帮他挽回脸面?”

“是的,不过不是‘我们’,而是你一个人。照冯的意思,我已经和那边的捕房谈好,只派一个侦探进入公共租界,名义上是协助他们调查,实际上你有独立的调查权和抓捕权,一旦拿到人,马上引渡给我们租界,由我们来审问和处置。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原来是这样……”钟少德沉吟道,“要办这个案子,恐怕要先拜访一下当事人。”

“那位女戏子皇后,只怕你暂时是见不到了。”郎督察长摇了摇头,“她达令跟我讲,在廿七号的事件当中,这女人受了很大的惊吓,精神一直很不稳定,现在正在家疗养,恕不见客。”

“那叫我从何查起?事情都过了半个月了,早就过了侦察的最佳时间。就算有物证,大一半也都湮灭掉了。现在又不让我们接触人证,这算什么意思?像这种案子,只怕连神仙也破不出来啊!”

“少德你言重了,人证也不能说没有。报案的时候,言菊芳在那边的捕房留了一份详细的笔录,你可以去调看嘛!也不晓得那边的巡捕是怎么搞的,两个礼拜过去了,不要说抓人,就连嫌疑犯也找不出半个,真是滑稽!不是还有一只戒指么?依我看,只要找到言菊芳的翡翠戒指,基本上也就锁定了嫌犯。少德你虽然不是神仙,好歹也是我们的神探,像这种案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长官过奖,我一定尽力。”钟少德应承道,上司的恭维让他颇感受用。

“这就对了,”郎督察长从书桌上取过一封公函,交到了钟少德手里,“介绍信我早就帮你写好了,明天你就出发去公共租界。这是你钟探长的最后一个案子。帮我们侦探部争口气,回来之后,你就是我们的新督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