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男人的小说:梦里梦外

 

梦里梦外
文/融融
2011年10月02日,星期日
 

《黄河文学》杂志,2011年第六期

(一)

小六子醒来的那天,他被告知,有一条腿动了手术,恢复后两条腿可能有长短。医生说了很多话,包括伤口愈合以后的康复治疗,以及特殊鞋子,心理咨询等等,但是,小六子的听力停留在"两条腿可能有长短",其他都没有听见。两条腿可能有长短?他动了动身体,找不到腿的感觉。医生的话在耳旁重复着,心中明明知道从此以后变成了瘸子,但是,因为躺在病床上,瘸子还只是一个概念。他再动动腿,还是没有感觉。他的手从腰部往下摸,摸着了大腿上的石膏,仍旧没有感觉。至少两条腿还在,一条不缺。他安慰自己。一边安慰,一边琢磨医生的话音:两条腿可能有长短。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与众不同了,是不是?我看世界有两个镜头,一个正,一个歪,是不是?走起路来,消耗更多的能量,帮助减肥,是不是?······他翻身,觉得身体很沉重,心里说,希望后果不要太坏。身体翻不过去,只能把脸转向墙壁。一行泪从眼角旁滚了出来,鼻子重重的,好像一块石头压在脸上。一个鼻孔被塞住,他用另一个透气,另一个鼻孔很快也被堵住了。他张开嘴巴,好像一条离开了大海的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从枕头旁的盒子里抽了一张纸巾,把眼泪从鼻子吸入口中,吐在手巾纸里面。一张纸不够,他又抽了一张,顺便把眼泪也擦了。纸巾被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出去,滚向墙角,孤零零的,很委屈的样子。

外面大雪纷飞,小六子没有带眼镜,只看见白茫茫一片。他对车祸毫无记忆,只能用想象去猜。是不是地上结冰道路太滑?是谁撞了他?还是自己撞了别人?幸亏买了双保险,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操心。他尽力往好的方面去想,车祸撞断了腿,保住了小命,还算幸运。手臂从被子外面收回,他发现自己穿的是医院里的衣服,白棉布,宽袖管,好像薄薄的浴衣一样。病房里也是白茫茫的,墙壁,床单,天花板,同样的白色互相渗透,就像餐馆里蒸笼打开后,弥漫的热气。想到餐馆,心里流过依依不舍的暖流。病房里顿时变得冷飕飕,好像一条条冰凉的虫,从脖子爬到脸上爬进鼻子,钻进体内。他赶紧把被子往上拉,蒙住头。被子里面漆黑一团,就像夜幕一样。被子把时间切成两段,外面是白天,里面是黑夜。到了黑夜,小六子是要做梦的,经常梦里见到鬼。小六子的梦里有一个女人,一身雪白,从来看不见她的脸。他觉得梦里的女人就是鬼。这个梦他在心中藏了很多年,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


(二)

那天下午,餐馆的老板娘带了礼物来看他。这是老板关照的。老板娘四十出头,打扮得精致得体,一点看不出她的年纪。她一边笑眯眯地叫着小六子的名字,一边脱下红色羊绒大衣,细腰丰乳紧紧裹在黑毛衣裤里面。只有当她坐下来时,隐隐显露在隆起的腹部。她把大衣搁在床架上,从塑料袋取出一个粉红色的纸盒。里面装着几只热烘烘的豆沙包子。纸盒抵不住热气侵蚀,变得软绵绵,不成形状。老板娘说,你在我们餐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真是非常惭愧。说着说着,眼圈红起来。

小六子的父母和老板同乡,都是偷渡出海的。老板先来了几年,还掉债务以后,买下了这家饭店。原来的店主也是福建老乡。小六子一家出海时,不巧遇到台风,快靠岸时,翻了船,父母都淹死了,尸体都没有找到。小六子命大,只有十一岁,抱着一块破木板,竟然游到岸上。那个时候,他从来不做梦,倒下就睡。一晃十年过去了。

小六子微微一笑,两眼看着豆沙包出神。他谢了谢老板娘,心里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他一时记不起来,在美国,只有这个人知道小六子爱吃豆沙包子。小六子按了红灯,请护士进来,把床摇得高一点。护士来自新加坡,叫贝蒂,又瘦又矮,有一把年纪,帽沿旁边经常溜出缕缕银灰色的头发。老板娘坐在一边,东拉西扯,深深懂得探望与递送食品之间的区别,不坐到椅子热,是不能离开的。老板娘说起店里的生意,说起厨师老余向他问好。小六子依旧笑笑,没有接话。老板娘说起老板和收银员曼曼眉来眼去,小六子也没有接口。他的记忆跟不上老板娘讲话的速度,眼前闪过一个一个人影,模模糊糊。他咬着豆沙包,又松又软,又香又甜。老板娘的话就成了耳边风。他一边体味着豆沙包的美味,一边搜索豆沙包和自己的关系。

当着老板娘的面,小六子一言不发,却把六个豆沙包子全部吃完了。速度之快,好像有人要来抢劫似的。老板娘觉得非常奇怪。眼睛骨碌碌转着,一边把空空的纸盒压扁了,扔进了墙角边的垃圾箱。老板娘心里猜,因为昏迷不食,饿慌了吗?但是,也没有必要狼吞虎咽呀!小六子这么做一定有其目的,只是自己猜不出来。她挪了挪身体,转而一想,一定是小六子指望我天天来探望,像家人一样天天来送包子,免费。这怎么可能呢?她眉头一皱,心里说,爱吃只能自己出钱买。吃下去的豆沙包子也不是老板送的,是店里的一个姑娘付了钱,托她带来的。老板只买了一双软底拖鞋送给他。本来她想告诉小六子,姑娘向他问候,因为心里起了疙瘩,急着要走,懒得提起。一张生动的脸渐渐变得扁平,脸色也阴沉起来。这些,小六子都看不见,因为他没有带眼镜。

老板娘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拍拍小六子的肩膀,口气真心诚意,一边起身,一边依依不舍地招手,转身走了。小六子双目无神,好像丢了魂一样。他知道,这么一走,老板娘不会再来看他了。他是想说什么的,特别是老板娘走到门口时,叫住她还来得及。再说,他也看不清老板娘的脸,只要说出来就行了。小六子鼓足勇气,憋出了这么一句话: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腿有长短。老板娘一怔,转而脸上挂了笑容,回过头来说,别胡思乱想,好好休养。老板娘走后,小六子不停地用拳头捶自己胸口,因为他要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三)

护士贝蒂来自新加坡,能说几句中国话,便对小六子有了多一份的爱护。自从老板娘走了以后,再也不见任何人来看望他,除了睡觉就是看着天花板发呆,孤独地度过每一天。有一天下班前,贝蒂坐到他的床边,问长问短,说道,你妈妈那么年轻漂亮,老远赶来看你,真不容易啊。小六子说,你说谁啊?我的妈妈早死了,爸爸也死了。但是,他没有露出悲伤的情绪,害怕贝蒂寻根问底,掏出父母的死因。贝蒂赶忙改口说,很抱歉很抱歉,我把那天来探望你的太太当作你妈妈了。小六子说,我在美国没有一个亲人。她是老板娘,我在餐馆工作的老板娘。贝蒂说,是这样啊,那么说,餐馆待你真不错。小六子没有吭声,赶快转过脸去,不让贝蒂看见自己突变的脸色。急促的呼吸从喉咙口涌出来,心里就像开了闸门似的,热泪滚滚。悲惨的记忆被时间的长河冲洗了十年,却怎么也洗不去他心中的疼痛。他一直不明白一家三口亲亲热热的,为什么要偷渡出来,还欠了那么多的债!妈妈说,村里人都想方设法飘洋过海,好像不出海就没有出息。现在父母死了,债务都要他来还。餐馆待他好不好,只有他心里清楚。要说好,是因为给他这个非法移民一个打工的机会。十年前,他游到岸上,裹腹的是海滩垃圾箱里别人野餐剩下的食品。晚上睡在公园的厕所里,白天到处流浪。有个白人想帮助他,因为语言不通,带他到一家中国自助餐馆,本来是找翻译的,没想到店主是福建老乡,把他收留下来。在美国开自助餐馆的老乡,好像相互都知道底细。他被转来转去,最后落脚到这家饭店,都是为了打工为了还债。小六子从十一岁开始,每天躲在厨房里打杂,晚上餐馆关门以后,他做清洁。吸尘器和他一样高,推了整整八年,才把债还清。别人还以为他是老板家的亲戚呢,否则雇佣童工谁担当得起?这些话,小六子始终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

不哭不哭。贝蒂还是看见了,一边拥着小六子的肩膀,一边说,很抱歉,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贝蒂扯了手巾纸给小六子擦眼泪,小六子不接,自己扯了一张,把脸遮起来。

可怜的孩子啊!贝蒂呜呜地哭。这回轮到小六子来劝贝蒂。小六子说,对不起,贝蒂,你是好人,不是你的错。从此,贝蒂成了小六子的好朋友。


(四)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开去,小六子举目无亲,其他护士都知道了。有个护士对贝蒂说,小六子有一个亲人,他瞒着你呢!贝蒂说,一定是你搞错了,小六子不会骗我。护士把小六子的病史递上给贝蒂,上面是开刀前的签字。签字的人姓Li,名字的汉语拼音是MeiMei。贝蒂读着,心里跑出两个字:妹妹。另一个护士说,是个姑娘,我见到过,送来医院那天,她也受了伤。贝蒂说,这个姑娘怎么消失了,不来看他呢?大家都觉得奇怪,叫贝蒂问一下小六子。贝蒂忙于工作,几次进出小六子的病房,居然没时间向他打听,后来便忘记了。直到小六子拆线,贝蒂突然想起那个姑娘,赶忙跑到小六子床前,问道,你的女朋友呢?来看你了吗?什么女朋友?小六子一脸茫然。给你签字的女朋友啊?签字?谁签字?贝蒂说,你开刀需要亲属签字。小六子说,大概是我的老板。贝蒂说,不是老板,是个姑娘。姑娘?你们把老板娘当作姑娘?贝蒂说,不是老板娘。小六子摇摇头说,那是谁呢?贝蒂双手一摊,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当时你昏迷不醒。

贝蒂把小六子的病史拿来仔细读了一遍。警察报告里说,出车祸时,那个姑娘就在车里。她的证词和其他目击者一模一样。贝蒂双眉紧锁,不敢直接问小六子,怕有什么伤心事。有一天,小六子半夜里按红灯,正巧贝蒂值班,问他需要什么?小六子说,我做梦,想说给你听。小六子梦见了一股蒸汽,形同一个窈窕雪白的女人,这个女人经常出现在梦里,以前他从来不对人说。那天晚上,他改变了主意。

需要安眠药吗?贝蒂笑笑问。小六子说,不要。贝蒂说,深更半夜的,你先睡觉,我正忙着呢。小六子无奈地盖上被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拂晓时分,小六子再次按了红灯,因为他知道贝蒂就要下班了。小六子说,我要给你说个女人。他改变话题,是为了吸引贝蒂的兴趣。贝蒂以为小六子恢复了记忆,怀念不再露面的女朋友,转弯抹角地说,下班以后要去机场接人,等明天有空再来聊天。结果又拖了好几天。

有一天夜里,大雾,窗外的路灯坏了,不见天际。小六子闭上眼睛,看见一道闪电,天被撕裂,留下一条白色的弧线,飘落到他的窗前。窗口很小,只容得下一张脸。他看见雪白如霜的脸上,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好像黑黑的天幕被捅出了一个窟窿。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披头散发,把洞口割成不规则的碎片。小六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拔腿就跑,可是双腿不听指挥。小六子大喊救命,喊的是中文,护士闻声进来,根本听不明白。小六子被护士摇醒,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刚才做了一个恶梦。


(五)

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来病房访问,说是小六子的律师。小六子吓得脸色苍白,直想往床下钻。他没有银行存款,没有住址。老板用现金支付工资,每月只有几百美金。车祸前住在老板家的阁楼上,出院以后不能工作,住哪里去?这个问题已经让他愁了好几天。看到律师找上门,以为警察查到他是非法移民,要被赶出美国了。贝蒂听见有人来访问小六子,高兴得把手里的活放下,一阵风似地进了病房,一把握住律师的手,以示感谢。律师说完来龙去脉,拿着一叠文件,递到小六子面前,请他签字。小六子把手巾纸蒙在脸上,睬也不睬。贝蒂向律师使了一个颜色,把他引到走廊上,请他稍等。然后折回病房,这时,小六子已经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拄着拐杖正要从窗口跳出去。

站住!贝蒂一边喊一边冲过去把小六子拉住。小六子早就六神无主,被贝蒂一喊,脚就软了,一屁股坐在窗台上。贝蒂把他拉回床,一边说,你断了一条腿还不够吗?还想再摔断一条?小六子脸色苍白,全身发抖。贝蒂说,你做了是什么亏心事,要逃跑啊!小六子知道事情瞒不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贝蒂。以前在餐馆打工时,只要有人进来查询,他就从后面逃出去,等到老板出来,站在街口抽烟,他才回来。这是老板和他约好的暗号。贝蒂沉默了好久,不知所措。目光扫来扫去,从上到下一直扫到小六子受了伤的腿,抹了一把眼泪。她说,这位律师是你的朋友帮你请的,是来保护你的。你要把真相告诉他,不要欺骗也不要逃跑。小六子说,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没有身份,千万千万,我求你了。贝蒂说,我去和律师商量,你躺着别动。

贝蒂走到走廊上,对律师说了小六子的身世,恳求的眼神,泪光闪闪。律师说,我只办车祸案子,其他不是我的工作范围。贝蒂说,非法身份是否会影响你办案?律师摇头说不会。就这样,贝蒂和律师来到小六子面前,告诉他,车祸不是你的错,所有损失由肇事一方的保险公司赔偿,包括医疗费工资损失精神损失以及律师费,等等。小六子说,你说话算数吗?律师给他看文件,一份是英文的,一份中文。小六子把文件递给贝蒂看,说道,你说签我就签。贝蒂看了看,笑笑说,你就签字吧。


(六)

出院的前一天,贝蒂夜班下班后来到他的病房,本来是来告别的,看到小六子没有任何人作陪,心里一酸,干脆不走了。小六子进医院时,十分轰动,救护车喊叫着,一队人马前呼后拥,还有心仪的女朋友。如今一个瘸子,孤苦伶仃,贝蒂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是那场车祸吹掉了小六子的女朋友。转而一想,这个问题小六子早晚要面对,应该说几句。

小六子换上了自己的夹克衫,已经梳洗完毕,住着拐杖,在练习走路。贝蒂说,我忘记告诉你,签字的姑娘是谁?是谁?小六子伸长了脖子急切地问。她姓李,你有这样的朋友吗?小六子说,我没有朋友,更没有姓李的朋友。贝蒂说,名字的中文拼音是妹妹。你有妹妹吗?比如堂妹?没有。有没有朋友叫李妹妹。也没有。说完"也没有"三个字,小六子的眼睛大放光明,冲着贝蒂喊道,你再说一遍!贝蒂字正腔圆地说,姓李,叫妹妹。小六子"腾"地倒在床上,嘴里说,是美美!是美美!贝蒂问道,美美?妹妹?她的中文很有限,说得像绕口令一样。是不是有个朋友叫美美!贝蒂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大,小六子却闭上眼睛,嘟嚷着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呀!贝蒂说,你认识美美?小六子说,你看见美美了吗?没有看见,是病史里的记录。完了,完了!小六子头一歪,不省人事。贝蒂板着他的肩膀摇了又摇,怎么也摇不醒他。

贝蒂大声呼喊小六子的名字,一边向走廊上的护士招手,说病人突然昏过去了。几分钟以后,小六子的床边围满了白衣天使和仪器设备,不同的针头,验血的,止痛的,输液的,纷纷进入小六子的身体。护工推着轮椅来接小六子出院,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进退两难。阳光照在轮椅的不锈钢圈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过一会儿,小六子睁开眼睛,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贝蒂说,哎呦,终于醒了,你感觉如何?小六子说,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贝蒂说,做了一个梦?是。小六子点头。什么梦?一个鬼,是女人,一身雪白。小六子说中文,别人都不懂。贝蒂听得懂这些话,但是不明白意思。小六子说,这个梦断断续续,已经做了好几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告诉我有什么用?贝蒂越发糊涂。小六子问道,你说,这是好梦还是坏梦?贝蒂哭笑不得,说了句安慰小六子的话:有梦总比没梦好!小六子脸上立刻显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是相信梦的。

医生没让小六子出院,继续观察,又住了两天。


(七)

美美是新来的女帮工,长得不好看,两只眼睛,左边大右边小,左眼比右眼略微高一点。前额特别高,鼻子又大又扁,嘴巴细得像条线。但是,皮肤又细又白。小六子给厨师当帮手,切菜配料,手里总是拿着刀,鼻子上架着厚玻璃眼镜。美美会发面做包子,每天上午在厨房靠窗的台子上揉面,面粉也是雪白雪白。小六子总是低着头,咔嚓咔嚓与刀为伍,眼角边晃过的都是白就像刀光,熠熠生辉。美美刚来那天,正是夏天,他忙得汗流浃背,眼镜滑到鼻尖上。美美向他做自我介绍。他不敢抬头看。

我叫美美。姑娘把手伸给他。他假装没有看见。用手把眼镜往上推。目光从镜片侧面擦过去,朦朦胧胧瞟见美美的身材,弯弯曲曲,很多弧线。心里打了一个结:这个女人为什么那么白?

厨房的蒸锅就在小六子旁边。美美揉面做包子。包子有两种,一种菜肉,一种豆沙。内部的员工一般不吃包子,都知道菜馅儿是把隔夜剩下自助菜切了,加上碎肉包的。小六子爱吃豆沙包子,松软细腻,甜得可口,让他回味妈妈的爱护和温柔。美美做完了包子,一笼一笼端过来。这个时候,美美离小六子很近,好像一片阳光,看得小六子眼睛发黑。他常常为此而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心里还在看美美,靠的是感觉,感觉全部来自他的梦。梦里的白鬼,云里雾里,模模糊糊。白鬼从梦里走出来,就在他的面前,小六子怎么敢看?他越加低下头,等着包子在蒸汽里膨胀圆满,等着美美把蒸笼掀开。他觉得美美就像豆沙包子,那么柔软那么白。凡是美美来到他的旁边蒸包子,手里的刀更加锋利,速度飞快,起刀落刀都由不得他,好像鬼魂俯身一般。等到热气弥漫开来,小六才敢推一推眼镜,眼镜片上都是蒸汽。美美的手在蒸汽中就像一个包子。她的脸颊和额头,她的肩膀,她的手臂,那个白呀,一团团的,看得小六口水直流,真想扑上去咬她一口。

有一次,美美揭开蒸笼盖以后,小六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一步上前,去帮助她取包子。包子在他手中一跳一跳。哇,小六子大声喊道,好烫啊,好烫!小六子一边喊,一边故意让包子跳出自己的手心。他曾经在梦里看见白鬼跳舞,两条手臂举到天上,转了一圈,然后一抖一抖落下来,搁在自己的肩膀上。美美手疾眼快,弯下身,把包子拦截在空中。小六子没有站稳,把美美撞向一边。包子再次落下。这时,两人同时伸出手去抢救包子。他们就这样有了第一次的接触。两只手叠在一起,美美的在上面,手背贴在小六子的手心里。这下可好,总算让小六子弥补了没有和美美握手的遗憾。那天晚上,小六子舔着自己的手心进入梦乡。美美的手就是一个大包子,他咬了一口,特别甜。

后来,小六子问老板,卖不掉的馒头,你打算怎么处理?很少有卖不掉的。老板说。小六子问,如果我以馒头当午餐,可以吗?老板说,那怎么可以?干活的都一起吃饭,你别特殊化。小六子心里很不高兴,自言自语地说,来美国以后我还没有尝过豆沙包子呢!这话一定是被美美听见了,从那以后,经常有豆沙包子掉地上,美美剥了外面一层皮,递给小六子吃。每次接过美美的包子,小六子总是心跳不已,鼓足勇气说声感谢,声音轻得像蚊子一样。美美倒是落落大方,笑眯眯地说,别客气。有一次,小六子说完感谢,加了一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于是,餐馆关门前,有了几个剩包子,都是豆沙的。小六子对老板说,我不想让你为难,我买了,打对折吧。老板同意了。


(八)

小六子一日三餐几乎都吃包子,吃了几个月的包子。他的脸色渐渐好起来,白里透红。瘦瘦的肩膀长出了结实的肌肉,手臂像肥藕一样,一节一节,个子也比以前高了些。小六子很感激美美,就把自己的身世和偷渡来美国的事情告诉她了。说话时,小六子总是低着头,不敢正面看美美。美美好像感冒了,鼻子一抽一抽,然后跑到外面去擤鼻涕。后来,美美说,约个时间到公园去说。最好我们俩都不上班,我也要说说自己的身世。餐馆每天都开,大家轮着休息,两人共同的休息日排在两个月以后。等待的日子里,小六子悄悄地换了无形眼睛,别人都不知道,包括美美。他的眼镜在搬东西时掉在地上,左镜片跌碎了。老板几次三番提醒他:快去换镜片,否则你要出事故的。小六子笑笑说,老板,你放心吧,闭上眼睛,我也能切菜。戴上无形眼镜,是为了看美美,想在蒸汽的掩护下,看看美美的脸。但是一旦美美走到眼前,他还是不敢看。倒是每次进厕所,都要朝镜子多看几眼,看看自己的长相。小六子长得不差,宽前庭,浓眉毛,眼睛无神却是双眼皮。他有厚厚的嘴唇,笔挺的鼻梁,每天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小六子下了决心要看看美美,因为昨晚做梦时,看见了女人的乳房和屁股。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只看见她凝脂一样的皮肤,给他一股冲动,伸出舌头去舔。醒来以后,裤子潮潮的,好像尿在床上一样。小六子一边切菜,一边等着开笼,好几次切到了指甲,差点儿把手割破了。终于等到美美走过来,两手掀起蒸笼盖,蒸汽凶猛喷涌,就像一条白龙游曳在小六子和美美中间。美美取出包子装进盘里,手臂一起一落,就像仙女蒙着纱巾在月亮上翩翩起舞。小六子菜也不切了,刀也不用了,痴迷地站在那里。一个豆沙包子从蒸笼里跳出来,就像平常一样,是美美故意扔在地上的。小六子想去抢救,一步跨出去又退了回来。他想再接触一次美美的皮肤,像上次那样,又怕一场空,美美不来接。霎那间,脑子里出现"接与不接"两个互相对立的念头,来不及细想,包子已经落到地上。美美捡起来,剥了皮送到他面前。他想说,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我可以买半价的。刚要说出口,抬眼看见了美美的脸,看得清清楚楚。美美的眼睛,一高一低,美美鼻子很大,软塌塌的,高高的额头亮得像灯泡。那天午餐,小六子喝了许多水,包子一下子变得很干燥,难以下咽。第二天,小六子把无形眼镜拿掉,恢复了与美美的距离,恢复了对包子的喜爱。他时不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手里的刀不太听话,总有一天要出事故,没料到事故发生在路上。

同休日那天终于到了,小六子是不想去的,怕美美失望自己食言,把无形眼睛留在家里,勉勉强强上了车。他的思绪很乱,心里喜欢美美,眼睛不喜欢。但是,看到美美脱掉了工作服,穿一件白色的旅游服,袅袅婷婷,风姿万千,也就平静下来。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美美笑声盈盈,哼起了小曲。小六子对歌曲不熟悉,只觉得声音好听,就把车里的中文电台关了,听她唱歌。小六子想,只要不看她的脸,美美简直完美无缺。美美高兴地说,一直想给你说说我的故事,今天终于有了机会。听了这话,小六子心中一阵抽紧。他不想了解美美的细节,就像不想看到美美的脸一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两只眼睛注视前方。车停在十字路口,他能看见红绿灯的颜色,好像两朵彩色的花开在上空。等到绿灯亮起来,他就踩了马达。就在这个档口,只觉得车子受到撞击,翻了跟头,后来什么也不知道了。这场车祸,直到出院前,他还是说不清。

贝蒂到底是学医的,一眼看穿了小六子的心事。小六子一再说,自己在美国没有任何朋友,因为车祸破坏了他的记忆。一旦美美的名字浮出水面,这部分记忆恢复得最快。美美也喜欢小六子,车祸以后,不仅开刀签字的是她,为小六子请律师的也是美美。但是,有一点她不明白,美美为什么不来医院探望小六子呢?


(九)

小六子出院以后,住进了律师联系的旅馆,与餐馆隔着一条街。旅馆的房子很小,一张双人床,一个写字台,还有一个厕所,没有厨房,不能做饭。小六子一早就撑着拐杖到餐馆去了。餐馆还没有开门,他从边门进去,老板做在账台上算账。他故意咳嗽了一声,引来老板的注意力。回来啦!老板喜出望外,马上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板拍着他的头说。小六子说,我要回来干活,你甭给我钱,只给我吃住,行吗?。老板看看他的腿说,你能干什么呢?小六子说,坐着也能干活。老板说,到厨房找找,什么活能坐着做?小六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可以坐着包馒头。老板说,不知道美美是否愿意和你换一个工作?切菜可是力气活,你自己去跟她商量吧。小六子到厨房去,发现已经添了个打杂的年轻人。厨师老余和老陈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问候小六子。只有美美,站在蒸笼旁,没有走过来。新来的青年开始紧张得很,只顾埋头切菜。等到发现小六子拄着拐杖走路时,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他也放下刀,用抹布擦擦手,向小六子做自我介绍。原来也是福建老乡,偷渡来的。

小六子抓抓头皮,想找个由头和美美说话。话到了口边,又咽来了回去。他环顾四周,看到门边有一张高脚凳,便拉了过来,一直拉到美美做馒头的桌子旁。美美,你过来坐坐,坐着能包馒头吗?小六子说。两个炒菜师傅在一旁笑。怎么不给我们找个凳子坐坐啊?说得小六子脸上通红。美美走过来,挺直的腰肢,一扭一扭,那模样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好看。美美坐上去,嘴里说,我喜欢站着干活,习惯了。小六子说,我来坐,好吗?明天就回来干活。美美说,干嘛急着回来呢?小六子说,我······我,就是想回来呀!他语无伦次,脸上红得像火烧一样。美美说,你能行吗?能行。小六子说,我坐着干活。美美说,原来这凳子是给你自己坐的呀!小六子想解释却找不到词儿,心里一急,不慎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吐出来了。他说,这餐馆就是我的家呀,我离不开大家也离不开你啊!说完,一瘸一瘸地从后门走了。

美美想叫住他,扬起了手,迎面吹来一阵风,美美打了个喷嚏,没有喊出口。她记着舅妈的话,不能操之过急。出车祸时,她告诉医院,小六子在美国没有亲人,自己是小六子的女朋友。舅妈责怪她说,女孩子要端庄内敛,不能随便冒充女朋友,否则被人看不起。美美想去医院探望小六子,舅妈拉住她说,落难时,最容易感情冲动,你们之间要冷处理。美美只好让老板娘送豆沙包子给小六子。等了一天,等到老板娘回来,小六子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反而等来了坏消息。老板娘说,小六子伤好以后将成为瘸子。美美回家,哭得眼睛又红又肿。舅妈说,瘸子倒没什么关系,关键是,小六子是不是爱上了你?美美听出了舅妈幸灾乐祸的语气,反驳说,我宁可他爱上别的女孩,不要变成瘸子。舅妈说,看来你真的爱上他了。美美说,如果没有车祸,我们俩已经好上了。舅妈说,这是你的一厢情愿。美美哑口无言,是啊,小六子吃了豆沙包子,一个字也不向老板娘提起,一定把自己忘记了。她却把气出在舅妈身上,说道,如果我去照顾他,我们的关系就会有进展。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舅妈说,别想得这么美。饭要一口一口吃。美美说,怎么个吃法?舅妈说,按兵不动。如果小六子心里有你,出院以后一定会有所表现。

果然,不出舅妈所料,美美这边冷处理,小六子那边热起来。


(十)

美美六岁时,一个仲夏之夜,天热风大,女佣不慎打翻一支蜡烛,结果酿成一场火灾,父母和女佣都烧死了。美美的房间靠近车库,离火势较远,烧毁了面容,留下了小命。舅舅没有孩子,便接她过去住,如今美美二十五岁了。

美美从小学芭蕾,读书又特别聪明,要不是烧坏了面容,早就嫁出去了。舅妈和舅舅都毕业于法学院,为了美美,舅妈回家当了家庭主妇,教美美烹饪,女红,弹琴,插花,吟诗,唱歌,因为美美身有缺陷,只能提炼内涵来弥补。舅妈以身作则,美美耳濡目染,渐渐成为一个温声细语,优雅从容的古典派女性。

美美特别敏感,任何人的眼睛,都是一面镜子,一丁点儿不慎,就能刺痛她的心。遇到小六子之前,美美已经死心,不准备嫁人了。舅妈说,我们都会老去,你要找个依靠。美美大哭大闹,不要!不要!但是,在小六子的眼睛里,她看不到自己的缺陷。美美把剥了皮的豆沙包子一次一次地递给小六子,只见他一口一只,用手捂住嘴巴,好像在做亏心事一样生怕被人看见,那种腼腆的表情,如甘露一样,滴滴答答渗入美美干枯的心。听小六子讲自己的身世,美美流了不少苦涩的眼泪,可怜他也可怜自己。小六子的身体一天一天强壮起来,美美的身体也在变化。有一天,她故意不带胸罩,让自己的乳头贴在雪白的衬衫上,还让小六子帮忙扣了一粒乳沟上的纽扣。她不知道小六子那晚遗了精,只知道自己在梦里抱着一股蒸汽,飘飘欲仙,大汗淋漓。······

出车祸以后,美美的舅舅接手了小六子的案件,舅妈才知道小六子姓丁,比美美小四岁,偷渡入境,没有合法身份。要在过去,她是坚决不同意的。美美走上社会以后,当过接线员和财务助理,有过几次恋爱,都没有成功,舅妈甚至萌生了给她找一个瞎子的念头,只有瞎子才注重内心而不是容貌。但是,怕美美伤心,不敢提及。美美认识了小六子以后,一直在舅妈耳边唠叨,说小六子眼睛不瞎,心里更加明亮。偷渡是父母的决定,十一岁的孩子没有选择权。

小六子受伤,舅妈和美美一样心急如焚。幸亏没有撞坏了脑袋,只是断了一条腿。根据美美回忆,当时,汽车翻了几个跟斗,从斜坡往下滚,幸亏被几棵大树挡住,否则,两人都没有命了。小六子瘸腿以后,舅妈心中的石头落地,看到了平起平坐,两厢情愿的希望。


(十一)

小六子从餐馆回来,如释重负,心里想,一个瘸子还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把话挑明了也好,只看美美是否愿意?晚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做梦,梦见雪白的女人就像一股烟前面跑,他在后面追,白烟浮起来飘向天空,他也腾空而飞,追啊追啊,追的精疲力尽,还是没有追上。醒来后,他用手敲打受伤的腿,一边说,都是你,都是你!

小六子无事可干,想到餐馆去,又怕见到美美,讨个无趣,只好呆在房间里。时间变得很慢很慢,每分钟都在折磨他,好像要把他的心掏空。这一生,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没有一种比得上相思之苦。

有天晚上,听见有人敲门,一个自称"舅妈"的中年妇女和美美一起站在门口。美美穿白绸衬衫,黑大衣,黑发垂腰,亭亭玉立。小六子真想扑上去,拥抱美美,不让她再离开。但是,舅妈挡在中间,他只好把手收回,搭在背后,左手捏着右手,捏得很紧。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他请舅妈坐,自己和美美站着。三个人保持相同的距离,就像一个三角形。舅妈一把拉过美美,坐在床沿上,把椅子让给小六子。面对面,舅妈开门见山。你出车祸,咱家美美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要不是我阻挡她,美美早就到医院去照顾你了。记得老板娘带给你的豆沙包子吗?就是美美买的。据说,你吃得很快,却没有说声感谢。

小六子一声不吭,不论舅妈怎么说,好话坏话全部吃进。他心里想着美美,只要美美在身边,被舅妈说几句没什么关系。舅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本影集,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翻起来,一边说,你看,我们的美美曾经是多么漂亮的小妞啊!

旅馆里没有顶头灯,壁灯从小六子背后射过来,柔和的光把他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空气沉闷,从屋顶上压下来,令人透不过气。小六子想,我还需要看过去的照片吗?失去的就失去了,再也追不回来,就像我的腿。他没有带隐形眼镜,照片根本看不清。舅妈一边翻,一边讲述美美的身世。小六子的眼睛更加模糊,美美和舅妈都浸在水里。舅妈说,美美是个好姑娘啊!不能再让她受打击了,爱情是双向道,光有美美一个方面是不够的。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小六子叫她们等等,一瘸一瘸去了厕所。靠在门背后,他大口喘气,涕泪纵横。原来美美和自己一样倒霉一样苦命,他用冷水抹了一把脸,把头发梳了梳,带上了无形眼镜。镜子里的小六子,眼睛红肿,鼻子充血,但是,目光明亮,精神抖擞。从厕所走出来,他恭恭敬敬地从舅妈手里接过影集,捧起美美的照相本,看得目不转睛。看着看着,迸出了惊奇的光芒,然后渐渐暗淡,最后彻底崩溃。合上相册,他用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舅妈心里七上八下,美美坐立不安,走到窗前又走到门口,最后坐在舅妈身边,好像在等待审判一样。

小美美和大美美,完全不是一张脸。漂亮的美美让他羞愧,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她宁可美美没有被烧伤,永远漂亮,自己配不上也没有关系。他想起了自己的梦,梦里的女人不完整,从来看不见她的脸。此刻,几张女人的脸在眼前旋转,他感到头昏眼花。本来简简单单的关系,因为舅妈的插入而变成一团乱麻,他应付不了。


(十二)

小六子头疼了一夜。美美也是一宿没睡。

他不记得美美为什么离开旅馆,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窗口外面有一盏路灯在风中晃动,树枝摇摆,就像一把剪刀,卡嚓卡嚓把他的思绪剪碎,像落叶一样随风而去。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睡去。

美美记得清清楚楚。舅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搬到我们家里去养伤,别去餐馆打工了。小六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梦里,美美,就是梦里······。舅妈说,你也是美美的梦中情人。小六子转脸对美美说,我的腿,我不配。······美美打断说,你带我去公园玩,路上出了车祸,是我对不起你。小六子说,美美,我没有亲人,没人商量,只想问一声,这是你的意思吗?一番话说得美美呜呜咽咽哭起来。小六子只听见哭声没看见美美在默默地点头,赶紧躲进了厕所没敢出来。

美美一路沉默,回到家,看到舅舅期盼的眼神,指着舅妈说,别问我,去问她!舅妈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美美说,不管小六子怎么想,我就是爱他,宁可碰得头破血流。求求你,请不要介入了,好不好?舅妈气得脸色发青,冲着舅舅发脾气。舅舅说,你想把小六子接回家,我没有反对呀。舅妈说,人家不愿意!说完一甩手,进了卧室。舅舅双手一摊,扬起眉毛说,那也不能勉强,你们生什么气呢?

第二天,美美抓了几个刚出笼的豆沙包子,自作主张跑到旅馆去敲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小六子还在浓睡中,眉头紧皱,身体缩成一个球。她把豆沙包子放在床头柜上,凝神看他。看到小六子舒展手臂,翻过身去,才蹑手蹑脚退出去。

豆沙包的清香进入小六子的梦乡,甜蜜的感觉在心头荡漾。妈妈回来了,坐在身边。他想喊,喊不出声。他对自己说,这是做梦。但是,明明看见妈妈抚摸着男孩子的头发,说道,我们到美国去,是为了你的将来。父亲站在一旁点头。这个男孩就是十年前的自己。小六子伸出手臂,想抓住妈妈,抓了一把空。他想坐起来,把眼睛睁开,可是妈妈不见了,爸爸也不见了。就这样他从梦中醒来,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熟悉的芬芳,袅袅热气正从床边的豆沙包里飘过来。

美美!他想都没有想,放声大喊。

美美一个哆嗦,抬起的一只脚在空中停下,重心失控,差点儿跌倒在地。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屏息静听。

美美------!美美,我爱你!

美美不顾一切地返身回屋,好似一阵旋风。小六子一把搂住美美的脖子紧紧不放,喃喃地说,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美美答得气喘吁吁。

房门敞开,阳光跟着美美一起进屋,撒下满地金辉。

 
 

 






融融 (2012-04-12 18:10:21)

还有一个写男人的短篇《海上生明月》,得过奖的,过几天再贴。

henrysong (2012-04-12 19:14:29)

好文!

提个建议,一开头小六子醒来后的思想活动中,“走起路来,消耗更多的能量,帮助减肥,是不是?”。这是典型的女人思维,一个餐馆里打黑工,刚出了车祸死里逃生的男人,在这种场合,是不会有这种念头的。

融融 (2012-04-12 21:03:02)

是的,非常有道理!谢谢!

抱峰 (2012-04-13 02:06:27)

但愿不是梦。善良的人,美美和小六子,成亲吧。

向往美好、追求爱竟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偷渡者如此不幸。

款款的叙诉,曲折跌宕,人物性格独特,引人入胜。

这是中篇小说。有没有20000字?

如果有续篇,就让美美去整容;其实不难。小六子的腿也可矫正。来个中国式的大团圆。

哈,向可爱的融融致敬!

纽约站 (2012-04-13 02:15:49)

融融的小说独到深刻,比梦更美!

呢喃 (2013-01-21 20:38:23)

很喜欢这一篇!特别处的小六子,如果小六子的男性语言表达上再润色会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