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稀:论《凭灵魂生育》的结构和创作意图

 

 

 

 

纳博科夫说过“一个读者若能了解一本书的设计构造,若能把它拆开,他就能更深刻地体悟到该书的美”。英国现代文艺批评理论家克莱夫·贝尔,曾就文学作品的结构问题提出了“有意味的形式理论”。该理论认为,文学艺术的基本性质就在于它是“有意味的形式”。文学作品的各部分,以独特的方式组织起来的组合、排列,是非常有力量的:一方面,它主宰着作品;另一方面,它又能唤起人们的“意味”感及审美情感。“形式”之所以“有意味”,是因为它不仅承载着作品的内容,更是传递了创作者的心声。

 

对此我深信不疑。的确“诗言志”,我们也可以“以意逆志”;的确,要了解一部作品我们必须结合作者的经历和情感,所谓“知其人,论其世”,是我们深入理解作品内涵的不二法门。但是,文学作品一旦从作者笔下孕育出来,它便独立于作者而存在;作品本身的审美特质和求释性,要求我们必须将它和作者分离。作为读者,我们虽然可以通过作品的内容来想象作家的情感和故事,但是我们要清楚一点,不能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等量齐观。文学作品是作者的精神产儿,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对象它有着自身的美。这美既有着形式上的、又有着意蕴上的内涵。想要充分感受这种美,我们得把文学作品当做独立的“个体”来看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全身心地去阅读、去感悟。而文学作品首先呈现给我们的是它的形式构造。同时这形式构造,却又是在完整地阅读作品并且反复思考后才能完全呈现给我们的一种美。这种美是作者苦心孕育的,充满了作者的主观色彩。所以文学作品的形式构造同样饱含着作者智慧,是作者对文学的一种感悟与创造。这又是一种美,一种潜藏于文字之外、作品之上的美。本文便试图从《凭灵魂生育》这部小说的设计构造角度来分析作者的创作意图。

 

《凭灵魂生育》分三个部分。上、中两部分主要由主人公余旺的回忆组成。下部才写到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但是并没有多少故事情节,很多篇章是由男女主人公的电子邮件组成。就作品的宏观角度来说,作者主要运用的是意识流写法,下部则带有书信体色彩。这两种写法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可以尽情地、毫无保留地抒发情感,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让主人公的行为、动因一览无余。如此写法能最大程度地调动读者的主观能动性。“意识流”虽然是个心理学名词,可是当普鲁斯特的惊天之作《追忆逝水年华》的问世,它便不只是心理学名词了。普鲁斯特用自己的创作赋予它崭新的功能。《追忆逝水年华》的成功颠覆了福楼拜“十九世纪后再无小说”的预言,同时也成就了蔚为大观的“意识流”小说流派。虽然至今仍然没有明确的定义,但是谁也无法否认它的存在。后来的乔伊斯和福克纳更是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推向巅峰。这种展示人的内心真实的创作方法,无疑比现实主义“客观而无动于衷”的方法更有益于刻画人物形象尤其对刻画人物心理有着天生的优势。“书信体”手法和“意识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我们阅读《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时候,有谁不随维特开心而开心,因维特烦恼而烦恼。维特的忧郁便是读者的忧郁。当我们读到最后才猛然发现原来维特不是歌德,这便是“书信体”的功效。这两种手法可以一下子把读者带到作者创造的世界,那里模糊了人物、读者、作者的界限。它仿佛是个迷宫,只有当我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时候才会发现它的美,同时感叹作者的良苦用心和高超的布控能力。《凭灵魂生育》便具有这样的美。当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会感觉余旺的心理活动和自己想法一样,也会感觉余旺应该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但是当我们放下书本仔细折磨过后,才知道我们早已掉入作者给我们设立的陷阱里。这时除了对作者无比敬仰之外我们还能怎样?我们还能感谢!感谢作者让我们有这么一次神奇之旅;感谢作者让我们能和本我作一次对话;感谢作者让我们的灵魂得到洗礼。

 

《凭灵魂生育》除了宏观方面的可直观结构之外还有一层结构。或许可以把它叫做“深层结构”。这层结构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这部小说可以看作一部以《洛丽塔》为切入口来探讨纳博科夫文学世界的文学评论,这样的布局不能不说是受到纳博科夫的小说《微暗的火》结构的启发。然而它并不只是文学评论,它有着更高一层的探索。它探索爱情、探索灵魂及其归宿。探索爱情是文学永恒不变的主题;探索灵魂则是哲学的主题。作者将二者结合,这并不是他的创造。但凡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有这样的表象。可是它的探索与众不同,卓然高识。他将自己的爱情体验和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对爱情的阐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用主人公的一生来实践《会饮篇》对爱的理解。并感悟到“凭灵魂生育”的真谛。如何将这两方面连接起来?连接它们再一次显示了作者的独特本领。作者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完美地连接了它们,让这部小说既有着学术般水准又体现了完整的哲学意蕴。虽然作者通过主人公之口不止一次说明自己不再相信弗洛伊德的那些理论。但是请注意,作者用的是“不再相信”言外之意就是曾经相信,而且主人公的“第二部曲”就是运用弗洛伊德理论写成的。虽然“现在不信”,但是弗洛伊德可以说已经融入“我”的血液里。“现在不信”因为“我”已经感悟到“爱”的真谛并奋不顾身地去实践--“凭灵魂生育”。这是小说的“深层结构”即创作意图:由弗洛伊德理论连接《洛丽塔》和《会饮篇》而成的对爱情的探索。

 

小说的故事由纳博科夫开始,由《洛丽塔》开始。是纳博科夫让他们产生爱的火花,是《洛丽塔》让他们不顾一切走到一起。如果说他们的媒人是纳博科夫,那么他们的爱情故事则是围绕着对《洛丽塔》的阐释展开的。余旺把自己对纳博科夫的所有认知,都传授给程旖旎并且引导她独立思考使她逐渐形成基于自己而属于她本人的纳氏观。纵观这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它是对《洛丽塔》的模仿,首先男女主人公的年龄悬殊给人一种“乱伦”的口舌,其次余旺和程旖旎也有意无意地以亨·亨和洛丽塔自比,余旺曾明确告诉程旖旎,她好比洛丽塔。程旖旎则问过余旺自己和洛丽塔有多少相似。“稚气……任性……放肆……大大咧咧……妖媚或魅惑,等等。当然,还有一点相似,就是性开放。我和她,都是性开放者。这是程旖旎自己比较结果。余旺则加了一条“可还有没有亨·亨所说的,一种超逸的风度,一种难以捉摸、变幻不定、销魂夺魄、阴险狡黠的魅力”。第三,爱情悲剧。·亨在洛丽塔身上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即那个初恋般的爱情。洛丽塔也离开了他。余旺在程旖旎身上播撒了灵魂的种子,也看到了种子破土成长,但是他们的爱情却不得不在外界的压制下破碎。余旺深知这份爱终将毁灭,我想在他写成《欲望总是致命的》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或许在故事刚开始他就感知了吧。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追求爱情的决心。为了爱,为了灵魂牺牲所有都是值得的,这是他对爱的信仰。

 

这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这是一次必然的相知。程旖旎简短的四个字让五十岁的余旺怦然心动。“纳博科夫”已经不只是一个人名,他是一个知己,一段故事。所谓知己不一定是熟悉自己的所有的人;所谓知己应当是自己提出问题而能回答出自己心中答案的人;所谓知己必然是能和自己进行灵魂交流的人。程旖旎之于余旺便是知己。知己有多么难得?孔夫子名满天下,高徒无数,但是他却时常感叹“莫我知也夫”。鲁迅先生则有言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士为知己者死”则把人们的这种情怀推到顶点。人对知己的渴求源于人自身的孤独,每个灵魂都有倾诉的欲望,每颗心灵都需要安慰。或许这也是爱情得以产生的一个精神原因吧。徐志摩先生曾宣誓:“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然而他并不确信能找到这样的伴侣,所以他又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充分地诠释人对知己的渴求是多么强烈。“得之,我幸”。的确余旺是幸运的,幸福的,不管结局如何。斯丹达尔墓志铭的后半句用来总结余旺的一生再适合不过了:他写作过、爱过、生活过。

 

如果小说只有下部或者只写余旺和程旖旎的爱情也不失为一部好小说,但是作者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想要展示的是探索爱的全部过程。所以便有个上、中两部分。

 

小说前两部分夹杂着大量的回忆。回忆自己的初恋,婚姻,婚外情。初恋总是苦涩的,不管它来得早还是迟;初恋给人留下的影响总是深刻的,不管它持续时间是长还是短。余旺的初恋除了苦涩还多了一份悲凉。程韵因病离开人世对余旺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始终没有摆脱对程韵的思念与愧疚(他认为是自己和程韵在水中嬉戏的时间太长让她的病加剧)。同时程韵的形象也成了他择偶的标准。最突出的就是程韵给他留下的“乳房意象”--“她那令我销魂摄魄的‘乳房意象’啊!从那天开始,我的爱情,我这一生的一切,都一直没能摆脱这一意象的支配!”。有时候他甚至将这种意象归结为与生俱来的、人对母亲乳房的依恋。这深受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他也是用这种理论来解释这种情结的。初恋时候的余旺对爱充满着敬仰,那是神圣的情感,纯洁的情感。正如《会饮篇》所说:爱是最古老的神,是诸神中最光荣的神,是人类一切善行和幸福的赐予者,无论是对活人还是对亡灵都一样”。经历了苦痛的初恋之后余旺开始真正意义上开始接触女性,感受她们的美以及给自己带来的快乐。他开始探索女性的身体,也就是所谓的“阿弗洛狄忒”之爱阶段。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余旺的第二次恋爱,婚姻,前两次婚外情主导他的就是这种爱。“男人的爱情,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男人爱女人的身体,不爱女人的‘身外之物’——这也许是男人爱情不同于女人的最大的心理差异(我声明,我不是心理学家。你们别把我的话当真)。如果说,世界上真有‘纯爱’的话,那么男人的纯爱,就是直接指向女人的身体本身。这是实实在在地,对女人身体的爱!”这段独白表明他这时的爱情观。在这种爱情观的作用下,他的爱情对象是年轻貌美的女性。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一生钟情于女大学生。“这是我的真实——既与我的职业有关,更是由我的天性所使然。十八岁至二十二岁,多么让我痴迷、陶醉、巅狂的年龄段!她们的身体发育完全成熟,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我认为至少有十个特别的部位(古希腊男人还聪明些,他们说是有‘二十二处一被触摸便会销魂’的部位),都散发出诱人的性感。她们的美貌、青春气息、性魅力、苗条、最佳的腰臀比率、丰硕的乳房、浑圆光滑的臀部等,是其他年龄段的女人身体全然不具备的。”他无法不赞美这一时期的女性。除了身体美,充满了诱惑外,这一年龄段的女性还有一种“纯纯的”爱情观。我们说他的这种观点充满了弗洛伊德“生殖本能”说的影子。

 

女性的身体再有诱惑力,一旦男性在亲热中达到了激情的顶点,在下次激动没有到来前是不会留恋女性身体的。这样如何平衡这种狂热和冷淡?“爱实际上就是神人之间和谐的源泉”。“无论是天上的爱还是人间的爱,它的运作是公正的、节制的,以善为目的的时候,爱才能成为最伟大的力量。”(《会饮篇》)爱需要节制,爱需要和谐。余旺虽然对女性的身体有着无穷的探索欲望,但是他并不滥性,因为他知道纵欲并不能引导我们找到爱的真谛,甚至不能给我们完整的快乐。这在他和瑶瑶的故事中表现得最明显,是“乳房意象”让他疯狂地爱上了瑶瑶,但是当他第一次见到瑶瑶赤裸的身体时,他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激情高涨,他迷茫了,意识中极度想要,身体却不受控制。为什么呢?只有询问弗洛伊德。于是分析此刻的心情以及行为成因成了他第二部曲的理论依据。激情与冷淡两种极端交替促使人们对爱作进一步思考。爱情需要热情,也需要欢乐,同时还需要一种和谐,正如阿伽通所说:“爱的子女是欢乐、文雅、温柔、优美、希望和热情。”(《会饮篇》)这就是小说前两部分给我们展示的余旺对爱的探求。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讨论还停留在对爱作理念化的解释。

 

人,尤其是作为个体生命的人,衰老,死亡是免不了的结局。繁衍后代则成了我们延续自己生命的唯一途径。余旺他结婚了,也有了孩子。身体生殖已经完成。人,作为有智慧的人,智慧让我们不甘于只停留在身体生育,延续生命的层次上。我们有着更高的追求。苏格拉底借一个女人之口说出:“我们每个人都有生育能力,既在身体方面的,又在灵魂方面。”;“但那些在心灵而非在身体方面有生育能力的人会在其他心灵中播下自己的种子”;“爱不是对美本身的期盼,而是在爱的影响下期盼生育。”这就是每个人延续自身生命的方式,这就是爱,这便是余旺对程旖旎的爱。程旖旎既是他所爱的人,也是灵魂生育的人。如果说洛丽塔是亨·亨意识的产物,那么程旖旎可以说是余旺灵魂的产儿。余旺心灵的种子播撒在程旖旎的心中,孕育出崭新的程旖旎。成功了,至少在他所期待视野上成功了,程旖旎接受余旺的教诲形成了自己的观点并得到了世界的认可。所以他成功了。只要“凭灵魂生育”的大业成功,别的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所以他明知道结果如何却义无反顾。作者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展示了余旺对爱的探索过程。

 

《凭灵魂生育》这部小说有着独特的结构,深邃的哲学意蕴。通过巧妙的构思,精心的剪裁,用具有爆发力的文字刻画了一个用一生的实践追求爱情真谛的探索者形象。让我们在阅读爱情故事的同时进行一场心灵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