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一粟浮沉》(二十七)多情乱世自飘零,怎奈雨打浮沉中

(二十七)多情乱世自飘零,怎奈雨打浮沉中

 

一九六四年毕业季节很快就要到了,冶金学院内到处贴着横幅和标语:

 

“支援三线,建设祖国!”  

“奔赴三线,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进军三线,报效祖国!”

 

“三线”这个刚刚冒出来的新名词成了同学们的热门话题。 虽然大西北条件艰苦,但报名去三线的光荣和老师同学的赞赏还是非常吸引人的。 小麦第一个报了名去甘肃,被戴上了大红花,站到全年级面前被系领导表扬。

 

史雁若偷偷问她:“小麦,你爸是大干部,你出身这么好,说什么也不会被分配到三线的。你何苦自己报名要去呢? 毕竟一个女孩子,走那么远,去那么贫穷的地方,你受得了吗?”  小麦一改在老师同学面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垂泪拉着雁若的手说:“我妈才过世不久,我爸就娶了个比他小快二十岁的女人,比我大不了几岁,还特别凶,我在这个家实在呆不下去了。我要走,走得越远越好!我爸不知道我报名去三线,我就是要不辞而别,气死他!“   

 

司徒也报名了。高宏捶着司徒的肩膀,半天才说出一句:“你真是个爷们儿!”  司徒苦笑一下说: “我这个国民党军官家庭出身,八成是要被分配去的,倒不如自己报名。父亲生前常说,‘文韬武略,焉大于国也‘。他教我从小习文习武,无非是要我报国。 分配我去,就是流放发配。我自己报名去,才算志愿报国。 我当然会报名,否则任人发配,怎么算是司徒将门之子!”   司徒转低声音,黯然地说:“而且我在北京,也不愿意久留,你知道的。 你好好留下,照顾她吧。千万别让她受委屈。”  

 

无论学校怎么宣传怎么动员,报名的还是寥寥无几。 大家都在说,这么下去,学校真的要硬行分配了。 吴满仓当时已经入了党,代表学生党员参加党组织会议。 开完会回来跟大家说,要按出身排名,越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出身的,而且曾经态度恶劣的,有罪行的,或者自绝于人民的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子女,越是要分配到艰苦的地方接受改造。

 

高宏听说之后立刻跑去女生楼口等雁若。 他知道,雁若的父亲是北京最大的资本家之一,当年公私合营,企业收归国有的过程中,他曾经拼死抵抗,最后自杀,留下了年幼的雁若和被刺激得精神失常的雁若母亲。 如果按照吴满仓听来的这个说法,雁若必定被分配到西北无疑。 自己出身大地主,父亲曾报血仇被击毙,自己也必定发配西北。他想找到雁若,他想好了跟她说:”不要怕,一切有我,我们带着你母亲,带着吴奶娘,一起去西北,在那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只要我们在一起,再苦再难也不怕。”  高宏想好了,一见到雁若,他就向她求婚,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等了许久,高宏也没有等到雁若。 好几次他跟过路的女生请求:“同学,麻烦你帮我叫一下504房间的史雁若。” 最后终于有一个女生出来,奇怪地看看他,说:“你还在等史雁若啊,她在宿舍里哭呢,门锁着,叫不开。”  高宏一听这话就要往楼里冲。 那个女生大叫:“哎!你敢闯女生宿舍,我叫保卫处!”  高宏没办法只好退出来。  高宏走到楼后,对着504房间的窗户大喊:“雁若!雁若!我在这!你下来好吗?雁若!”  

 

不知不觉中,雁若已经走到高宏的身后:“别叫了,我来了。”  高宏猛一转身,一把抱住雁若,急切地说:“雁若!咱们结婚吧,咱们结婚吧!你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咱们一毕业就立刻结婚好不好?”  

 

雁若含泪苦笑说:“然后呢?一起去甘肃吗?”

 

俩人一起走到学校主楼前,并肩坐在台阶上。 雁若说:“我不能走,妈妈也不能离开史公馆。她精神状态不好,虽然史公馆已经收归国有,但毕竟是妈妈熟悉的院子,她只有在那里才能活命。如果真的去西北,我怕她会精神全面崩溃,跳火车的可能性都会有。我怕她受刺激,走我爸爸的绝路。”  

 

高宏也说:“我知道你和你妈妈不能走。 其实,我也是不应该走的。吴奶娘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如果真的去甘肃,我也怕她受不了。但现在看起来没有办法,这两三天就要宣布分配结果,不去又能怎么办呢?”

 

雁若突然流着泪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拿出一块布满血迹的布,上边歪歪扭扭写着字,竟然是一个血书! 高宏一行行看下来,脑袋都要炸了,只觉得一阵作呕! 原来,下午的时候,吴满仓找到雁若,塞给雁若这封自己写的血书,上边写的是自己如何从入学第一天就爱上了雁若,要娶她为妻,发誓一生对雁若好。

 

雁若看到血书的时候完全吓傻了。 吴满仓卷起自己的袖子把割得满是血道子的胳膊给雁若看:”我真的爱你,我可以为你死! 你要是嫁给我,学校有规定,你就可以跟我分配在一个城市,我已经被分配在冶金局了,你就可以留在北京啊! 嫁给我吧,你如果不答应,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就割腕自杀!”  

 

高宏听着雁若的描述,脊背一阵阵发凉:“雁若!你别吓我,你不会是想嫁给吴满仓吧!你别吓我,雁若!”  

 

雁若哭着说:“我是史家大小姐,从小爸爸妈妈给我养尊处优的生活。现在史家败了,要过苦日子了,我就跟着我爱的人逃跑吗? 不管妈妈了吗? 到什么时候我还是史家大小姐呀! 再苦再难,我也不能离开史家,离开妈妈不管,也不能带妈妈去她不可以去的地方,那是要妈妈的命啊。“  

 

高宏简直疯了,他抓住雁若的双肩:”那你自己怎么办? 你爱他吗?你以为他爱你吗? 他连自己都不知道珍惜,怎么会珍惜你? 他对自己都下得去这么狠的手,这样的人多可怕,他以后会怎么对待你? 如果他真爱你,他会用自杀来威胁你吗? 他会用留北京来逼迫你吗? 他这不是爱你,他这是乘人之危,是自私冷酷,是卑鄙小人!”

 

雁若透过泪水看着高宏,用湿冷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高宏的脸,说:“我这辈子,遇到你,知足了。 我有我的路要走,我有我的事要做,你自己保重,以后找个好女孩,忘了我吧。” 说罢,挣脱高宏,飞跑而去,留下高宏僵尸一样呆在那里。

 

三天后,分配结果出来了,雁若被分配到了冶金局,出乎高宏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被发配到大西北,而是被分到北京郊区的一家工厂。  司徒和高宏一起来到昆明湖边,两人一言不发,一瓶一瓶地喝酒。 最后高宏哇哇大吐,趴在地下痛哭失声。 司徒还是不说话,等高宏安静下来后,司徒说:“你别怪她,她现在其实比谁都痛苦。而且你留在北京,也是她用自己为你换来的。”

 

高宏说:“别说了,游泳吧。”  两人脱了外衣,一起跃入昆明湖。 除了水声和自己换气时的呼吸声音,高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不想听,除了一下一下的击水,高宏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不能浮出水面来面对这个世界,就想这样一直游下去,一直游下去,直到一切都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