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一粟浮沉》(二十八)一入尘埃心无寄,回首恍然如梦萦

(二十八)一入尘埃心无寄,回首恍然如梦萦

 

冶金机械厂坐落在北京大红门外的郊区,顺着护城河一路向南,就到了工厂的黑漆大门。 工厂一共有五个车间,两排单身宿舍平房,和一座办公楼。 高宏拿着学校的分配通知,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脸盆,来到人事处报道。  

 

人事处接待他的是老陈,老陈穿着北京胡同里大爷常见的破了洞的夸栏背心,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一弯腰能让人看见肚皮。他手里摇着个破蒲扇,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的残缺不全的牙,用蒲扇点了点高宏的胸口:“你就是那个少爷胚子,大淆生 (大学生)?”  

 

高宏说:“我叫高宏,刚毕业来报道。”  

 

老陈说:“老子管你狗屁什么毕业,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儿,你就归我管,听见没? 是龙你他妈得盘着,是虎你他妈得臥着!”  

 

高宏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傻站着。 老陈滋溜一下,大声地嘬了一口茶水,一屁股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早侯着你呢。”  老陈并不打开档案袋,而是把它举起来在高宏面前晃晃:“自己什么货色自己知道,表现好表现不好你他妈自己看着办。酒量行不行? ”

 

高宏被这些国骂闹懵了,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档案袋,表现好坏和酒量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是什么意思,傻在那里,然后回过神来说:“凑合,凑合,能喝点儿。”   老陈一声:”切!我面前敢说凑合,就你这德行,我灌死你俩仨的都是白玩儿。“  说罢琢磨了一下:”这么的吧,你到二车间找老赵,先跟他学徒,先把他妈这身儿酸气儿抖落干净了。 看你我就运气!“  

 

高宏没想到一报道就遇到这么个下马威,赶紧小心翼翼地出了人事科,找到二车间。 二车间是一个砖头墙石棉瓦顶的一层建筑,里边有机床有焊接台有高温炉等各种设备。 三三两两穿着蓝布工作服和解放鞋的工人们正在忙和。 焊接的声音,机床运转的声音,金属碰撞和金属处理的声音,一起回荡在阴暗杂乱的车间里,震耳欲聋。 车间里的空气污浊,各种混合的味道夹杂着烟味儿扑面而来。 高宏硬着头皮迈进车间,往里走了几步,才感觉到车间里的高温,那不是一般的热,而是一种火烧火燎让人焦灼不堪的热。

 

高宏虽然从小是个孤儿,但从高家大院到高医生家的公馆,即使是当年跟李参人爹爹在山上生活,或者是在中学大学住校期间,也基本没有受过什么大罪,也从没有去过这么肮脏,杂乱,噪音,燥热的地方。 说他是个少爷胚子,还真不冤枉他。

 

高宏叫住一个工人:”对不起,请问师傅,赵师傅在吗?“  那个工人根本就听不见他问的是什么,没理他,走开了。 高宏只好跟过去,提高声音:”对不起,请问您,哪位是赵师傅?“   那个工人抬起黑乎乎的脸,用洪钟一样的声音说:”是老爷们儿吗你?说话跟他妈蚊子似的?”  高宏只好大喊:“我找赵师傅!”  那个工人哼了一声:“连他妈的一声’劳驾‘都不会说?”  

 

高宏哪里知道,在工人们之间,“对不起”,“请问”,“麻烦您”,“打扰您” 这些客气词一律要说“劳驾”或者“劳您驾”,说别的是不行的。  他只好又喊了一遍:“劳驾,我找赵师傅!”  那个工人一扭头:“赵师傅!” 接着,就像声音接力一样,一个接一个工人也扭头喊:“赵师傅!” 声音片刻就传到了车间深处。

 

过一会,一个带着白边塑料框眼镜,个子矮小的工人师傅走了出来:“谁找我?” 高宏赶紧上前一鞠躬:“赵师傅您好!我叫高宏,人事科让我来跟您学徒。”  赵师傅抬头看了看比他高一头的高宏,笑了:“老陈让你来的吧? 嗬, 瞧这傻大个儿。这小伙子不错!”  

 

赵师傅把高宏带到一间低矮潮湿的宿舍:“你跟小马,强子,和二顺一屋吧。他们仨也都是我徒弟。” 说完就往屋外走。 高宏收拾床铺的工夫,赵师傅拿着个纸包回来了:“食堂就剩俩油饼儿了,我给你拿来了,你先吃着,中午有包子。”  

 

热情的赵师傅让高宏感觉好了不少。 小马,强子和二顺也都跑过来:“师傅,我们仨伺候您老人家还嫌不舒坦,又招新徒弟了您?”  赵师傅喝到:“你们仨不干活又跑来看新鲜?人家可是个文化人儿,你们以后学着点儿!”  强子说:“文化人儿? 切,谁不是两条腿夹着一条鸡巴。。。。“ 赵师傅打断他:”又他妈的胡说!”

 

高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粗鲁的话,尴尬地站在那里。 刚报道见到老陈的时候,高宏连听到一声“他妈的”都心里一紧,现在听强子这话,突然觉得他妈的这个词相比之下还算是可以接受的。

 

高宏虽然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但是到了冶金机械厂,以他的地主出身,他只能做最底层的学徒工。 跟他在一起的,有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强子,因为打架斗殴而被中学开除,然后在社会上晃荡了好几年的小马,和农村娃出身大字不识的二顺。 赵师傅原来也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汉,这个工厂盖在他叔叔家附近,正好赶上他住在叔叔家,就进厂当了工人,几年下来,带上了徒弟。

 

第二天,高宏下车间干活了。进了车间他才发现,他大学学的知识根本在这里用不上。 在这里,拼的是体力,是耐力,是血和汗! 工人们在恶劣的劳动环境下拼命做工。电焊工只是用简陋的,根本不合格的面罩随便挡一下脸,就长时间焊接。 高温炉周围根本没有防护,一个站不稳就可能有不可想象的伤亡。 平时的机械搬运,车床运转,全部是工人们一双双的手来做,手指被截断,压断的工人只是在二车间就有五名。  工人们失明失聪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高宏逐渐明白了工人们为什么那么粗鲁,他们没有知识,没有环境,没有时间,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来调节自己的情绪和语言,因为他们每天在生存线上挣扎。 他们抽烟喝酒,骂粗话,大吼大叫,打孩子打老婆,打架斗殴,都是因为他们实在太苦了,他们没有别的发泄渠道,也没有人真正理解他们的苦楚和压力。

 

车间的劳苦,高温,高噪音,和高污染一天天侵蚀着高宏。 他咬着牙,任劳任怨地干活。身体上的劳累和困苦对于他来说还可以忍受。 他不能忍受的是精神上的贫瘠和孤独。 大学生活,五年的同窗们,对于他来说已经恍若隔世。他所学的知识没有用武之地。 他的雁若已经嫁作人妇,其实,高宏现在想起雁若,已经有了不真实的感觉。有时他甚至想,雁若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女孩,是不是根本不曾存在过?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曾经有她,如果他曾经真的拥她入怀,如果他曾经真的亲吻过她,那为什么他现在面前的一切都离她有天堂地狱般的距离? 难道一个曾经有雁若的世界,还能够同时容纳他现在所看见的一切吗?  

 

高宏甚至有时会庆幸自己没有跟雁若结婚,因为他不能想象把雁若带入他现在的生活,好像一个美丽的水晶花瓶怎么能被扔进垃圾场,他的雁若怎么能够跟他一起过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