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荒原

 

相遇荒原
文/融融
2009年04月15日,星期三
 

【华盛顿州】

《侨报》副刊,2009年4月15日
澳洲《同路仁》杂志140期(2009年5月17日)转载

  翠鸟(Kingfisher)——吃鱼为生的小鸟,长相如同一个矮小干瘪的老头,嘴巴又粗又长,超过头部的直径,变得头重脚轻。它经常怒发冲冠的样子,好似带着一顶与羽毛同色的帽子。工作服一般的青灰色散布在头部、背后和翅膀,前身或白或铁锈红,绑着围兜一般。短脖子上的白圈,好像是白衬衫领子。所以把它看成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头,从长相到穿着,都不为过。这位“清洁工”,站在河边的树杈上,不高不低,大约3米左右,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与河底,一旦猎物出现,便风一般无声无息插入水中,衔着银鱼飞回树枝。它的一生,只为这一件事情忙碌,直到老死。

  这是我在德州最南边的一条公路旁第一次与它相遇时得出的第一印象。路旁有条河,芦苇和杂草丛生,南方特有的歪脖子树(Mesquite),叶片细小如须,对付干旱绰绰有余。

  “它在那里!”我的同伴说得斩钉截铁,语气喜出望外。我求助说:“在哪儿?我的望远镜看不到”。他不理我,忙着在车里架起三脚架,两只脚竖立在车门和他的座位之间,第三只脚横顶在另一扇车门上,镜头对准了“小老头”。我说:“那么远,拍不出好照片。”他自顾自地拍,没有理会我的话。时间像荡漾的河水,缓缓在我们眼皮底下流过,阳光从肩膀渐渐落到背后。他并没有拍照片,而是用长镜头代替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每次路过那条公路,必定发生同样的故事,即便连“小老头”的影子都没有,他都要停下来,等待“情人”出现。很多次,对着干裂的歪脖子树、摇摆的芦苇、茂盛的杂草、水中的倒影、还有那些奇妙的精灵,我真想大喊一声:“你们知道吗?世界上有一种没有回报的爱!”

  翠鸟对于野外摄影师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对象。他有很多杰出的照片,有一次竟拍到了翠鸟嘴里含着一条七八寸的银鱼。他天不亮就出去,在河边搭一个摄影用的工作帐篷,等着阳光把大地越抹越亮,等着一觉醒来的翠鸟,对它说一声“早安”。有一次,他在帐篷里等了7个小时,一张照片也没有拍到。帐篷只有1米见方,除了三脚架,只能放一张折叠的椅子。四周有很多拉链,拉开就像一扇窗口。晚霞的余晖里,他返回,脸上带着倦容。我问道:“灰心丧气?”他摇摇头,憨厚地笑了。“还要去?”我问。“为什么不呢?”他说。其实,本就知道他还要去的,就像翠鸟,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却成为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和啄木鸟有一段情谊。它飞到我的面前,飞得那么近,就在房车旁边的矮树林里。它的后背对着我,一道黑一道白,一直延伸到翅膀,整整齐齐。尖硬的尾巴紧贴在树干上,一边往上爬,一边用硬嘴巴啄来啄去。它在中途停下,转过脸来看我——一顶红帽子,金色的鼻子,金色的脖子,乳白的脸孔上还有一对大眼睛。我感谢上苍让我见它一面,如此清丽秀美,仅仅一面就已经难以忘怀。没想到,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它回来了!我手忙脚乱,想给它弄点吃的,抓了一把花生米扔在树脚下,竟然把它吓走了。那天夜里我没有睡好,简直像失恋一样,希望它明天还能来。大清早,我在树干上涂了一层花生酱,柑橘对切,插在树杈上。阳光下,我看见它在空中滑行,飞成一条线。然后抖抖翅膀,再滑行。“啊,这里是你的领地,你的家乡,快下来吧!”我在心里呼唤。不一会儿,空中闪过一条黑色的弧线,它降落在涂了花生酱的树杆上。原来,这是它喜欢的招待方式。我每天都坐在房车的窗口旁观看着啄木鸟,希望它感受到不一般的关爱和照顾。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房车里走了出来,等待它的来临。它果然来了,没有介意我的存在。我们之间只有2米左右,一举一动,包括眼神的变化和思绪的闪动,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何等信任何等荣耀。这时,我才略微懂得,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何被一只小鸟征服,20年不变。

  很多野外摄影师都有和他一样的情人精灵,或多或少而已。新墨西哥州往北向山上开去,每年11月,不用通知,不用约定,大家都在博斯克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相会,因为此刻成千上万的红顶灰鹤(Sandhill Cranes)正从北方回来。一边是被砍倒的包谷地,另一边水波粼粼,可谓飞鸟的鱼米之乡。方圆5700英亩,敞开胸怀,拥抱灰鹤,也拥抱来自四面八方的观鸟者和摄影师。中国人称鹤为仙,毫不为过。仙鹤的细腿,长颈,舞姿以及眼神,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人类舞蹈的每个动作都能在仙鹤的肢体语言中找到渊源。光和风,山和水,柔和的曲线,变幻的速度,把天幕切成一个又一个小片,每个瞬间,每个片段都是独立的空中舞台。在太阳落山以后,火烧的背景,黝黑的剪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在佛罗里达州和德州东部的橙市(Orange),千百只苍鹭、白鹭、美洲蛇鸟、鸬鹚等成双成对恋爱同居,筑巢育儿。发情季节的鸟儿脸上有特殊的颜色,眼神也特别温柔。雄鸟像孔雀一样开屏,荷尔蒙在根根羽毛中展示雄威。雌鸟总是耐心地等待,时而轻吻,时而与雄鸟的脖子绕在一起。一旦雄鸟跳到背后,雌鸟就把屁股翘得老高,而雄鸟则用翅膀像屏风一样把最精彩的镜头掩蔽起来。然后,就是恩恩爱爱地寻筑爱巢,衔接树枝,累积枯叶。妻子生蛋以后,丈夫负责守卫和供应食源,有的轮流值班互相换位,翻动和看守鸟蛋。丈夫外出时,妻子伸长了脖子,等待夫归。双双团聚时,又是拥抱又是轻吻。过些日子,鸟宝宝出生了,像婴儿一样哭叫着来到世上,父母忙碌地喂养爱抚,一对夫妻一个鸟窝,转眼从三口、四口、五口,变成一个大家庭。

  在北美的荒原里,我遇到了美国一流摄影师亚瑟·莫里斯(Arthur Morris),身患多种无法治愈的疾病,但一旦拿起相机,走进野外,犹如天外的幽灵注入体内,目光深邃,精神抖擞,整个一条新生命。凯文·卡尔森(Kevin Karlson ),以拍摄飞鸟而赫赫有名,却是那么谦卑和真诚。与我相遇之后成为知己,只要我开口,他就把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寄过来。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劳雷·提度(Larry Ditto),举办摄影讲座时,堂堂座无虚席。前不久不幸谢世的汤姆·维卓(Tom Vezo),不仅在北美屈指可数,而且在欧洲多次得奖。脚穿皮靴,手握相机,倒在摄影途中的汤姆,时年61岁。

  我仰望他们,就像他们仰望飞鸟一样,五体投地。他们包容天地的心胸和目光,耐心和专注,常常令我动容。让我们回到自然中去,脚踩大地,同时,拥有天空。

 

 






面条儿 (2012-04-22 19:57:40)

写得这么传神。

摄影师都是斗士, 那大炮, 三角架, 各式镜头, 多沉? 更别提自然的风险。 佩服他们。

海云 (2012-04-22 23:37:13)

让人感动!我也希望我有一天我的生命的终点会和我最心爱的爱好交融在一起!

予微 (2012-04-23 05:38:35)

。。。。。。但一旦拿起相机,走进野外,犹如天外的幽灵注入体内,目光深邃,精神抖擞,整个一条新生命。

令人向往!

融融 (2012-04-23 16:25:04)

谢谢各位,更多的镜头在央视对我的访谈中: